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9 宇文融,詭才也
達成共識的父子倆來到中堂的時候,張家主要族人都已悉數到場。
張岱視線一轉,就見到一個臉側包纏著帛布的老者和他爺爺張說並席而坐,這便是日前朝堂上割耳鳴冤的張說之兄張光。
看到張光,張岱心裡暗道一聲不好意思,他這次是搶了這個大爺爺的風頭。
真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張光這番自殘賣慘的做法對解救張家是效果更好的,反倒張岱這一通折騰,除了讓他自己大出風頭之外,對於整個張家而言則就是偏負面的影響。
別的不說,如果張說沒有致仕、仍然留在朝堂上的話,哪怕不再是宰相,但卻還有幾分餘威尚存,他老子張均也不至於將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來。
現在張說被直接掃出了朝堂,儘管御史台也折損一員大將,但實際上還是張說一方損失更大,接下來其黨徒想必也會遭受更嚴厲的清洗,在位宰相們要徹底杜絕其人重回朝堂的可能。
張光倒不覺得自己被人搶了風頭,此時他已經通過張說的講述了解了此子所為,當見到張岱跟在父親身後行入時,他便從席中站起身來擊掌道:「我家緹縈迴來了!」
雖然性別不同,但這一份為救親長不畏艱險、迎難而上的精神卻是一樣的。
張光不只自己對張岱深表讚賞,更指著在場其他張家子弟大聲道:「當日禍變臨門,你等群徒多惶惶無計、只知哀嘆流涕。今日災禍消弭、家門無事,尚能歡欣聚此、富貴延續,你等亦應多謝這小、多謝宗之,還不快快相迎致謝!」
諸張氏子弟對張岱都比較陌生,之前多是渾不在意,此時聽到張光這麼說,有幾個心中還有些不以為然。
但且不說他們心中是何感想,基本的看眼色總是會的,尤其剛才眼見張岱對張岯一番毆打,其父、祖尚且縱容不管,也讓他們意識到自此以後這大宅中又多了一個惹不起的人物。
所以在聽到張光此言後,一乾子弟們紛紛入前,或是六郎、或是宗之的亂叫一通,態度還算親熱。
張岱跟這些人倒是沒有什麼矛盾積怨,往常頂多也就是關係疏遠,從今以後他還要立足張家,合得來的那就好好處,合不來的也沒必要遷就。
跟這些同輩人略作寒暄後,他才又向著張光欠身道:「伯翁謬讚,實在讓我愧不敢當。我只不過是做了些許力所能及的份內之事,不再是一個空耗食料的米蟲罷了。
恩親養我教我,使此頑劣之物有所長進,讓我能有些許紓解家人疾困的薄才,不獻於家,更獻於誰?」
他從來也不是不會好好說話的人,只不過有的人態度根本就不值得他好好說話,此時面對張光的稱許,他也是謙遜有禮的給以應答。
張光聽到這話後,望向少年的眼神更露欣賞之色,他坐回去後又對張說感嘆道:「方才聽你講述此兒禁中所為,我還是有些不信,覺得有點誇大。
但今聽他的應答,才確信所言不虛,青春少年,浮躁輕狂者不乏,舉重若輕能有幾人?我門庭中長成一個,實在讓人慶幸欣慰!」
聽到自己兒子被長輩這樣誇讚,張均心裡也有點美滋滋的,尤其他還有事相求,因此便也笑語說道:「此兒確有幾分內秀,只是短於人前自誇,所以往常家人不知、世人不知。
如今奏聞於上、風格初顯,也是戶中親長言傳身教之功。伯父贊他,也不要忘了告誡他要戒驕戒躁、勿染惡習!」
張說聽到張均居然這麼說,不由得認真打量這父子兩眼,各自表情上卻瞧不出什麼端倪。
至於堂中其他的張氏族人,心中則又不免暗生驚詫,方才張均還稱其「逆子」,這會兒卻是態度大變,儼然一副父慈子孝的和諧畫面。
拋開這些不說,趁著族人們聚集堂中,張說又板起臉來再次強調要肅正家風。
須知日前崔隱甫等人彈劾他「招引術士、徇私僭侈」等罪名,若真罪名坐實、從嚴懲處的話,是足以要了他這一條命的。
現今幸在事情有了一個尚算妥善的結果,但那些人沒有達成目的,未必就會善罷甘休。而且一些之前張說在中書省的心腹下僚,眼下都還受拘於刑司,且多半難救。
在這樣的情況下,張家自然還是要低調做人,儘量不要引起什麼惡意的關注,老老實實熬過這一陣風頭過去。
眾張氏族人們、尤其是那些年輕子弟,在聽到還要再過上一段時間的清苦日子時,各自也都面露難色。
之前金吾衛包圍家宅,已經讓他們備受煎熬,好不容易等到金吾衛撤離,他們本來還想放縱慶賀一下,卻不想仍然還需要克制忍耐,心裡自是有些不爽。
可當見到長輩聲色俱厲的模樣,他們也都只能乖乖低頭應是。
在對族人們告誡一番後,張說便擺手屏退眾人,只留下幾個重要族人商討後計,張岱因為剛剛作出的貢獻,便也被留了下來。
「昨夜宗之在憲台玉骨難屈、雄聲勇作,致使憲台人事大亂。崔隱甫更因河南府事牽連,暫時難能抽身,使我免於受迫太急。」
講到這裡,張說又望著張岱發問道:「那河南府周錄事案事,宗之你知幾深?能否確鑿牽引到崔隱甫身上?」
張岱自知他祖父還是心有不甘,想要伺機報復,但他卻不想讓周良家人好不容易擺脫囹圄、而後便又身陷政鬥旋渦之中,而且說實話現在並非發起反擊報復的好時機。
於是他便乾脆的搖頭,並開口說道:「周錄事南郊遇害,的確只是一樁意外。河南府眾官員為推脫罪責而誣衊其人,崔大夫解職多時,難為牽連。想必聖人也是知此,所以才令崔大夫督查此事。」
聽到這話後,張說神情又是一黯。是啊,聖人安排崔隱甫調查此事,就是為了杜絕河南府事牽連到崔隱甫身上來。起碼在將李林甫處理之後,聖人並不打算再針對御史台進行更加徹底的人事變革。
「那你所上奏周錄事遺計確切是何?」
想了想之後,張說又詢問道。
這一點倒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張岱很快便將他所上書有關漕運改革的內容複述一番,張說也聽得很認真,聽完後忍不住感嘆道:「這周良確是一個賢才,可惜埋沒下僚。此番計略舉不應時,今恐為宇文融奸徒得矣!」
張岱聽到張說這麼說,便又開口問道:「我年少識淺、不能洞見世事艱深,日前常與周錄事交際談論,聽其悵言洛南水土多為豪強富室、權勢之門所侵占,以致耕者無田、貧者無舍。宇文中丞倡導括田括戶,這難道不是益國益民的良策?」
「戶亡於外、地荒於耕,民失其業,國失其政,搜之括之,當然是善政,所以我才令你耶亦預其事,並為判官。」
聽到張說這麼說,張岱倒是一奇,沒想到他老子還有這樣一段履歷。
他有這樣的疑惑,其實也是受了「文學與吏治」這種觀念的影響,認為張說跟宇文融是政見不同的路線之爭,乃至於懷疑張說就是宇文融推動人口和土地改革的攔路虎,現在聽來,似乎不是那麼一件事。
「宇文融,詭才也!智多而生奸,貪權而亂法。我國家立制百年,諸代賢能皆有宏益匡建,遂有南省諸司各司其職、分理國政。偶或有事不協於省司,亦可置使別處、事畢使除。」
張說對宇文融印象極差,哪怕在家裡都忍不住斥罵:「此徒長銜使命、久處省外,是欲法外設法、制外造制,省司俱閒,使令為重,使國法為虛、便宜為常。
其所事者,民、政根本,事總由之,所使群徒、人莫能考,台權省命、流任地方,州縣之長、跡類僮僕,庶人百姓、盡成魚肉,長此以往,亂必滋溢!或因一時物困而見重,此徒久必死於此道!」
聽完張說對宇文融的評價、或者說是辱罵,張岱才搞清楚兩人矛盾之根本。問題說的淺白一點,那就是宇文融想繞開南省中樞體系搞個新和聯勝,自然就惹惱了南省老大張說。
講到貪權,張說也不遑多讓,甚至猶有過之,但張說貪權攬權的行為還是在建立並運行百年的中樞格局當中。
宇文融精明幹練,且主動性強,繞過南省將使職體系發揚光大,實現了位卑而權重,對中樞的政治格局造成了巨大的衝擊,這才是二者矛盾的根源所在。
類似的矛盾,還有天寶年間李林甫對韋堅的打擊。這是權力結構內部產生的衝突,而不是所謂的改革進步力量與保守派的矛盾。
至於說二者孰是孰非,這也很複雜。就連張說自己都承認,儘管大唐進行了長達百餘年的制度建設,但還是會有事不能協於省司的情況發生,所以需要使職進行處理。
但是這個使職你也不能任了就不撤銷,一直獨立在外運行職權,拿著中央授給的權威去肆意破壞地方的行政秩序與生態。
張說對不對倒是不好說,但預言還是挺準的。別說宇文融了,就連大唐都得栽在「台權省命,流任地方」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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