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是怪人也沒關係
北宮櫻出現的時候,正是白倫生命里一段最為灰暗、困頓的時期。
雖然覺醒了前世記憶、身負諸多超凡武學,但那時候的他更是一個失去了棲居之所、對前途感到迷茫,同時深陷走火入魔之苦的怪人。
要解釋這一切,就不得不從他的人生開端說起。
他在藍星上這一世的經歷,其實遠比鹿鈴子所知道的複雜。
年幼的時候,白倫是個在修道院附屬的救濟院裡,被好心的修女們撫養長大的孤兒。
據修女們說,白倫的出生檔案里沒有父親;而母親則是一個代號叫瑪麗亞的死刑犯。
瑪麗亞沒有親戚、身份來歷不明,推測為下層區出身;她因為某一日開車時醉駕撞死了一名路人,而被送進了一個名叫綠海豚女子監獄的地方。
被關押期間,她的舍友接連越獄,幾名獄警都在一系列事件中死亡;儘管沒有確鑿的證據,但監獄懷疑她參與了其中,於是聯繫法院,給她判了九個月後執行死刑。
被判死刑之後,瑪麗亞的肚子開始變大。
醫生從沒覺得那是懷孕——拍的X光片顯示,她得了某種類似嚴重肝腹水的特殊罕見病症;更別提女子監獄裡從來不會有男人,別說什麼警備、維修工、廚師了,就連從磚縫裡爬進去的蟑螂,都是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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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被大腹便便的瑪利亞被吊掛在絞刑架上勒死之時,從她的雙腿間滑出來的男嬰,毫無疑問地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儘管在這個世界上,【災獸】帶來了諸多詭異之事,令無數不可能化為可能,但大多數人還是從未親眼見過這等怪奇案件:
沒有接觸過男人的女屍在死後,於絞刑架之間生下健康的男嬰,這是何等低俗的醜聞!
這一則消息很快被監獄掩蓋下來;存活的男嬰則在通過了一系列檢查、確認只是普通人之後,被送到了救濟院裡撫養。
這個男孩在長大的過程中並不曾顯露半點早慧的跡象,除了因為依賴修女、總是拒絕被陌生人領養之外,也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
不愛惹麻煩、性格安靜溫柔的漂亮小傢伙——這就是其他所有人對他的印象。
在八歲那一年,他認識了鹿鈴子,兩人自此成為好友。
而十歲那一年,一個古怪的男人找到了修道院,自稱是男孩親生父親的弟弟,要將這孩子帶走撫養。
據這個男人所說,編號XY33160815D7P24601(按照慣例,新碧海市的救濟院裡未被領養的孩子不會有姓名,只會有代號;名字要麼在成年後自行決定、要麼在領養家庭里被領養人決定)的這個男孩,是他兄長在過去進入綠海豚女子監獄偷盜的時候,和一位女犯人偶然媾和,從而生下的。
遺憾的是,他的兄長在離開監獄之後不久就病逝了,只是在遺書中提到了這件事;而近日他在收拾兄長十年前留下的遺物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消息。
心生好奇的他在多方打聽、金錢買路之後,才找到了自己的侄兒——一個在十年前的一場犯罪行為中偶然產生的孩子。
儘管他提供的身份證明毫無瑕疵,但修女們卻感覺這個男人使用的是假信息。
可偏偏男人的DNA驗證結果又證實了他的話——確實是血親關係無誤。
按照法律,救濟院在這個時候沒有拒絕的權利。
更別提,這個男人還在和小男孩的單獨聊天中,展示出了一種近乎魔法的力量——一種他稱呼為「超凡異能」的力量。
他表示,如果小男孩不願意跟他走,也沒有關係,他不會強行帶人離開;但若是願意的話,他可以向小男孩傳授超凡的技藝,令其成為不起的大人物、獲得回報修女們恩情的資本。
結局不問可知。
小男孩離開了救濟院,被男人帶往「家鄉」,並獲得了「白倫」這個名字。
直到又四年之後,白倫才重新回到新碧海市第七地帶、出現在鹿鈴子面前。
十四歲的他確實學會了諸多超凡的知識——冥想、辨識密文、武學......但同時也覺醒了在地球上的記憶,打破了胎中之謎、成了怪人。
但怪人哪有幾個幸福的呢。
白倫亦是如此。
那時候的他為了追求變強,刻意修讀高難度的密文,以致於走火入魔,被一種特殊的病症所折磨,經常出現幻肢劇痛的症狀;除此之外,更是噩夢連連,性格也變得暴躁易怒,全然不復兒時的溫和。
某一天夜晚,他在出門去便利店買食物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偷竊自己錢包、還口出不遜的盜賊。於是盛怒之下,白倫便把這盜賊拖到沒人的小巷裡一頓狠揍,差點鬧出人命。
阻止他的,就是恰好路過的北宮櫻。
當時的北宮櫻穿著款式簡約、卻用料考究的高檔連衣裙,手拎真皮小挎包,一幅剛和閨蜜逛完商場、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回家的大小姐模樣。
可就是這位外表秀麗、體態纖柔,看起來一向與麻煩無緣的黑長直大小姐,卻在見到小巷中白倫憤怒揍人的場景時眼前一亮。
北宮櫻輕飄飄地出了幾掌,就把還盛怒著的白倫制止下來,並宣稱有辦法解決他的心魔跟痛苦。
「我不需要別人教我怎麼做。」
白倫煩躁地砸出一拳,卻被少女輕描淡寫地接了下來。
「明明有這麼好的武學功底,幹嘛要浪費了?」
「我要怎麼處理我的人生,都是我的自由,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又是一掌打出,卻被少女隨手格擋開:
「你已經是怪人了,再這樣發展下去,會徹底失控、早早沒命的。」
白倫愣住了。
明明自己並未使用超凡的力量,僅僅是單純憑著肌肉發力、使用招式,怎麼就被這女人看出自己是怪人的?
而且聽她的語氣,似乎還對怪人的情況尤為熟悉、並不反感?
更奇怪的是,自己這些年苦學了不少高深的武學,資質也堪稱上佳,為什麼偏偏就是贏不了這莫名其妙地出現、來攪局的閒女人?
真是咄咄怪事!
拳、掌、爪、指、肘、腿、膝……
那時候的白倫用盡全力,卻也只是讓少女微微出汗、多喘了幾口氣,根本沒一招成功打中了的。
反倒是少女越打越是高興,笑盈盈地不停說著:
「你的老師是誰?這武學我從來沒見過,是【五禽拳】的變種嗎?有意思!」
「你的招式實在精妙,很有研究價值!只是可惜了,你的水平不夠,發揮不了武學的一半威力......嗯,還差得遠呢。」
對於自視為穿越者,懷著雄心壯志要在這存在超凡的世界裡干出一番大事的白倫而言,被這個偶然過路的少女這麼容易地壓制住,實在是奇恥大辱。
被評價為「還差得遠」,更是叫他不爽。
可還沒等他想到用合適的語言、合適的招數去反駁的時候,他的身後突然寒光一閃。
是剛才那個被他摁在地上暴打、揍得鼻青臉腫、口齒噴血的小混混,掏出了一柄光亮的匕首,朝著他刺了過來!
白倫心頭一緊,這就要轉身回肘,給這混蛋來一記狠的。
啪!
一陣勁風在耳畔呼嘯而過。
他的肘擊還沒落下,跟他纏鬥在一起的少女卻眼疾腿快,一招高位側踢,直接將那小混混的手腕給踢折了!
隨著一聲慘叫,小混混疼得昏死了過去;少女則若無其事地扭過頭,跟他笑笑:
「怎麼樣,我的本事不錯吧?」
「……的確在我之上。」
白倫有些不情願,卻也只能這般承認。
「我叫北宮櫻,你要不要來當我的徒弟?」
「我是怪人。」
「是怪人也沒關係——你知道武學的完全境界嗎?」
「......」
「不知道也無所謂,我來告訴你吧。這世上的超凡武學成百上千,每一門武學從入門、到小成、到精通、再到大成,都需要下很多苦功。
而極少部分人在有了足夠的天資、也足夠幸運之後,便可以到大成之上的圓滿境界——也就是完全境界。
到了這個境界之後,人對於磁場粒子的掌控會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原本稀鬆平常的武學,也能發揮出百分之兩百的強大力量。」
「我知道這些。」
「真的嗎?可我看你之前的表現,卻不像是清楚的樣子。因為未到完全境界之前,即使是力氣比我大、武學招數也比我高深精妙的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少女笑吟吟地瞧著他、兩手背在身後,散發出清幽花香味的漆黑髮絲被汗珠打濕、貼在白皙的脖頸上,於夜間都市霓虹燈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想要進入完全境界的話,我可以教你。」
「我年紀應該比你大,你得叫我老師,或者教習前輩。」
「嗯,也可以叫我北宮姐姐。」
......
回憶結束。
白倫猛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臉,長呼出一口氣。
鏡中的自己看起來又恢復了原樣——只是眉間並未疏解開,眸子也稍稍有些泛紅,不知道是不是在水裡泡得太久了。
他稍稍冷靜了下來,重新換上衣服、踏出浴室,回到臥房裡。
房間中的窗簾已經拉上,而床邊的小夜燈自動亮了起來,配合點燃的古木薰香,像是在森林裡飛舞的螢火蟲。
更像是某位少女清澈明朗的眸中亮光。
木地板上,七七八八的筆記本和書已經被他重新整理好,看起來光潔無垢、順滑純淨,如同一片靜謐的湖面積雪。
亦如同某位少女白嫩如薄霜的肩背腰脊。
白倫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被陳石的一句話弄得心態有些不對了。
他沒再望床頭上的東西,直接翻身滾上床,裹緊被子、閉了眼睛。
「二、三、五......二十九、三十一、三十七......」
「四十七、五十三、五十九......一百三十九、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一......」
「一百九十九、二百一十一、二百二十三......六百六十一、六百七十三、六百七十七......」
白倫一點點地數著質數,想要讓自己睡著。
這是他在幫助自己進入冥想狀態的時候,為了讓心緒安靜下來,所會做的事情。
通常而言,都非常有效。
「因為質數僅能被一和自己整除,所以是這個宇宙中最為孤獨的數字......就像是怪人們一樣。」
這也是他過去慣有的說法。
但這種說法卻被某位少女嘲笑過:「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數一萬次一就好了,至少一隻能被自己整除呢。」
——是了,她怎麼又進入到我的腦子裡來了?
白倫搖搖頭,又嘗試去想一些別的東西,讓自己早點睡著。
但他所能想起的諸多事物里,總是有著北宮櫻的影子:不是評論這個,就是聊起那個,怎麼都無法擺脫掉。
「貓咪果然還是要橘色才適合養肥。」
「比起咖喱飯,我更喜歡吃奶油蛋糕。」
「這本恐怖小說的結局很有意思呢,魔法少女們都死了,嘻嘻。」
清甜柔潤的聲音,始終在他的腦海里迴蕩。
就像是被刻意壓制許久、丟到記憶角落裡的彈簧玩具,終於爆發出了極強的勢能,一口氣彈出、滾到房間中央來了。
到兩點半的時候,白倫終於下了決心、起了身,將床頭上擺了兩天的木盒取下、開了燈。
他瞧著掌心裡的木盒,嘆了口氣。
這是鹿鈴子前兩天帶給他的,來自於北宮櫻的禮物——一份在一年多以前寄出,但在現在才落到自己手裡的禮物。
單單只是捧著,眼前就又浮現出北宮櫻那份總是帶著淡淡自信的笑容,鼻尖亦能聞到些許落花殘存下來的恬淡香氣。
白倫想不明白這裡面會是什麼。
兩人在交往的期間,北宮櫻並未透露太多自己的消息;只是從她偶爾所談論的隻言片語間,白倫可以猜到一些。
北宮櫻所使用的武學,叫做【宮家六十四手】——這是一種和普通魔法少女所使用的【魔女殺道】類似的武學,只有一些在魔法少女公司擔任過高層的顯赫人物才有這種武學的收藏。
換句話說,北宮櫻是有著家學淵源,跟魔法少女公司有著密切關係的富家大小姐。
而【宮家六十四手】有四路,分別是「折梅手」、「拈花指」、「拂塵掌」、「摘空拳」,每一路都有十六招;北宮櫻所最擅長的,就是其中的前兩路,都已經修習到了完全境界。
兩人一同坐在寺院的頂端賞月飲酒的時候,北宮櫻談起過自己的過去。
「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得了一種名為『超凡磁場紊亂症』的病症。」
「這種病只會出現在具有優秀超凡資質的人身上;而每到發病之時,就會出現幻肢劇痛的症狀,除此之外,更是噩夢連連,叫人心煩意亂。」
「醫生說,我活不過二十歲,我也認了。」
「反正我投胎投得好,已經勝過了這座城市裡99%的人。那麼從運氣守恆的角度來看,我早點死,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你別怪我對你說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哈哈,因為我對這世界上大部分東西都不想去了解、也不想去知道。」
「反正……就算喜歡上了,我遲早也都是要死的,那就只會在分別的時候更加痛苦而已。」
「不過醫生也說,如果修行武學到了很高的境界,或許會有希望通過操控磁場粒子,緩解這種病痛,至少能在死前安靜一些。」
「我想要寧靜地死去,最好是死在漂亮的花園裡,不把周圍的花草樹木弄髒,安然地閉上眼睛、停止呼吸。」
「所以嘛……本小姐就認真學了。」
少女將頭靠在白倫的肩膀上,兩人的手指緊緊地握在一起。
沉默的長夜中,酒精可以驅走軀體的寒冷,而和喜歡的月亮在一起,則可以驅走心中的寒冷。
「我十歲的時候,就覺醒成了黑鐵級的魔法少女,但我不想進公司……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相比之下,還是鑽研武學更有意思;而命運也再度垂青了我一次,令我得以將折梅手、拈花指都修煉到了完全境界。」
「在這之後,我身上因為超凡磁場紊亂症而產生的疼痛的確緩解了不少。」
「所以也別怪我當初找你搭訕太粗暴、太突兀……因為在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從你身上感受到了同類,或者說,病友的氣息。」
「你是男的,當然就不會是魔法少女的苗子,而只會是個怪人——哈哈,但是我本來就是個快死的人了,還管魔法少女、怪人幹什麼......能多救下一條命,也是好的。」
北宮櫻又飲下一口酒,身子輕柔地滑落下去,將頭放在白倫的膝蓋上,整個人軟綿綿的,像只貓似的橫躺著。
她穿著如煙似霧的淡白色紗裙,上面繡著點點潑灑的花瓣,在夜風裡搖曳起來;裙擺像是被剝碎的雲朵般散開,下面露出牛奶色的腳踝,以及比月牙還乾淨的足弓。
原本就精緻漂亮的臉蛋在桃酒的微醺之後浮上了一層緋紅。
白倫彎下腰,品嘗濕潤嘴唇上的甘露。
「我的第三次運氣爆發,就是在那天晚上出了門、路過了那條小巷子,多管了一件閒事——嘻嘻,你說,就算活不過二十歲又怎麼樣,能有多少人有本小姐這樣的好命呢?」
少女半是清醒、半是迷醉地蹭著他的手掌,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像是蚊子似的嗡嗡叫。
「沒有……城裡沒有,城外也沒有。你也沒有,她也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也沒有……」
白倫的掌心被一陣溫暖的氣息給熏得酥麻。
他眨了眨眼。
這次手裡捧著的,不再是戀人的臉頰,而是一個被打開的木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