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6 欲作聖人大父
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宗族,都必須要有一套大家都認可的規則秩序,才能確保家國人事有序運轉,避免內耗與騷亂的發生,這就是國法倫理。
越是在這個系統當中身處高位之人,越有維持這一套秩序正常運行的需要,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這一套秩序的得益者。秩序如果崩潰了,他們在秩序當中所享有的優勢地位和話語權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聖人想要挑撥家變的那一點小心思,張說自然挺不爽。他固然也很欣賞這個庶孫,甚至願意盡心盡力的培養、給予足夠的政治資源加以扶植,可是講到宗法嗣傳的問題上,他還是傾向於嫡傳。
張家雖然攀附於范陽張氏,但底子卻是不折不扣一代而起的新出門戶,張說祖父不仕,父親也只是擔任下品卑職,家族能有今時今日的聲勢地位,可以說全憑張說一人的努力。
正因從一介寒素成長為一代名臣,張說才尤為感觸個人奮鬥之艱難。所以他也非常推崇山東名門,尤其在給子女擇偶婚配時,這樣的傾向就越明顯。
他既有務實的一面,認為家族中需要對具有政治才能的子弟進行栽培,保持勢位的顯達,同時又具有傳統的一面,認為家族想要獲得一眾山東名門的接納並融入其中,則就要奉行這些名門的家法作風。
聖人如今這麼抬舉家中一個小兒,可不只是為了給他家事添點小亂而已,更有挑撥他與山東名門往來交際的一層意思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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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張說憋了好一會兒,才想到給這小子擬字少宗。但也並沒有直接說死,而是用徵詢的語氣,這也是因為他賞愛其才,尤其是昨夜在御史台那番作為,張說思來都深感驚艷,並不覺得自己的兒子能做出這樣的行為來。
有鑑於之前家人們對此子太過刻薄,如今正需要修復和改善關係,所以張說也不想表現的咄咄逼人,以免激發出少類的逆反心思。
張岱並沒有張說那麼糾結的心情,他只是在心裡嘀咕你當我不知道我名字的意思?憑什麼要我自認小宗!
人究竟能有怎樣的際遇處境,終究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爭取。別人再怎麼幫,無非是給你一個理由和機會。
於是張岱在稍作沉吟後,一手握住剛剛得賜的魚袋,一手拍著自己胸口說道:「人間才士諸多,憑我一己有何超異能令聖人如此垂愛?
歸根到底,還是聖人感懷大父元從襄成之功,愛屋及烏,因有此賞,我又何敢專據而自美?
唯奉此聖誡,願我宗族昌盛不衰,也請大父賞此少年輕狂情懷,採納此情、以為激勵。擬字宗、昌宗,未知可否?」
他當然不樂意擬字少宗,張宗昌這個稱呼則實在是文名太壯,一般人駕馭不了,索性退而求其次,給自己擬字昌宗。
張說在聽完這話後卻是沉默下來,神色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開口低斥道:「不要浪言胡說,歸後好好讀書!」
張岱聽到這斥聲自是有些不滿,你怎麼知道我讀書少?我……
他這裡心理活動還未及展開,又瞥見張說神情的怪異,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張昌宗、張六郎,這可是比張宗昌還要勁爆的稱呼啊!
怪不得張說張嘴就訓斥他不要胡說,感情是聖人給他起名字、他卻要給聖人當爺爺!
別說聖人了,就是他爺爺自己聽到他叫這個的話,那些不堪回首的、跪舔張氏兄弟的記憶怕是都得再次復甦,不斷的鞭笞著他的羞恥心。
大概是被這孫子勾起了塵封的記憶,張說也坐在車中沉默下來,待到過了天津橋又行了好一會兒,可能是擔心這小王八蛋真敢百無禁忌,張說便又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沉聲道:「便且擬字宗之,不復再論!」
宗之就宗之吧,大不了以後我自己再給自己起個雅號,就叫蓮花六郎!
張岱心裡這麼想著,倒是沒敢直接說出口。
拋開這些噱念不說,車行半途他想到之前還打發周朗往河南府告狀引誘崔隱甫外出,現在周朗處境如何他也還沒來得及打聽,於是便又對張說說道:「周良之子昨日還被我遣往河南府,未知情況如何,孫兒想先往探視一番,便不與大父同歸了。」
「同去罷,我家也受此人一份恩惠,理應有所表達。」
張說想了想之後便又說道,他自不知被孫子一通折騰幫了倒忙,按理來說周良遺計的確是起到了幫助他家扭轉局面的作用。
於是一行人便又轉道往宣范坊去,張均兄弟則到現在還不清楚張岱在事情當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見到車駕轉向,便也只能屁顛屁顛策馬跟隨在後。
一行人來到河南府廨門前,便見到有御史台官吏在內外看守,可見崔隱甫對於此間事也是非常上心,已經開始正式進行調查了。
車駕停在府前,自有吏員進奏,很快便有河南府一眾官員外出迎來。崔隱甫也行在後方,但見到張說從車上行下,便又折轉返回堂中。
儘管張說已經致仕,但爵位與散階仍在,河南府官員們還是不敢怠慢,自大尹張敬忠以下紛紛入前見禮,而當輪到那倉曹參軍劉貴的時候,當他見到立在車旁的張岱時,神情不免微微一變,口中低呼一聲:「牛內仆……」
「你認識我?」
張岱毫不躲避的直望對方,皺眉詢問道。
那劉倉曹見狀便愣了一愣,片刻後便自作聰明的連連擺手表示不認識,他還道這牛內仆故作不識是為了將之前的事情進行保密。
可是接下來當聽人介紹這是張說的孫子後,他頓時兩眼激凸、嘴巴張的幾乎能塞進一個拳頭進去。
但他是怎樣的反應卻是無人關注,在場河南府眾人在得知張岱就是把事情捅到朝堂中的人時,一時間望向他的眼神都各不相同,有的滿是幽怨,有的則充滿憤怒與惱恨。
張岱對此渾然不見,在被告知周朗與其母都被暫時安置在了府廨一旁的別館中時,他先是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請祖父張說在外稍候片刻,自己徑直走入府廨廳堂中去。
「你有何事?」
崔隱甫對於周良的事情已經進行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也基本確定河南府官員的確是有推託誣衊之嫌,此時見到張岱登堂,不再像之前那樣氣壯。
張岱指著堂外諸河南府官們說道:「此群徒已知是我將事奏聞於上,稍後難免會有什麼攀誣構陷之言論,或是荒誕之說。我持身自正、無懼流言,但能有助於徹查此事,恢復周錄事之清白,崔大夫可隨時使人來問,我絕不推辭!」
崔隱甫聞聽此言後臉色又微微一變,口中沉聲說道:「我既然受命審查此事,便一定會令事無曲隱、真相大白。若有人敢因此加你誣衊中傷,我也決不輕饒!」
張岱聽到這話後便又作揖行出,待到走進府廨前庭,又在一眾河南府官當中找到參軍鄭渾,他抬手指著鄭渾冷笑道:「鄭參軍,你或未見我,但我知你!日前恩怨,不會輕易了結,你近日最好檢點自身,不要犯錯,否則神佛難佑!」
那參軍鄭渾當著一眾同僚的面被一個少年指著鼻子威脅,心中自是憤怒至極。
他自知這少年說的是日前刻意阻撓其田莊附近的水事修繕,即便想要反駁幾句,可當看到站在府外的張說父子,終究還是沒敢做聲,低頭將滿腔怒火忍耐下來。
河南府中其他人見這少年如此囂張,一時間也都不免流露出同仇敵愾之色,唯獨那心裡有鬼的劉倉曹看到他如此跋扈,心中便越發的驚懼難安。
待到張岱走出府廨,他父親張均頓時忍不住皺眉沉聲道:「鄭參軍是你疏親,怎可如此無禮?家變方已,便在人前使威,你……」
「不要說了,去看一下那周氏母子!」
張說擺手打斷兒子訓兒子的話,然後轉身登車,又往距離府廨不遠的別館而去。
張均一肚子話被堵回去,自是有些不爽,但他也注意到父親對這小子的態度明顯有些不同,這也讓他心生狐疑猜想,只能忍著回家再細問。
當一行人抵達別館時,周朗由內匆匆行出,來到張岱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哽咽道:「郎主,我母總算被救出來……」
「人沒事就好!」
張岱彎腰扶起周朗,然後向其介紹道:「這位是我大父燕公,前被俗事糾纏,因得你耶周錄事相助才得擺脫,也特意來謝你母子。」
「這、這怎敢當?我、仆一家驟遭大難,若無郎主搭救,更不能活……」
周朗對於事情內情多有不知,他昨日聽從張岱吩咐到河南府告狀,熬到崔隱甫到來後被鞫問了幾乎整整一夜,還被用刑一番,但他只是哭訴父親所遭受的冤屈。
然而到了今早天明之後一切都變了,母子都被移置別館且有醫師前來診治,而且還有精美豐盛的餐食招待,河南府官員們的態度也發生了翻轉,對他們母子客氣至極,如今更有宰相親自過來道謝,對他而言簡直如同做夢一般。
儘管他完全搞不懂何以致此,但心內認定都是張岱促成,心中自是充滿感激,口中更是連連說道:「若非郎主,闔家俱沒。自此以後,此身俱郎主所有,赴湯蹈火,只需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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