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相信引力嗎
木盒裡的東西比白倫想像的要少一些。
裡面是幾張照片、一個金屬徽章,最底下還墊著一層被整齊地摺疊起來的淡白色信紙。
照片是一組在兩年前拍攝的大頭貼,只有幾厘米寬,輕飄飄的。
白倫撈在手裡,甚至都感覺不到什麼重量。
其塑膠邊框是柔和的粉色,鑲著幾枚春日裡盛開的櫻花花瓣圖案。
雖然很俗氣、很老套,但是看多了幾眼之後,卻容易覺得這俗氣讓人懷念、這老套讓人覺得親切。
少女說她喜歡櫻花。
不僅是因為她的名字裡帶了一個櫻字,更是因為她喜歡櫻花的死亡美學:
花期只能持續一周時間,轉瞬即逝、無法長駐人世;可雖然生命短暫,卻在盛放之時用盡了全力,開得滿樹絢爛華美、如雲似霞,讓人只要看一眼,就絕對無法忘記,
那種澎湃的、肆無忌憚的、如火焰般燃燒著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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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倫曾隱約覺得,她在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在想著她自己短暫生命的終結。
可現在看著大頭貼里,甜蜜地依偎在一起、擺出各種幼稚的嘟嘴鬼臉模樣的黑長直少女和銀白捲髮少年,他終於明白,原來她最在意的不在死後,而在生前。
當初兩人拍了很多組大頭貼,一人分了一半;而現在木盒裡的這幾張,邊緣都已經有些髮捲發黃,似乎是因為它們的前任主人曾經用手指摩挲過很多次的緣故。
白倫看了很久才將照片放下。
接下來拿起的,是墊在最下面的信紙。
他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年多以前不打半聲招呼、就莫名其妙地人間蒸發的少女,到底打算跟現在的自己說些什麼。
是道歉?
是辯解?
是冷酷的拒絕和殘忍的否認,還是再一次的熱誠告白?
他想要一個答案。
……
簌簌。
修長的指尖微微顫動,方方正正的信紙便被徐徐攤開、鋪平。
紙面的背景是一片淺藍色的大海,乾淨的天空下有幾隻海鷗在浪花上翱翔。
纖細工整的黑色字跡在上面列了幾十行,像是一塊塊被揉碎的礁石碎屑:
「白倫,
你有沒有幫我確認過,最近的月球怎麼樣?
是圓還是缺,是陰還是晴,有逐漸變紅的趨勢嗎?
要當心了,
因為月球變得太紅的時候,絕對不可以抬頭去看——否則會瘋掉的。
唉,但如果真的瘋了,那也沒有辦法呢。
因為這一切都是居住在月球背面的兔子外星人們的陰謀,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是無法阻止的。
它們的秘密基地里早就準備好了堵截銀河的工具,還有抵禦隕石雨電波的抗干擾雷達系統,但是這些措施的副作用,就是會讓藍星上的人們變得瘋狂而愚蠢......
戰爭即將降臨,必須要檢查好胡蘿蔔的儲量,以及兔毛吸附器的電源是否充足。
嗯......還有什麼來著?
不大記得了。
——嘻嘻,別怪我一開始就寫這些傻話。
這些都是你自己在喝醉酒之後說的,我只是印象比較深刻、記了下來而已。
當然了,本小姐是絕對不會相信這種奇聞怪談的:月球的背面並沒有什麼外星人,上面的兔子也沒有在準備戰爭......反正這些都是你隨口說的,想當小說家的男人最會騙人了,我才不會當真呢。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我也有了相信的東西哦。
引力。
說起來......
你相信引力嗎?
我之前在古書里讀到過一種猜想:據說這個世界存在著一個【重心】。
世間萬物,不論喜怒哀樂、生離死別、枯榮興衰,都在圍繞它而旋轉。
轉速不同、曲率不同的靈魂,原本各自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之上,但在【重心】的引力作用下,卻會奇妙地與彼此相遇。
在稍縱即逝的命運交接之間,碰撞出足以照亮整個宇宙的火花,甚至讓時間的流速也隨之加快......
哈,我知道你。
你肯定又會說,這個想法很白痴了吧。
就你聰明。
你真是個大聰明。
自以為是的男人。
但這一次,我才不會贊同你呢。
因為如果時間的流速,可以隨著人與人之間的相遇而不斷變快的話;那麼總有一天,這個宇宙里的時間會被加速到極致,最後引發整個世界的坍縮,直到新一輪、新一巡的宇宙,再在濃縮的大爆炸之後誕生。
那樣的話,不是很浪漫嗎?
在下一巡的宇宙里,我們一定會再度相遇的。
而在這之前,
不要太努力,
不要太難過,
也不要傷害到自己。
鈴子是個很好的女孩,只是比你還遲鈍十倍。
好好照顧她,不許讓她被欺負。
否則我要狠狠地揍扁你,
你這個豬!」
這封信沒有落款,也沒有時間。
信紙的下側,有幾道微微皺起的橢圓形痕跡;褶皺痕跡處的紙張厚度,比周圍其他地方比起來要稍稍薄一些。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出了細微的透明度差異。
白倫伸出食指的指腹,輕輕觸摸信紙,能感受到一種微妙的粗糙感。但褶皺痕跡部分,紙張的纖維似乎變得更加鬆散了些,仿佛被某種東西浸泡過、暈染過。
少年捏著信紙,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
他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個佇立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一樣,被風一吹,變得有些頭重腳輕、耳鳴目眩。
「……」
白倫深吸了一口氣。
隨後,他默默蹲下、埋首到床下衣櫃裡,掀出了一個比藏匿磁場武學教本還要隱秘的上鎖抽屜,輸入一連串的數字,將其打開。
裡面是一沓一沓的、被綁在一起的照片。
而被壓在最下面的,是一張雙人合照:燈火璀璨的摩天輪前,他跟北宮櫻肩並著肩,笑容散漫地合攏雙手、比著愛心。
照片右上側的空處,有兩隻卡通風格的小動物臉塗鴉:溫柔甜美的貓和故作嚴肅的豬貼靠在一起,筆觸清新俏皮,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某位聰慧少女之手。
白倫呆呆地端詳著照片,盯著照片上的塗鴉畫,再轉頭看看信紙,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是一樣的筆跡。
是同一種筆,不論是筆鋒的起收轉合,還是筆頭的粗細、傾斜程度,都一樣。
確認無誤。
於是他捂著自己的眼睛、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遍又一遍地調整著呼吸節奏,在床邊一直坐到凌晨五點。
居然是這樣。
他想。
居然真的是這樣。
不嫌棄他怪人的身份,不計回報地傳授武學的完全境界、幫他清除了心神走火入魔的痛苦,於他的人生有難以償還的大恩……
還和他短暫地墜入愛河,拍下幾百張大頭貼,將他說的傻念頭都牢牢記在心裡,約好了將來要一起度過不算多久的餘生……
這樣一個,叫北宮櫻的少女,
並非是故意突然從他的生活里消失的。
是死亡將她奪走的。
而這樣的可能性,白倫雖然確實也猜測過……
但當赤裸裸的事實真相,終於擺在眼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像是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突然見識到夜幕降臨、天地沉沒的瞬間一般。
莫大的空虛感和恐懼感在胸口鑽進鑽出。
——北宮櫻不是說能活到二十歲嗎……
——她是在安慰我,故意說了大話?
——還是遇到了什麼事情,生命提前結束了?
為什麼她去世得這麼突然,為什麼她不直接把死訊告訴自己,而是要用在各個社交軟體上拉黑刪除帳號、同時徹底搬家的決絕方式,把這一切劃上句號呢?
又是什麼原因,驅使著她設計在死後一年多,才托著鹿鈴子的關係送來這個木盒的?
莫非她在和自己割裂了一切關係、人間蒸發之後,又在彌留之際有了短暫的後悔?
諸多雜念和疑惑在心間生出,化作一團肆虐的迷霧,在白倫的身體裡糾纏打轉、猛烈地撞擊著大腦和胸肺,叫他覺得呼吸不暢、手腳麻木,一時竟然忘了時間流逝。
最後,他還是想到了點東西。
白倫起身、重新撈起木盒,把裡面剩下的那枚金屬徽章取了出來,仔細端詳。
這個只比指甲蓋大一點墊的徽章,上面刻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圖案:
兩個大小不一的鋒利矩形金屬框架,上下重疊,一齊搭出、形成了九十度夾角;一朵圓形的五瓣血色櫻花,坐落在框架重合處的中央,像是鎮壓在一片亂石碎磚上的鮮嫩王冠。
很陌生。
但拋開書信、照片之外,這是北宮櫻有意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他覺得這是一條線索。
於是他試了一下,在網上搜索了一番。
遺憾的是,依然未能搜索到這圖案的來歷——這樣的設計倒是有許多類似的,都和魔法少女公司有關。
那些魔法少女偶像組合們,經常會向粉絲髮表代表自己組合的應援物:螢光棒、絲帶、氣球、海報、手鍊、燈牌、扇子、鑰匙扣、糖果、棉花娃娃......而這些應援物的上面,通常會印著這些偶像組合們的LOGO。
一些類似公司產品商標、或者體育球隊隊標的東西。
北宮櫻最後交給他的這枚徽章,和那些魔法少女偶像們的代表徽章,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處。
「對了!」
白倫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可以去詢問魔法少女——這些小偶像們天天跟各類商業宣傳圖案、LOGO打交道,或多或少應該是見過、知道一些的。
那個死氣沉沉、一副死硬抗拒態度的【美杜莎】暫且不論;
正打算和自己積極合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夾竹桃】,可是個白銀級魔法少女!
她對魔法少女偶像組合們的了解,應該派得上用場!
想到這裡,白倫心頭一松,帶上這枚徽章、立刻穿好了外套,光速趕進書房。
可就在他即將扳動機關,走進暗室的瞬間,他停住了。
右手裡握緊了徽章的掌心驟然縮緊。
尖銳的徽章邊緣金屬刺入他的皮膚,雖然並未穿透體表,但仍有一種鋒銳的痛感刺激著他,告誡著他:
不對,不可以!
現在還不是時候!
自己如果對這枚徽章的事表現得很在意、很上心,甚至不惜一夜不睡,在拂曉時分衝去叫醒正困頓睡眠的【夾竹桃】、展開詢問的話......
就太不合常理了。
也一定會露出破綻。
因為在此時此刻的【夾竹桃】心裡,【獵魔人】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沒有弱點,心和身體一樣堅硬冷酷的可怖怪人,除了想要殺戮、征服魔法少女之外,沒有別的強烈衝動。
而只要【獵魔人】在她面前泄露出一點點感情、一點點「人類」的部分,就會被她敏銳地覺察到。
那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
儘管被自己一擊而倒,可【夾竹桃】並不是個蠢貨——相反,她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如果被她知道了【獵魔人】有所在乎的東西,那麼這一份情感上的弱點,就會令【獵魔人】完美無瑕的強者形象消失不再;
而在之後,自己就可能會喪失這已經掌握的大好局面,令「審訊」變成「交流」,甚至「討價還價」!
而這是他所決不能容忍出現的情況。
「呼......」
白倫長吁出一口氣,搖頭失笑。
果然,電影裡超級反派們的感情和羈絆都會成為弱點,而自己差一點就丟失了冷靜、失陷進去了。
好險。
少年將手掌心裡的徽章捏得更緊了一些,在嘴唇上咬出一排牙印……再命令著自己將手緩緩地、緩緩地鬆開。
白倫可以有弱點,可以有感情。
白倫可以有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可以寫小說、打遊戲,和女孩子逛街戀愛,可以去追逐金錢跟利益,在大雨中謳歌青春、在醉夢裡放縱形骸。
但【獵魔人】不可以。
【獵魔人】是純粹的。
【獵魔人】是不可擊敗的。
【獵魔人】必須沒有任何弱點。
只有這樣,才能維持長久的勝利,保證自己的身份不被發現,令自己得以躲過這末法時代中、魔法少女公司的萬千鷹犬們的追捕威脅,過上平靜如植物,能毫無壓力地入睡到第二天早上的生活。
只有這樣,才可以安然無恙地渡過人生中的一次次起起伏伏,跳過各種可見的和不見的陷阱、擊敗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種種敵人,直接抵達幸福的結果,永遠屹立在命運洪流的頂點。
只有這樣,才能以怪人的身份,在詭異難測、困難重重的超凡之道上走得更穩、更遠,成就最終升階為至高生命的夢想。
想到這裡,白倫重新攤平雙手。
他把徽章放到燈光下,再一次認真地瞧了起來。
白皙的血肉之上,兩個疊放的金屬長方形表面流淌著鋒銳幽寒的特殊光澤,仿佛凝結的刀刃尖端。
五瓣櫻花鑲嵌其中,粉嫩、柔弱,卻又堅定地盛開。
探尋者的視線不自覺地被這份綺麗的美所吸引,徐徐沉浸其中。
......場景一轉,托舉著徽章的人類手掌,換成了一塊漆黑、堅硬的鋼鐵板甲,以及啞光材質的暗色皮革。
「這東西......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嗎?」
「嗯,我想想在哪裡......我有過印象。」
白光慘亮,石室內的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陰冷的潮意。
被囚禁了數日的魔法少女所傳出的聲音中透著疲憊與虛弱。
「慢慢想,不著急......我們的時間還有很多。」
聽了這句話,被鐵鏈與鐐銬所困鎖著的裸身粉發少女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一聲。
距離她被【獵魔人】關押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幾天;【獵魔人】一直毫不疲倦地索取著她的一切,也無視了她三番五次提出的釋放要求。
這兩天,更是帶來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叫她辨認、分析。
可最後,她還是不得不一一給出答案。
「我想起來了。」
魔法少女【夾竹桃】仰起脖子、咬緊了牙關,對著跟前那道高大冰冷的身影,很是肯定地說:
「是在......第十二番隊總隊長的辦公室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