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伏擊

  第37章 伏擊

  晨光劃開破曉,靜夜退避朝陽,又是新的一天。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修洛特的臉上,仿佛與身體產生了某種呼應,少年就睜開了雙眼。

  在這個沒有鐘錶的時代,身體的節律是最準確的時鐘。武士們也紛紛醒來,村莊裡漸漸有了生氣。簡單一番洗漱,吃了些冷食,修洛特就告別了村莊長老,帶著兩百武士返程。

  回程的山路蜿蜒崎嶇,不過四五人並寬,這是運糧隊踏出來的泥土小路。軍隊就沿著山丘的邊緣前行。兩側是起伏的丘陵,還有茂密的樹木,紅雀在樹枝上歡快的歌唱。

  修洛特走在隊伍的中心,穿著棕色的土狼祭司服,內里是一件結實的小棉甲。他戴著祭司的長羽冠,雖然是最簡單的類型,在隊伍中依然「高大」醒目。不時有雀鳥被他頭上的鮮艷羽毛吸引,飛過來盤旋,然後又啼叫著離開。

  走了半日,即將進入奧托潘大營的巡邏範圍,大家就有些放鬆下來。也許是太陽高升,周圍的鳥鳴似乎也小了很多。

  本章節來源於

  這時候,一個迅疾的小點從樹梢間飛來,瞬息即至,又憑空停駐,停留在修洛特羽冠前方,好奇的打量著眼前的「東西」。

  它不過比蜜蜂略大一點,有著綠色的身羽,鮮艷的紅色頭羽,長長的嘴啄,還有一雙急速撲扇的翅膀。修洛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輕盈又靈動的蜂鳥。

  「蜂鳥是戰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的使者,是我們墨西加人的守護鳥。」

  看到這一幕,伯塔德有些喜悅。

  「祭司,蜂鳥懸停在你的面前,你受到了神的偏愛!」

  聞言,修洛特笑了笑。維齊洛波奇特利的化身,就是來自南方的峰鳥,蜂鳥對墨西加人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不過,眼前的蜂鳥明顯是被五彩的羽毛吸引而來。

  也許是被眾人的目光看的有些羞澀,又或者是辨認出眼前的事物並不是花朵或者異性,蜂鳥改變翅膀揮動的角度,竟然原地轉了個身,飛速的筆直向前飛去。它就如同一點紅色的流星,在林間飛速的穿行。可飛出前方四五十米後,蜂鳥又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突然調轉方向,徑直地拉升向天空。

  修洛特看的微微發愣,還沒有所反應,就看到伯塔德面色突然大變。他快速一瞥左右的地形,心中頓時一緊,然後猛地發出一聲高呼。

  「戰鬥準備!小心!」

  伯塔德的呼喊,仿佛是一個開關。他話音未落,前方五十米開外的山林中,猛地衝出一百多個短髮虬髯的部族戰士。這些戰士披頭散髮,上身完全赤膊,露出前胸的紋身,下身不過一條兜襠布,就像山林的野人。他們一手持著簡易的木盾,一手握著閃爍寒光的短矛,口中發出野獸的嚎叫。隨後,他們就在幾個身穿綠色皮甲的武士率領下,勢若瘋獸的撲來。


  伯塔德立刻左手舉起盾牌,護衛在修洛特前方。他右手從背後取下投矛,全神貫注的盯著前方。前方的墨西加武士們也從背後拿下戰棍,平舉著盾牌,勇猛的迎擊上去。

  這時候,修洛特後方忽然又傳來一聲驚呼,「後面有人!」。聽起來是年輕武士庫索拉的聲音。

  修洛特猛地回頭,才看到側後方的山林中突然出現六七個散開的武士。他們從埋伏的位置筆直站起,好拉開手中一米四五的巨大木弓,箭頭在陽光下閃爍寒光,對著三十步外修洛特的位置,微微停頓瞄準,就毫不猶豫的射出。

  「嗖、嗖、嗖。」

  箭只破空的聲音,連成一線,就像死亡的低鳴。在這零點幾秒的時間內,根本無法捕捉箭的軌跡,只看到伏擊者射空的弓弦。修洛特腦中一片空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腦海中,此刻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主神庇佑!在這個遠離月亮金字塔的地方,我還能再轉世嗎?」

  就在這空白的剎那,修洛特卻感到背後猛地一沉,什麼東西撲到了自己身上。他腳下向前踉蹌,重心有些不穩,緊接著又是幾股連續襲來的衝力,直接把他帶倒在地,祭服和羽冠都一起掉入泥里。

  他用力翻身,托住背後的軀體,眼前是庫索拉帶血的側臉。庫索拉撲倒在他身上,血液從脖頸處如噴泉般流淌。他已經無力做出任何動作,甚至無法做出一個明顯的表情。

  在發現弓手的一瞬間,他就往前一撲,將將為修洛特擋下來六隻射來的羽箭,還有一隻射失了。

  大部分的羽箭,都深深扎入他穿著皮甲的後背。而一隻致命的羽箭從他頸後射入,劃破了他的左總頸動脈,失血速度近乎一百毫升每秒,他會在十秒內死亡。

  最後的時刻很快到來,庫索拉只是用他失神的眼睛,深深的和修洛特對視了一眼,嘴巴喃喃出微不可查的名字。

  「庫納瓦」

  然後,他眼珠微微左轉,流露出無限眷念,看向家的南方。在死前的幻覺中,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神立刻渙散,就再也沒了生息。

  修洛特呆呆的半躺著,仿佛是一具雕塑,他看著死去的年輕武士,腦海中還是昨日裡,庫索拉提及家庭時的幸福神采,那滿臉洋溢的笑容,還有眼中對美好未來的渴望。修洛特知道,「庫納瓦」是他兒子的名字,取自一位墨西加先民的勇士,也是庫索拉最後的期盼。

  這是第一個為修洛特而死的武士。

  殘酷而血腥的戰場,從不為某個人的死亡而停止,它需要更多的鮮血,就像渴望鮮血的祭禮。前方的伯塔德急切的轉身俯看,拍了拍修洛特的臉,少年便轉眼看過來,表情沒有中箭的痛苦,沒有生死間的後怕,只是有些失去朋友、受到驚嚇的茫然。滄桑的武士鬆了口氣,又探了探庫索拉的鼻息,輕嘆了一聲。


  「結成陣型,守護祭司!」

  伯塔德面色沉重,迅速地向周圍的武士喊道。然後,他把盾牌往修洛特身上一放,遮擋住對方的身體,就轉身向最近的弓箭武士跑去。

  十多名追隨的聯盟武士立刻圍過來。他們用盾牌和身體,把修洛特擋的嚴嚴實實。其餘的武士則則持盾散開,撲向伏擊的敵人們。

  伯塔德如同奔跑的虎豹,口中發出美洲虎的狂嘯。他的步伐沿著小弧度的之字形,身軀半弓著,敏捷的在山野間奔行。對面的弓箭手又射了兩箭,都射失在泥土裡。很快,他就逼近弓手二十步內,右手握住擲矛器,迅捷的舉過頭頂。接著,他手臂急速用力,猛然向前一擲!

  一柄投矛就急速飛出,劃出淺淺的半弧,噗嗤一聲扎入弓箭手的胸膛。尖銳的矛尖從後背透出,那武士瞬間渾身失去力氣,手中一松,弓箭無力掉落。而在投矛巨大的動能下,他被貫穿的身體,也被帶的向後栽倒,摔坐在後背的山坡上。他徒勞地伸出手,試圖捂住自己劇烈流血的胸膛,都來不及喊出一聲。然而,這顯然是徒勞的。不過幾個呼吸,他就像漸漸染紅的雕塑一樣,凝固著一動不動了。

  伯塔德沒有再管射中的武士,因為一出手就知道生死。他眼神一厲,看向三十步外,另一個伏擊的弓手,腳下如豹般竄行。他一邊奔跑加速,一邊從背後取下戰棍,雙手持握,棍尖斜斜向下,露出鋒利的刃片。那弓手忙亂的又射空了兩箭,見兩人之間只剩下十步,便慌忙扔掉弓箭,去取腳下的盾牌和短矛。

  「死!.」

  兩人相接,伯塔德敏捷的一個側身,避開弓手刺來的短矛。然後,他雄渾的力量從腿部升起,腰部發力旋轉,雙臂再一加速,黑曜石戰棍就擦過盾牌,大力精準地揮打在弓手的腦袋。那弓手立刻臉上血肉模糊,腦袋不正常的一轉,頸部猛地彎折

  「咔!.」

  一聲清脆的骨頭折斷聲響起,站立的屍體轉了半圈,就斜斜的無力倒下。

  激烈的廝殺,不過持續了一刻。前方一身野蠻氣息的無甲盾矛戰士,和墨西加的皮甲盾棍武士,就像泥土和血水一樣交融,殘酷的纏鬥在一起,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下。

  在黑曜石戰棍的斬擊下,襲擊的部族戰士命如薄紙。戰棍晃動斬落,靈巧繞過盾牌,划過敵人沒有甲冑保護的肩背,拉出長長的傷口。不過數息,被擊中的部族戰士就會大量失血倒下。而對方的短矛也頗有威力,竟然帶著金屬的尖頭,能夠刺破武士的皮甲,也殺死了幾個墨西加武士。

  片刻鏖戰,對面的武士頭領眼看勢頭不妙,轉身就往山林逃走,十多個墨西加武士憤怒地追擊而去。而那些無甲的部族戰士,倒是有些死戰不退的味道,一直沒有潰逃。可等到後方的墨西加武士們趕上來,組成戰陣,局勢就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跟我走!把那些後方伏擊的弓手,都捉住殺了!」

  精銳的武士們在林間奔行,追上後面逃亡的弓箭手,把他們一個一個的殺掉,沒有人能逃出武士長的追捕。而前方的戰局也到了尾聲,領頭的幾個敵對武士逃的逃,死的死。最後的幾名部族戰士,在被團團包圍後,發出絕望又瘋狂的怒號。他們大聲咒罵著墨西加人的太陽神,隨後被憤怒的武士們斬成了碎片。

  這時候,修洛特已經恢復正常。他半跪在冰冷地屍體面前,默默無言。良久後,他才出伸手,輕輕合上庫索拉的眼睛。然後,修洛特沉默著,把地上掉落的水袋撿起,塞入年輕武士的手中,讓他離家庭更近一些。

  「願主神指引你的靈魂,去往安寧的神國!」

  低低祈禱了一會,修洛特才站起身,眼中帶著悲傷。他深深吸了口氣,冷靜地詢問武士們的傷亡。

  這場山林間的伏擊,不過持續了兩三刻鐘,卻又極其的殘酷與激烈。有二十多名聯盟武士戰死,五六十人受傷。大部分的武士,都是死於部族戰士的金屬短矛下,少數則死於弓箭武士的射擊。而鮮血染透的草地上,則留下了一百多具部族戰士的屍體,和十多個服飾奇特的襲擊武士。

  因為部族戰士們對墨西加太陽神的辱罵,聯盟的武士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伯塔德仔細檢查著這些無甲的屍體,翻看著前胸後背的紋身。這些戰士披頭散髮如同野人,渾身滿是長期山林穿行留下的淺淺疤痕。他們身上最顯眼的,則是用靛青的瑪雅藍,紋刻出的奇異紋身。而修洛特仔細看了會,這紋身很像是聖城神廟的壁畫中,那些古老抽象的羽蛇。

  「這是托爾特克-特帕內克的叛民,是不願加入我們墨西加聯盟的敵對部族。」

  伯塔德看了會羽蛇地紋身,肯定的回答道。

  「托爾特克-特帕內克的叛民?托爾特克人?那不是聯盟自認的先祖嗎?」

  聽到這樣的名字,修洛特有些好奇。這方面的歷史,似乎被城邦祭司們提及的很少。

  「嗯,是的.古老又榮耀的托爾特克人,是第三紀元高原的統治者。他們曾經在谷地北部,建立起一個龐大的部族聯盟。特諾奇蒂特蘭北方不遠的圖拉城,就是他們最後的首都,而祭司你出生的聖城特奧蒂瓦坎,也曾經是他們最重要的祭祀聖城。他們以羽蛇神克察爾科亞特爾,做為統治世界的主神。再往後,強大的托爾特克聯盟在紀元的終末崩潰,而繼承托爾特克人霸權的,就是興起的特帕內克諸部.」

  「特帕內克人是荒原南下的遊獵部族。他們從北方的荒原遷徙而來,和被征服的托爾特克人融合,開啟了第四紀元的時代。他們在特斯科科湖西岸建立城邦,建立特帕內克聯盟,成為整片高原與谷地中的霸主。他們的霸權持續了兩百年,直到七十年前,我們墨西加人興起而後面的故事」


  「咳!按照聯盟祭司的說法,曾經的羽蛇神被眾神放逐,戰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統治世界,繼任了太陽神的尊位.祂是我們墨西加人的守護神,讓墨西加的先民們,在特斯科科湖上建立起偉大都城!祂也同時,向我們的先祖允諾:墨西加人擁有天命,必將成為整個墨西哥高原的主人!這就神的意志,也是註定會實現的未來!」

  「在主神的感召下,特帕內克人敬服於太陽神,放棄了他們的都城,解散他們的聯盟,加入到墨西加人之中.他們改信了太陽神,和墨西加的先民們世代通婚,像是血與水一樣融在一起.他們融入了墨西加諸部,也建立了墨西加諸城邦,可以說是我們的祖先之一!」

  「現在墨西哥谷地西方和北方的城邦們,還有很多托爾特克人留下的習俗,比如羽蛇神日的盛大慶祝活動而一部分托爾特克人懷念羽蛇神,追往祂離去的東方,然後演變融合,成為現在東方沿海的海濱諸部,托托納克人.」

  「只有很少一部分托爾特克-特帕內克叛民,還狂熱的信仰著羽蛇神。他們與墨西加聯盟敵對,躲入西邊奧托米人、墨西加人、塔拉斯科人交界處最深的山林中,就像苟延殘喘的野兔一樣。說起來,這幫叛民的老巢,確實離這裡不遠」

  修洛特想起在特奧蒂瓦坎發現的羽蛇神壁畫,祖父給國王獻過的「羽蛇神之歌」,想起在城邦度過的新年慶祝,確實處處都有托爾特克人和羽蛇信仰的印記。

  不過伯塔德講述的,托帕內克人被墨西加人融合的歷史,就如同神話:太陽神融合兩個民族創造了聯盟?直覺告訴修洛特,這其中一定有無數的血雨腥風,信仰廝殺,才完成今天的融合。而這些殘存的山中部族,自然也是廝殺後的失敗者,先祖遺留下來的敵人.只是,既然墨西加人才是最後的勝利者,並用神話修飾了歷史,他就也無意去探尋當年的真相。

  確定了部族戰士的身份,伯塔德又去檢查弓箭武士的屍體。很快,他就眼神一凝,看到皮甲下的小衣上,有著黑白條紋的紋飾。

  「主神見證!這是奧托米人的武士!」

  修洛特點點頭,拾起地上的木弓。這把木弓長近一米四,弓身非常粗大,依然是單體弓的形制,弓弦緊繃而有力。修洛特試著射了一箭,配上地上的金屬箭,威力很強:八十步射傷無甲,五十步破單層絮棉甲,三十步破雙層絮棉甲。

  修洛特先是眼中一亮,這弓比投石索強多了。很快又一陣後怕,他雖然穿著皮甲,但剛才若在三十步處,同時被幾箭射中,恐怕也是死定了。

  伯塔德稍稍一看,看到這種木弓的形制,就確信的說道。

  「主神見證!這是特拉斯卡拉人的長木弓!」

  最後,兩人再同時檢查,那帶有金屬矛頭的短矛,還有地上的金屬箭。


  「主神見證!這是塔拉斯科人的銅矛和銅箭!」

  兩人互相對視,都有些相對無言。西邊山中的特帕內克叛民,西北交戰的奧托米武士,東邊的宿敵特拉斯卡拉,還有西邊敵對的塔拉斯科這些聯盟的敵人們,竟然都在這裡出現了蹤跡!

  「主神庇佑!伯塔德,我們先收拾戰場,為陣亡的武士舉行簡單的祭禮!.」

  「是!祭司大人!」

  接下來,武士們收拾好地上的裝備和武器,將敵人的頭顱斬下,在路邊壘成小塔。然後,所有陣亡的聯盟屍體,把被埋在新挖出的淺坑中。而葬禮的歌聲,響起又落下,就像這片高原與山林上,最常見不過的死亡。

  「庫索拉,你是為主神而死,靈魂會去往紅色的神國!」

  修洛特低低自語,看著庫索拉的屍體,被泥土漸漸淹沒。那屍體染紅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凝固的笑,像是落霞的殘陽。而那滿是老繭的手中,握著柔軟的水袋,裡面還有著妻子的殘酒,就仿佛回歸了溫暖的家。

  「主神見證!你的兒子,一定會成為一名美洲虎戰士的!」

  修洛特輕聲許諾,許下自己的誓言。這一刻,他心中充滿了傷感,面上卻是平靜的肅然。然後,他看向西方兩天外的奧托潘城,又看了看東方和南方。他的心中,漸漸湧現出一絲不祥,如同那天邊遙遠的、卻正在靠近的雨季烏雲。

  「托爾特克的叛民,奧托米的武士,特拉斯卡拉的長木弓,還有塔拉斯科的銅製武器.」

  「主神啊!看來帝國的敵人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達成了某種聯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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