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8 長兄如父
之前金吾衛軍士突然入坊包圍張家大宅,自然是給張家眾人造成了巨大的驚嚇,至今思來都仍心有餘悸。
可若是講到單純的震撼,張說這一番話帶來的震撼同樣不小,甚至對於張均之流而言甚至還超過了之前的家變。畢竟之前的家變也算有跡可循、有所察覺,但這件事卻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
這就好比他屋前一塊平平無奇的踏腳石,某天竟然被指認出乃是一塊完美無瑕的和田玉,甚至還被雕刻成為價值連城的玉璧!
不過張均還沒來得及將此認真消化,跨院裡兒子的慘叫哀嚎聲便又灌入了耳朵中,他也來不及細細思索,連忙又說道:「就算此子有功於家,可是他目中無人,歸家後更是毆打至親,這、這也實在……」
「難道不該教訓嗎?」
張說聞言後便一瞪眼,旋即又望著之前那些打罰家奴的子弟們沉聲說道:「往日你等兒郎自仗家勢、行事多不檢點,不要以為我全然不知。如今家變雖已,但也權勢俱無,自今以後尤需修身養性、謹言慎行!
諸如今日,官兵方走,你等便笞辱家奴、濫施私刑,如若復為人劾、引咎於身,何以自救?今我致仕還家,自有大把的時間肅正家風。你等若仍不知檢點,庭前受杖總好過了衙司受刑!」
張說雖然權勢不再,但在家中卻仍積威厚重,眾家人們聞聽這訓斥聲,紛紛垂首應是,不敢發聲反駁。
在將家人們訓斥一通之後,張說才又對張均說道:「你既為人父,竟不知戶下兒郎才具如何,已有失察之過。今日宗之肯代你管教孩兒,這於你應是一喜。
往年我長兄教我,亦有棍杖厲言及身,使我警醒於懷,受用至今,兄友弟恭,同甘共苦。他們晚輩後進亦應如此,不必大驚小怪、以為家醜。」
張均聽到父親言中對那逆子多有維護,心中自是憤懣不已:你長兄管教你,那是因為你們父親死的早,但是如今我還在呢,那小子可有把我放在眼中?
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出口,還要垂首恭聲應是,聽到跨院裡踢打哀號聲仍然不絕於耳,不免揪心得很。
「阿郎莫打了!阿郎……」
英娘母女見到張岱返回自是欣喜不已,而當看到他已經將張岯毆打得滿臉血水的時候,英娘又擔心他闖禍,捆在身上的繩索還沒完全解開,便連連發聲勸阻道。
但張岱心中積忿多時,又哪能忍得住!雖然說之前投書銅匭、面見皇帝一切行事順利,他也收穫頗豐,但並不意味著這些事就沒有風險,就連張說都得承認他的確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拯救家族。
他原本是不用冒這些風險的,英娘母女也不用受此驚嚇、不用受此折辱,全都是因為張家有人告密!
儘管現在他還不確定告密的是誰,但是這件事細察就是家醜,剛剛經歷一場兇險政鬥的張說也不會因此攪鬧得家宅不寧,那他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報復,誰最像誰倒霉!
「雒奴你放、放手……六郎……阿兄、阿兄你放過我!」
張岱一拳拳砸下來那是真的沒有留手,被摁在橫欄上的張岯已是涕淚橫流,開始還有幾分硬挺,遲遲沒人過來救他讓他慌了神,忍不住痛哭叫饒起來。
但張岱仍然沒有停手,因為情緒激動、動作過大,他頭頂的傷口又脹痛起來。雖然這是他自己撞的,但當時如果沒有後計,叫破喉嚨只怕那些人也不會放過自己。
就算不說告密不告密的問題,老子在外出生入死,你們在家窩裡橫、毆打我的忠僕,這筆帳不該算?
「阿郎、阿郎停手罷。老奴無事,不要、不要再觸怒戶中恩長了……」
解開身上繩索的阿瑩又上前為丁蒼鬆綁,他雖遍體鱗傷,卻仍擔心張岱觸怒家中長輩,便也上前來按住張岱揮起的胳膊。
張岱停下後才發現手上血水不全是這小子的鼻血,還有剛才打得太用力,失手磕在了這小子門牙上,反而劃傷自己手背,可見這拳腳功夫還是得練。
「自今以後你且記住,在這宅內見到我的人,你要躲開些!否則來日及身的,恐怕不是拳腳。」
張岱從阿瑩手中接過一塊乾淨的巾布,先給自己受傷的手包裹起來,然後又蹲下來,抓起另一塊布一邊給張岯擦著臉上的鼻血,一邊惡狠狠說道。
「你、我……你敢行兇打我,阿耶阿母不會饒過你……」
張岯見他停下來,心裡又恢復了幾分膽氣,但當見到張岱眼神又變得凌厲起來,頓時捂著臉嗚嗚痛哭。
張岱剛才一番毆打,看起來雖然兇狠,但更多的還是在泄憤,並沒有真的打傷要害,所以這小子也只是眼眶烏青、鼻子紅腫加上嘴角有點潰爛而已,真要被打得太狠,又不會中氣十足的嚎叫了。
此時聽到這話後,張岱便冷笑起來:「阿耶如何我不管,你母不肯放過我那可太好了!自今以後我會時時問她寢食安否,若有一天順遂,都算我怕了她!」
說完這話後,張岱也不再搭理這小子,起身對英娘母女說道:「阿姨你們不用擔心,我做事有分寸,先把丁蒼送去集萃樓住處處理一下傷勢,再吩咐一人往立德坊東曲把丁青引回。其他事情,待我歸後再說。」
說完這話後,他便先一步走出了跨院,見到其他族人們都已經跟隨張說往邸內中堂去了,只有他父親張均還臉色陰鬱的站在外面等著,於是便上前說道:「阿耶放心罷,七郎的確是有些驕縱出來的劣性,但我也會幫忙管教,讓他端正做人。」
「你……」
張均聽到這話後,心情自是越發羞惱,瞪眼便要訓斥,很快又想起了剛才父親所言。
他強自按捺住心中的火氣,沉聲說道:「你大父說你昨夜入宮面聖、拯救家難,誰人教你?面聖時奏答如何?聖人有沒有言及你耶……」
「當時面聖,我自己尚且吉凶難卜,怎敢妄言父事?阿耶放心罷,我當時守口如瓶。」
張岱隨口敷衍一聲,便要往邸內中堂走去,回到家後他才想起來還有事得求他爺爺,哪有時間跟這貨扯皮。
「胡說什麼!父子本是一體,你若有事,我能獨善?聽你大父說聖人對你頗有賞識,甚至殊恩賜名,怎會沒有言及教養事跡?」
張均卻不肯放走這小子,入前拖著他的胳膊繼續追問道。
他是想到父親張說被迫致仕、離開朝堂,他們家自是勢位銳減,如若政敵仍然不肯善罷甘休,還要落井下石的針對他們進行打擊排擠的話,接下來的處境必然非常艱難。
可如果他因為兒子獲得聖人的賞識而被愛屋及烏,那自然也多了一層保障。
張岱跟他老子根本就不熟悉,可是因為這貨七情上面、意圖太露骨了,所以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表達什麼,本來不想搭理,可在想了想之後還是又說道:「當然有了,聖人還嘆言必是戶中親長忠勤於事、短於謀私,以至於家中有此俊彥良才,卻仍遲遲無名,留待聖人賜名為『岱』。我心裡還在想著,稍後進呈謝表時,也要將此節著重表述一下。」
之前殿上賜名,他雖然已經蹈舞謝恩,但接下來還是需要進獻謝表才能表達出對此恩賞的重視與感激。
張均聽到這話後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激動,也連忙點頭說道:「你有這樣的感知,倒是讓人欣慰。之前我對你多有威言管教,也是擔心你不能成才,幸在如今沒有辱沒家教。恐你學識淺拙、辭不達意,這謝表我便代你擬寫罷。」
張岱聽到這話,心內頓時冷笑一聲,我都能給你老子代筆,用你代我?
他心裡清楚張均是想藉此夾帶一點私貨、跟皇帝進行一下溝通,表表忠心、增加一點印象分之類的。這對張岱來說也不算什麼大事,但卻不想讓張均這麼輕鬆遂願。
「阿耶雖是心存體恤,但也不必小覷了我。之前我新擬曲辭、驚艷時流,書奏於上,也深得聖人欣賞。當下家變剛剛了結,阿耶想必也深受煎熬,我哪忍再拿自己的私事來勞煩阿耶。」
張均聽到這話後心裡卻是一急,語氣也變得有些不客氣了:「你耶成名多時,供職南省、兼掌文翰,尚且不敢夸言驚艷於時。小子初入人間,何敢如此狂妄!」
「阿耶說得對,我也深感自己學識不足,常年在家並無長進,所以便想求入國學館舍增益學識。阿耶既然以我藝能為丑,能不能向大父薦我入讀弘文館?」
張岱見這傢伙已經被釣的有點急不可耐,這才開口講出了自己的條件。
他剛才說讓鄭氏天天寢食不安可不是在吹牛,記得之前鄭氏還心心念念要把自己的兒子送去弘文館,而今張岱就要趁著自己勢頭正健奪了這一名額,而且還得讓張均主動提出來,就要搞得他們夫妻失和!
「這、這個……」
張均聽到這話後頓時皺起了眉頭,他自知夫人鄭氏對此非常的熱心,若是往年憑他們張家聲勢,哪怕二子併入弘文館也沒什麼,可是現在家勢大受打擊,再想這麼做怕是不能了。
而且他家三弟張埱眼下還在長安弘文館進讀,這弘文館又不是他家開的,想送進去幾個便送幾個。
他這裡還在皺眉沉吟著,張岯捂臉咧嘴哭哭啼啼的從跨院走出來,看到父親張均後頓時悲聲大作:「阿耶,這賊、賊奴他毆打我……」
「放肆!他是你兄長,再敢失禮,饒不了你!」
張均聞言後當即瞪眼怒斥一聲,旋即心裡便很快也有了決斷,跟兒子的前程相比,眼下顯然是保住自己的處境不惡化最迫切。
只看現在這形勢,如果他被貶出朝堂,再想回來那可難了,父親剛剛遭受打擊,對此怕也無能為力。哪怕為了就近侍奉晚年失意的父親,他也不能長流不歸,所以任何機會都得把握住。
更何況,讓誰入讀弘文館都是他的兒子,現在看來,反而是這個長子更有潛力。想到這裡,他便對張岱說道:「稍後我會向你大父說一說,看他對此何計。」
張岱聞言後便微笑起來,他也總算找到跟他老子相處的方式了。和這貨說什麼人倫感情那都多餘,利弊攤開來講,就問你想要好處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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