第四十四章 人間燈油
「不然呢?」
回宮途中,上官鴦樂一路都是眉頭緊鎖,反覆思量著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深意。
但思來想去,不論從哪個角度,好似答案都只有一個。
以韓昭的身份,加上世人對他的評說,以及他作為皇子卻淪落到要入贅的處境。
這三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就是在說:不然呢?我有得選嗎?
確實,他沒得選。
隋亡韓氏亡,他能獨自活到現在實屬奇蹟。
雖說母帝待他態度曖昧,可朝中大臣待他的態度卻很直觀,哪怕近幾年少再聽到『清除餘黨』這幾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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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說到底這根子還是在的。
只要存在過,那它就會一直存在,只是力度的問題。
再者。
母帝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給他賜婚呢?
而且還是入贅?
來年,他將滿二十歲…
想著念著,上官鴦樂驀然一震,隱約中仿佛捕捉到什麼。
可是又沒有十足的把握。
「光憑這三個字一把刀,總歸是單薄了些。」
「得再看看…」
入贅這件事。
別說是入贅者覺得丟臉。
其實娶男人這件事對女人來說也有損聲名。
特別是娶些劣跡斑駁,臭名遠揚的男人,說實話娶了他們也只會淪為笑柄,還不如娶個白面牛郎來得實在。
但如果這些劣跡都是假的。
如果韓昭藏了拙。
那麼初時為承受他一些恥笑,是值得的。
或許,風險也是要承擔一些的。
如果母帝賜婚的目的,是為了幹掉他……
這又該如何是好?
母帝會這麼對我嗎?
上官鴦樂緩緩的搖了搖頭,心道有時目光看太遠不是好事。
既然這門婚事沒有辦法逃開,那麼應該先著眼於韓昭,先確認婚後如何與之相處。
而後再考慮更長遠的事。
一切,全建立於他是否值得。
上官鴦樂微微低眉,看向自己略有細紋的手。
常年練劍,她的手雖然也白也軟,卻也已經不似其他千金小姐那般完美無瑕,但身子骨能保證比尋常女人更柔更水靈,也更有韌性。
身段,臉蛋,她也有自信。
而且她是公主。
便宜了哪個男人都是便宜。
但她不介意。
嫁也好娶也罷,只要這個男人值得,就行。
此時正陽門已近,她忽然輕說道:「暫不回宮,去俞家。」
話音剛落,馬車當即轉向。
車外的神策衛依舊跟隨,小太監們則是自覺的分道而行,穿過正陽門回入宮城裡。
俞家就在正陽門外正陽坊。
為了方便官員上朝,正陽坊內居住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宰相府國師府等都在此坊。
於是喧囂不比長樂坊,卻也同樣有著車水馬龍的熱鬧。
待拐進巷子,從後門進了一家深宅大院。
這方消除掉耳朵里的吵鬧。
剛下車,便有位年紀相仿的女子款款迎來。
「九公主怎的得空來啦?」
「難得哦~~」
上官鴦樂心事重重,恍惚間便被抱了個滿懷。
於是回神,瞧向面前這位擁有著花容月貌,卻因得母親遺傳而自幼病懨懨的小美人兒。
俞穎,俞家三小姐。
雖然此人病體纏身,也沒辦法練武強健,甚至連家裡的生意都很難有精力去操持。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比常人更勤奮,更懂事,更渴望獲得完美的一生。
於是她勤耕文路,包括但不限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雅致學說。
其最突出的,則是關於自家生意所需的一切文理知識。
是名副其實的小百曉生。
上官鴦樂憐惜著捏了捏她的臉頰,開門見山的說道:「有件事拿你試問。」
俞穎聞言,當即撅起小嘴埋怨道:「哼~我就知道,大貴人無事不登三寶殿,黃鼠狼給雞拜年…」
「你是雞,但我不是黃鼠狼。」上官鴦樂微微一笑,扭頭便無視了俞穎的鬼臉,轉而思量了一下。
問道:「你可曾見過,身寬約三指,長約三尺多一些的刀?刀格與刃同寬,稍微長一點點,兩面刃,刃有這麼厚的。」
她拿手指比了一下,一捏便是與平京鋒刃同厚的縫隙。
俞穎美眸一眨,不假思索道:「陌刀唄,兩面刃,而且刃厚可斬馬,所到之處,人馬盡碎。隋唐時期的南北戰場上就有陌刀隊,連韓公祖身邊亦有陌刀虎衛,很兇的這種刀,但一般人用不了,很重,普通陌刀可有個十斤左右,據說還有上百斤的,比青龍偃月刀還要重許多了。」
上官鴦樂頓時眼角一跳,心道了聲果然。
她第一眼看到平京就覺得有點熟悉。
可是短柄陌刀見所未見,韓昭又是單手持,就很怪。
怪到無法確認。
她再問:「那,短柄陌刀可有?」
俞穎登時為難:「這,有應該是有,把長柄砍了不就是短柄了?但有這個必要嗎?長兵即是長兵,想要短兵的話,用玄鐵鍛造一把新的豈不是更好?輕且快,硬度也有……」
說著,她忽然點住唇,苦惱道:「但,似乎也並非無益處。刀從心劍從意,或有些狂傲的刀客不取其他,就取陌刀的重量,故而將其削成短柄來使用。」
「啊,好似真有這麼回事,小陌刀…在哪裡聽過呢…」
見她苦思了起來,上官鴦樂當即沉了下心。
當俞家三小姐苦思冥想的時候,證明這事兒不好求證了,得盼著她能想出個結果來。
否則上別處問都是一問三不知。
所以她暫時略過這個問題,轉而再問:「那,二十多斤的刀…」
話還沒說完,俞穎已然翻起白眼:「那與掄瓮金錘有何區別?」
上官鴦樂不禁滿頭黑線。
擂鼓瓮金錘,這可是三百多斤的玩意兒。
但…小穎竟以此來作比較…
莫非那把刀普通人真用不了?
那麼韓昭他豈不是…
上官鴦樂登時亮起眼眸,馬上便摟住俞穎道:「把你知道的韓家人事都告訴我。」
…
…
是夜,碧香荷園已無宴席。
楊玉師和清濛正在樓前分發賞錢。
樂師們傷感落淚。
優伶們幽怨惜嘆。
「阿秋!!」
韓昭坐在露台上,打了個噴嚏,搓了搓人中。
凜冬的夜,確實有些寒刺骨。
但雪中的靜夜,似乎也有別樣的美。
抬頭望,空中風雪漸欲迷人眼,好似雲宮天來有仙蹤,而這幾近焚燒夜空的萬家燈火,則像是一層又一層的仙韻,襯托得此仙宮愈發的神幻。
於是邊上的幼妶就盯著看,眯眼看。
看半天,疑惑著回頭問:「公子,那是什麼鬼東西?」
韓昭吸了下鼻涕:「仙宮啊,還能是什麼?」
幼妶驚了:「世間竟真有仙宮?」
韓昭嫌棄著瞟了她一眼:「那是大花燈!」
「啊?!」幼妶更驚了,馬上便撐住欄杆踮起腳,使了勁兒的往遠方張望:「燈還能做成仙宮?!」
「還能把你做成燈點天上信不?」
幼妶登時疑惑,苦思道:「那不就是紙人了嗎?啊,這仙宮也是紙貨嗎?這不是燒給死人用的東西哦?」
韓昭眼前一亮,這妮子可真是太有悟性了。
死人物,活人用。
樂不疲,向死去。
奢華之盡頭,莫過於自我毀滅。
如此長安之燈景,無異於龍唐自取滅亡。
終有天,長安燈油燃盡,即天崩地毀人消亡。
說是給死人用,沒毛病啊!
韓昭嘴角一勾,暗念了句『一群將死之人』。
而後看向遠方正陽門上用雲幕遮掩著的龐大神機黃龍燈,再次重重的吸了下鼻涕。
子時已過,今日便是元燈節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今天!
於是拔刀擦刀,順便把幼妶招到身邊來做睡前的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