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趙太后的箭,真心換真心。要寡人殺
第295章 趙太后的箭,真心換真心。要寡人殺寡人親弟,是嗎?
呂不韋旁邊。
冬日裸露著兩條筋肉虬結手臂,體魄壯實如牛的嫪毐一臉擔憂,小聲稟報剛剛章台街外發生的事。
他每說三句話就要偷瞄一眼主君臉色,粗糲的指節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彎刀。
講到白馬在空中大喝時,呂不韋神情一訝,常年執筆的食指在玉帶扣上重重一叩,敲擊聲輕微、清脆。
察言觀色的嫪毐適時一停,壯碩身軀躬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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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呂不韋斂去訝意,廣袖拂過腰間綴著的五色綬:「繼續說。」
微晨風捲起他鬢角一縷銀絲,拂在嫪毐臉上。
嫪毐微微低首,繼續講述,渾厚嗓音里摻著刻意壓低的顫抖。
章台街上,衛卒連郎官組成的近五百人長隊緩緩停下。
鐵甲相撞的鏗鏘聲驚飛檐角棲息的寒鴉,在鉛灰色天幕下劃出凌亂軌跡。
呂不韋掩嘴,皺眉,左腳邁步,鹿皮靴踩碎冰棱發出細碎哀鳴,沿著長隊向著隊首行進。
玄色大氅掃過相邦府石階上凝結的霜花,拖出蜿蜒水痕。
隊伍停止並不在計劃內,這是變數,他討厭變數。
嫪毐又一次住口。
他跟隨主君,落後主君半步,一直落後半步,如同一隻忠犬。
長隊最前方,一騎攔路。
如此多身披甲冑者齊壓上,駿馬四蹄不安地踩踏,「噠噠」響聲不絕。
馬上之人卻是坐的穩穩噹噹,騎術不凡。
其是個貌美女郎,呼哧喘著大氣,狐裘領口沾著呼氣凝成的細碎冰渣。
她那如獵豹般矯健的背上負有一箭袋,刀削精雕的細肩上掛一把特製雕木長弓,堪堪一握的細腰上系一條以綠松石為主要點綴的革帶。
這身秦國不常見的胡服,盡顯其身姿窈窕。
姬窈窕,趙太后,秦國兩位實權太后之一。
一副外出遊獵樣子的趙太后厲聲叱喝:
「放了我兒!」
內史孟暗驅馬上前,馬鼻噴出的白霧模糊了腰間玉璜。馬蹄與青石板相撞迸出連成一片的「踏踏」音,聲浪撞在兩側官署的高牆上激盪迴響。
還沒到最前,他便勒動韁繩減緩馬速。
駿馬在趙太后身前五步遠停下,踢踏著小碎步。
孟暗翻身下馬,鑲玉帶勾在動作間發出叮噹脆響,拱手欠身,恭敬地道:
「拜見趙太后。」
以為趙太后不知道發生了甚,只是適逢其事的孟家家主語速緩緩:
「長安君於鬧市殺……」
一直低著頭訴說事情的孟暗,看不到趙太后玉面生寒霜,素手挽長弓!
姬窈窕自身後箭壺中抽出一支羽箭,箭翎上的鶡鳥尾羽擦過朱唇胭脂粘上些許微紅,又沾在了弓弦之上。
弓弦緊又松。
利箭破長空。
孟暗耳中剛聞一聲刺耳銳音,便看到了鞋尖前好似憑空出現的羽箭,箭杆猶自嗡嗡震顫。
他豁然抬首,不似年輕時那般黑的鬍鬚被勁風帶得揚起。
雙眸滿是驚怒,法令紋深如刀刻,冷著臉對拈起第二支箭的趙太后沉聲相問:
「趙太后這是何意啊?」
作為三大老秦世家之中孟家的家主,孟暗近十年來還是頭一次被人拿箭射,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
真是個該死的趙人啊!
趙太后二次搭箭張弓,雙眸眯成危險的弧度。
移動箭尖對準孟暗的臉,再緩緩移動直到箭簇寒光在孟暗眉心映出銀點:
「我兒代表我國,去齊國求娶公主。
「你在半路抓了我兒,阻礙我國與齊國結盟,還問孤是何意?」
牛筋做的弓弦被拉得「滋滋」響,弓身木紋在緊繃中顯出猙獰脈絡。
姬窈窕秀髮飄揚,指中箭矢的銅簇在陽光下閃著死亡寒芒:
「還不放了我兒!」
孟暗心中怒火熊熊燃燒,袍袖下拳頭攥緊。
目光四下游移,他看見兩側的官吏越聚越多,已經不單單是站在官府門前。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他堂堂孟家家主,竟然在章台街一眾官吏面前,被人拿箭指著!威脅!
太恥辱了!
是,威脅者身份尊貴,是秦國太后,那又如何呢?
他孟暗身份不尊貴乎?!
一個淫蕩的趙國舞女,忝為太后,掌了幾天權就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你這一箭當真敢殺出來嗎!
「為包庇公子成蟜,胡言亂語,不講法理。此!可是我國太后當行之事乎?」孟暗挺直腰板,一臉剛正不阿。
他在乎的不是放不放公子成蟜,而是臉面、權勢。
四下無人,太后親至,放了也就放了,反正事後要給出交代的是趙太后又不是他。
但在這條官府一條街,在眾多官府門口不斷增加的秦國官吏面前,他這位孟家家主被趙太后一威脅就放了公子成蟜,以後如何以老秦貴族領袖自處?
王室公子成蟜聚眾械鬥,鬧市殺貴族。
他這位內史正司其職,捉拿送入宗正府處置,他哪裡做錯了嗎?
沒有。
他沒做錯。
沒做錯而退讓,就是低頭。
小輩不掌家,能低頭,他這個家主低不了。
自宣太后掌權後,秦國兩權分立,王、後並舉。
然,此時的趙太后雖掌實權,但還遠遠達不到宣太后的高度。
把華陽太后、趙太后兩個太后加在一起,都不夠宣太后一半權勢。
權勢不夠強壓頭,老秦貴族就認王不認後。
王權。
是秦國自立國以來便確立的,秦孝公時代以砍掉七百餘顆人頭和收繳不計其數的貴族良田大加強了一波。
後權。
呵,和那些外來人一樣。
沒有底蘊!
沒有法理!
姬窈窕心下一沉,握弓的手指關節泛出青白,箭尖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這些老秦貴族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現了強勢。
城門懸書,一字千金以後,諸多百姓蜂擁而至相邦府,堵門要千金。
當時趙太后以自身名義,親筆書寫了一封信送去內史府孟暗手中,要求孟暗不要理會。
內史孟暗依照信中所言,確未出兵。
此次事件過後,姬窈窕便以為這些老秦貴族乃是草,風一大就倒。
原來。
不是。
秦國這些貴族,很有性情啊!
趙太后微眯的雙眼閉上一隻,微調箭矢,這是她全力射箭的習慣。
秦人性情,趙人就不性情了嗎?
一言不合,拔兵相向,變法後的秦國見不到這種事,趙國可見多了!
「孤說的話,沒聽見嗎?」姬窈窕言輕聲微,語氣溫柔得像在哄幼童入睡。
言辭比先前緩了不知多少,弓弦卻已繃緊到極致。
「無瑕!」一聲略顯尖銳的炸喝,驚得檐角冰棱斷裂墜地。
姬窈窕手臂用力,強拉弓!急松指!
刺耳的破空聲再響!
這次是射向孟家家主面門!沒有絲毫偏差!
第一箭警你心,第二箭奪你命!
孟家確實勢大,老秦貴族確實勢大,否則姬窈窕也不會孤身立於此奪子。
但。
再勢大,有趙國勢大嗎?
她能以舞女之身於舉目皆敵的趙國護著兒子在邯鄲長大。
今太后之身,勝過舞女不知幾多倍,在秦國咸陽,在這些所謂的老秦貴族面前護不住幼子?笑話!
孟暗面色來不及發生任何變化,利箭便已來到他的眼前,箭風掀起他尚未花白的鬢髮。
鬢未衰,不代表人未老。
年輕時的孟暗若是提前小心或許能躲過。年已四十六,即將卸家主之位的孟暗躲不過!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和他腦袋差不多寬的刀鞘豎在其面門之前,陰影近乎遮住了他一整張臉。
利箭撞在刀鞘上,發出「duang」的一聲響,撞擊處迸出藍紫色火星。
持刀鞘的白無瑕倉促迎上,勁力用的不足。
刀鞘為利箭勁力射的猛向後砸,「啪」的一聲撞在孟暗臉上,其頭上冠冕歪斜露出不少散發。
孟暗被砸的有些懵逼,略微後仰,身子搖晃了一下,官靴踩碎自己剛掉落的冠珠。
待精神恢復,發現發生了何事。
他不顧臉上生痛,匆忙連連後退,躲入衛卒的保護之中,紫色官袍下擺被自己踩出裂帛聲。
[這條淫蕩的趙狗!安敢射吾!安敢射吾!]他心中痛罵,指甲摳破掌心,緊盯著又去拈第三支箭的趙太后,瞳孔躍動怒焰。
嬴成蟜自人群中走出,與帶著饕餮鐵面的白無瑕並肩而立,擋在孟暗面前,少年錦袍下擺在北風中獵獵作響。
他並沒有被綁縛,人身未受限制。
之所以到此時才出來,是因為趙太后的出現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不清楚趙太后此來意欲何為。
瞄一眼地上的羽箭,少年眉頭微蹙,心頭泛起和孟家家主相似的念想:
[這女人怎麼真敢射啊……]
若不是他及時叫了聲白無瑕,堂堂孟家家主就死在這章台街了,這影響要比他在巴蜀樓台殺白馬還惡劣。
少年原本也不相信趙太后敢殺孟暗,只以為是嚇唬。
在趙太后眼眯成一條縫隙那一瞬,少年感知到了濃烈的殺意。
在第六感和邏輯之間,少年選擇了前者——女人有時候確實是不講邏輯的。
圍觀的官吏發出陣陣驚呼聲,讓少年眉頭蹙得更緊了一些。
事情為甚會忽然變成這樣呢?這個女人在搞什麼呀!
眼下這個局面,順其自然發展對兄長是有利且有大利的,為什麼出來攪局啊?
孟暗雖然沒死,但趙太后張弓射殺其人已成既定事實。影響雖趕不上西桃、白馬母子之死,但也是惡劣至極。
少年思索當口,一陣風自側面卷向少年,玉冠垂纓被吹得交纏成結。
「快伸手!隨為母走!」趙姬策馬而至,伸出手臂。
嬴成蟜未反應過來,身體騰空,腰間佩玉「叮噹「砸在白無瑕手中的刀鞘上。
白無瑕將徒弟拉到身後,側身避過跑馬。
馬上姬窈窕大怒,一馬鞭迅猛抽下,鞭梢銅刺劃破空氣發出毒蛇吐信聲:
「賤人安敢!」
白無瑕翻轉刀鞘,橫截擋之,猙獰饕餮鐵面後是一張無措的青春美顏:
[我們不是一隊的嘛?]
「母后!」嬴成蟜自白無瑕身後走出,昂首沉聲:「你要做什麼呢?」
趙姬跳下馬來,抱著嬴成蟜就往馬背上放,邊放邊小聲咒罵:
「豎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白馬是能在大庭廣眾下殺的嗎?快跟我走!再不走你就死了!政兒不保你!」
「母后!」嬴成蟜掙扎,邊掙邊喊:「那白馬誣告我謀反!《刑律》有言:故意誣告,反坐其罪。我殺他天經地義!我不走!我要見宗正!我要見王上!」
「蠢貨!沒時間爭了!快跟我走!」
「我不走!我就不走!我沒錯!我做的事符合道義符合律令!我!不!走!」
雙方陷入爭執。
身披大氅的呂不韋壓抑著咳嗽聲,靜靜看著這場不在計劃之中的鬧劇。眉頭越來越緊,指間轉動的玄玉扳指忽然停滯。
「嫪毐。」呂相突兀喚道,聲音為冷風所裹。
「在。」嫪毐低頭,迅速應聲,像是隨時準備應答。
呂不韋望著身段窈窕,一臉焦急也難掩媚色的趙太后,玄玉扳指重新轉動:「本相會送你進宮。讓我們這位太后安分些,她太鬧了。」
嫪毐順著主君視線看去,喉結滾動吞下貪婪喘息。
眼神熾熱,慨然應唯。
權謀,一竅不通。
理政,不如權謀。
武力,勉勉強強。
生意,說得過去。
其所善者,唯一,女人。
嫪毐腦海中閃過那些在他攻勢下癱軟如泥的女人們,粗糲舌尖無意識舔過開裂唇瓣。
他還沒嘗過太后的滋味。
「嗯。」呂不韋微微頷首,眉頭卻沒有鬆開。
秦國兩位太后,他認識趙太后還在華陽太后之前,但對兩位太后的觀感卻是正相反——華陽太后遠勝趙太后。
華陽太后理政不說出色,至少是中規中矩,與當下諸侯相比是上上之選。
趙太后……今日之前,呂不韋認為其理政能力也可以,只是對其私德很是詬病——一國太后公開淫亂,在天下間丟盡了秦國的威嚴!
而現在……這是個不穩定的變數啊。
呂不韋拽著大氅兩角,一直看到鬧劇結束,看到隊伍繼續向著最臨近中宮的官府宗正府行進,方才轉身回相邦府。
「貴女、舞女、王子、質子、仲父……」相邦大人在路上輕聲念叨,每說一個詞就踩碎一片薄冰。
仰望天空,喟嘆一聲:
「先王啊,你在天有靈不要怪罪不韋啊。
「非是不韋有意冒犯。
「太后的帷幔鑽進那麼多男人,不差不韋一個了。」
五百人的長隊在呂不韋身邊行進,鐵甲鱗片映著冬日慘白的天光。
隊伍最前方。
一匹馬,兩個人。
「母后,該停下了。」嬴成蟜望著不遠處的三重宮闕,出聲提醒:「非宗室子弟非宗正府官吏,不得入內。嬴姓子孫入內當徒步。」
他和趙太后同乘一馬,坐在趙太后的身前,狐裘領口的絨毛搔得少年脖頸後發癢。
面沉似水的趙太后緩緩收緊韁繩,手指勒出深痕。
她回首看了一眼後面跟著的郎官、衛卒,以及身後不遠的內史孟暗,鼻間溢出一聲裹著冰碴的冷哼。
駿馬停蹄。
趙太后先下馬,再抱下嬴成蟜。
她硬牽著嬴成蟜的手向宗正府內走,指甲幾乎掐進少年腕骨。
嬴成蟜輕輕掙了一下,沒掙開,也就不做掙扎了。
他垂眸。
視線掠過趙太后緊袖口以金線繡的玄鳥紋,落在腳下的青石板上,腳步不自覺就沉重了起來。
官府一條街二十七官府,嬴成蟜幾乎都走遍了,唯獨很少來宗正府。
每一個官府都有其職責,宗正府的職責之一,就是懲處宗室中人。
宗室成員犯法,不入廷尉府,入宗正府。
由宗正親審,廷尉陪審。
然而,這些年在此死去的宗室人員沒有一個受到審訊。
不是他曾祖王父下的令,便是他父親下的令。
未審即斬!
宗正府內,浸滿了那些他原來恨不得都去死的叔父伯父們的血。
少年走得有些慢,腳步踏過一級級青石階。
每級都陰刻《傅籍律》條文,律令文字被經年步履磨得圓鈍。
走到第七級時,前方宗正府內突然傳來金鐸聲。
他循聲看去,見到十二名捧牘史疾步而過。
他默數著人數,走過了最後兩級石階,站在了宗正府外門前,影壁投下的陰影恰巧籠住他全部身形。
「公子,請解劍。」宗正府門口的府兵聲音有些冷,甲冑下的眼睛像凍硬的鵝卵石:「拜見趙太后,請留步。」
嬴成蟜點點頭,想要從趙太后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去解下腰間秦劍。
未遂。
趙太后攥得很緊,特別緊。
「母后,沒事的。」少年小聲道:「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心裡有數。」
「你心裡有個屁數!你不知道你這次鬧的事有多大!」趙太后痛罵一聲。
蹲下身,兩手抓著嬴成蟜雙臂,那張天生嫵媚的臉上滿是肅容,淚珠將墜未墜地掛在媚眼睫梢:
「為母只能送你至此,為母不能闖宗正府,不能惡了宗正。別怕,為母會保護你的,你不會有事的。」
「母后,你知道我的。你不能簡單地用年齡來想我,把我真的當一個稚童。」少年直直地盯著趙太后的眼睛,瞳孔里跳動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火焰:「我不走,局面對王兄最為有利,你卻偏要我走。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呢?」
「你瘋了嗎!」趙太后表現出少年意料之外的激動,指甲在少年錦袍肩部抓出絲縷:「你要以性命助你兄嗎?」
「也不一定是必死的局面吧,我有動手的理由。」
「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死了,白家在看著!老秦貴族都在看著!政兒為了服眾,必須對你嚴厲處置。你不死也要下囹圄!一輩子難以出來!」
「我接受。」
「我不接受!」
「……」
「我說過,你是我的兒子。」
「母后,我有母親。」
「我知道你這豎子不拿我當母。」姬窈窕纖指插進次子頭髮,輕輕捋過,自嘲一笑:「我還知道你看不起我的作風,你這個賢德的君子看不起我這种放盪之人,正常。」
「……」
「沒事,不重要。」姬窈窕緩緩起身,裙裾掃過石階上早已乾涸的血跡:「你怎麼看我,是你的事。與我有關,與我如何待你無關。母親對兒子再傷心,也不能不管啊。別怕,真要是下囹圄,為母陪著你一起。」
「母后該走了。」嬴成蟜偏過頭,抿緊的唇線割裂了冬日冷光。
「哭了?」姬窈窕捂上次子耳垂——凍得通紅,似要滴血。
你哭個鳥啊?」她笑罵,另一隻手揩去次子眼角淚珠,俏臉湊到次子面前:「現在知道怕了?啊?有孤陪著你,你哭甚!孤為你所累都沒哭!」
「我沒哭!我不怕!」少年撥拉開趙太后的手,瞥到趙太后手指上的水痕,急忙改口道:「凍的!我是凍的!天太冷了!」
日頭西落,氣溫下降,天確實很冷。
少年步入宗正府。
趙太后看著少年為官員領引,看著少年背影消失,深吸一口冷氣。寒氣刺得肺葉生疼,卻不及心頭絞痛半分。
這口透體寒氣,將她的思緒帶回了比秦國更冷的趙國,比咸陽更冷的邯鄲。
趙國那些公子們以殘害她的兒子取樂,對她的兒子極盡侮辱之能事。
每一次她的兒子出門,她都知道會發生什麼。
她的心很疼,跳舞的時候疼,等待的時候更疼。
可那時的她能做什麼呢?
日漸衰微的家族全靠曾祖王父一個人撐著,病榻上的曾祖王父只能保證他們母子不死,就連將他們母子安置在藺家都做不到。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她給兒子講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麻木,麻木著說。
她的兒子很懂事,從不喊疼,從不在她面前哭訴。
但她又怎麼會不知道,那些不斷增加的傷痕不是憑空誕生,而是痛苦迭加的烙印呢?
她從不問她的兒子疼不疼。
問了有用嗎?
能解決了嗎?
兒子不想讓她擔心,她也不想讓兒子擔心。
秦國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是個漫長而無止境的等待。
她每天都在硬扛,卻不知道還能和兒子扛多久……
得知秦王通訊趙國,要求其母子返秦的那一天。除了她的兒子嬴政,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歡喜,多解脫。
這是她的新生。
而她的第二條性命,是她第二個兒子帶給她的。
她曾對第二個兒子報以深深戒心,從政兒為太子之前,到政兒為王以後。
她的疑心,被這個比政兒小兩歲的孩童用真心擊得粉碎!
趙人,快意恩仇。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豎子既真心待我,為母必還以十倍!
九級青石階下,堆著五百餘人,長槍林立如黑色荊棘叢。
這五百餘人一擁而上,她姬窈窕還真招待不來。
隊伍最前,騎馬的孟暗神色陰暗。
與孟暗背後構築成秦國基石的老秦世家相比,能讓她爽到死的五百餘人又什麼都不算了。
姬窈窕呼出一口白氣,朦朧了孟家家主孟暗和其身後的五百餘人。
「政兒讓我堅持活著,蟜兒讓我活得自在。」少婦年齡少女皮膚的姬窈窕嫵媚一笑:「我姬窈窕的命是我兒子給的,我可以死,我的兒子不能死。」
她現在可是秦國實權太后,她能做的事可比一個趙國舞女多太多了!
登雲履碾碎階前冰晶,如碾碎當年欺辱。
趙太后走下九級青石階,翻身上馬,猛得一拉韁繩,駿馬人立而起!
「滾開!」她厲喝一聲,勁甩長鞭,炸出空響。
險些被射死的孟暗知道這瘋太后是真敢撞上來,率先驅馬讓路。
其後五百餘人紛紛讓路。
姬窈窕策馬揚鞭,駿馬在眾人分開的道路中迅速奔馳,如一道閃電。
駕馭閃電的趙姬柔順髮絲盡數後揚,拉直顫抖,看其身英姿颯爽,看其面嫵媚動人:
「駕!」
馬鞭抽馬屁,閃電「咴」叫一聲,提速狂奔。
須臾,中宮大門的銅釘上,映出姬窈窕眼中熊熊烈焰。
「一個都不能死。」她似在立誓。
中宮,議政殿。
青銅鶴叼了一夜燭火,流下的燭淚在地面凝成血紅色湖泊。
翌日,信宮前殿。
大朝會,專為長安君而開的大朝會。
朝堂下熙熙攘攘許久。
群臣吵累了,暫歇息。
一直不語的秦王政向下掃視一圈,目光停留在十餘年不上朝的白家老家主白甲身上。
手指敲打著座椅扶手,其上玄鳥紋嶄新。
「西公的意思,是要寡人殺寡人唯一的親弟弟,是嗎?」秦王政輕聲問,不置可否。
殿外,寒風呼嘯,透過宮門縫隙刮進殿。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