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瘋狂
第38章 瘋狂
日升月落,風中帶著濕潤的氣息。修洛特帶著武士們向西跋涉兩日,終於返回了奧托潘的圍城大營。
此時,東邊的烏雲已經悄然趕來,遮蔽住晴朗的天空。而幾個月來的第一場細雨,就這樣無聲的飄灑下來。這場及時的春雨,雖然為春耕的種子降下了寶貴的雨水,卻在武士們的心中留下了潮濕的陰影:雨季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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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營地,修洛特就立刻找來阿維特,和他談及了路上的伏擊。然後兩人又一起去向托特克匯報軍情。冷硬的總指揮官面如鐵石,看著繳獲的銅矛、銅箭、和長木弓,嚴肅又緩慢地點了點頭。
「主神見證!該死的奧托米人,能夠堅持這麼久,一定是受到了塔拉斯科人與特拉斯卡拉人的支持。這是一個很關鍵的情報!而那些山林中的殘存部族,反而不是什麼大事.接下來,趁著聯盟主力困在山城下,聯盟東西兩面的勁敵,很有可能會親自參戰.我會向國王稟報!是時候,考慮一下撤軍的可能了.」
說完這些後,托特克又轉過身,重重拍了拍修洛特的肩膀,訓誡道。
「主神庇佑!下次出去再多帶一些武士.你是祭司,不是戰士!」
說完這些,托特克便嚴肅的轉身而去。而當天晚上,國王的大帳中響起了蒂索克憤怒的呵斥。
從去年九月圍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個月之久,五萬精銳武士居然陣亡了近四千人。這期間沒有一場榮耀的萬人大戰,只有持續不斷的游擊廝殺,水土不服、食物中毒、疾病傷害,和一次失敗的攻城。
營地和後方的六萬民兵中,也有六七千的損傷。大部分的折損,都是在山林的運輸和奧托米人持續的游擊里。雖然對面的民兵一樣傷亡慘重,但那些部族的民兵都是消耗的柴草,只有斬除奧托米人的武士,才能徹底擊垮對方的抵抗。
在這七個月的戰爭中,由於糧食的匱乏,大軍沒有抓多少俘虜,擊殺的奧托潘武士也不過兩千多人,其中一千還是在瓜馬雷城下釣的魚。至於大量平民的殺戮,其實對聯盟的榮耀、對國王的威嚴,都毫無意義。
巨大的傷亡讓城邦軍團們心懷怨言,極小的戰果讓直屬的武士也士氣低落。這些都極大的降低了國王的人心,蒂索克的威望正處於谷地。他迫切的需要這場圍城的勝利,用奧托潘城的陷落,來證明國王正確的判斷他需要征服奧托米人的偉業,來重塑國王的威望!
眼看著,奧托潘城的糧食,只剩下五個月左右,勝利的曙光已經清晰可見。這時候無論如何,無論有什麼危險的苗頭,國王都不會輕易的放棄。況且,奧托米人手中的長木弓和銅武器,也不能真正證明什麼。虔誠的國王寧願相信這是一個巧合,是奧托米人,從各部的商人手中購買得來。
這場殘酷的戰爭,就像賭局的賭檯,已經押上了太多的籌碼。在關乎統治的加冕戰爭中,素來理智的國王,也有了一絲瘋狂。而總指揮官托特克雖然能看清戰局,面對國王的堅持,卻是無可奈何。
總指揮官只能板著可怕的臉,下令斥候放出更遠,要時刻監視南岸塔拉斯科人的動向。至於特拉斯卡拉人,東部墨西加城邦們還保有數萬武士與民兵,足以應對小規模的戰爭。
血色的戰爭,從不為某一方的意志而轉移,它是雙方或者多方的博弈。占據優勢的墨西加大軍想要榮耀的勝利,弱勢的奧托米貴族們則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山城的陷落,以及自身的死亡。在這種對抗中,平民的生命就如同飄零的落葉,稍有風起,就簌簌而下,輕易的墜入泥土裡,落得漫山都是了。
回到營地的修洛特好不容易睡了兩天安穩覺,可以把前兩日的戰鬥與犧牲,都好好存放在心底,就好像埋上成長的養料一樣。但這一夜,遠方的山城忽然一片喧譁,呼喊混亂的聲浪伴隨著隱約的人群,如同紛紛的落葉飄散下來,席捲著沖向墨西加人的圍城大營。
「原初之神庇佑!殺死墨西加人,為部族報仇!」
「沖啊!衝過墨西加人的營地,回到山中的家鄉!」
喊殺聲驟然響起,修洛特立刻驚醒,一把就握住草床下的長匕。他拿著匕首爬起來,套上一件長袍,和已經拿好戰棍的伯塔德對視一眼。兩人隨即穿上護甲,急匆匆去召集追隨的武士,然後就來到前營駐防。
站在前營的高台,借著大營邊緣的篝火,修洛特能夠看到遠處襲來的人群,他心中泛起一絲疑惑。
夜襲是組織度極高的戰術行動,只有最精銳的武士才能做到。眼前襲來的奧托米人遠遠看去數量不少,卻打著散亂的火把,前後行動不一。時不時有火把向其他方向散開,甚至還有往山上折返的。漫天的聲浪響徹,隱約有哭喊聲隨風飄來,哭喊中夾雜著女人的尖叫。
直到人群沖近,修洛特才有所明悟,隨即一團怒火湧上心頭。而他望了片刻廝殺的戰場,心中又有了些難言的悲哀。此時此刻,冰冷淡漠的死亡,吹過數以萬計的「落葉」,就像秋天尋常的夜風,吹過滿山遍野的楓紅與枯黃。
除了領頭的幾十個奧托米平民武士,後面都是衣不蔽體的老弱婦孺。他們有的蒼老,有的幼小,有的希望,有的絕望,有的彷徨,有的瘋狂。他們手中只有一根木棒,被最後方的貴族武士們驅趕著向前,好似投入篝火的柴草。
修洛特看到一個佝僂的老婦,低著頭彎著腰,看不清面容,只是搖搖晃晃的,拄著木棍往前走。後方的人群在不斷的湧來,忽然有人一擠,她便立刻撲倒在地,木棍散落在旁邊。人群的腳踏過,枯瘦的身體就再沒爬起。
這些虛弱的平民只是手持一根木棍,瘋狂又絕望的,撲向營地的縫隙,拼命的向營地後的山林衝去,那裡有他們想像中存在的活路。然而,墨西加武士們早就嚴陣以待,守衛著圍城的營地。精銳地武士們持盾舉棍,拉出一條嚴密封鎖的殺戮陣線,不讓任何的生命逃走。
於是,修洛特便看到無數的「飛蛾」,撲入熾烈的火中,化作無數慘烈的「撲騰」。最前方的幾十個平民武士發出絕望的嚎叫,拼死衝擊向森嚴的戰陣。他們撞擊在盾牌上,然後被後發先至的黑曜石戰棍擊中,繼而皮甲裂開,骨頭折斷,渾身扭曲著倒下。
再後是數不清的奧托米平民。他們無力的用木棍擊打著前方的盾牌,皮甲,或者另一個擋路的平民。所有人都如同海浪一般湧向前方的礁石,然後海浪散開灑落,礁石毫髮無損。只剩下一個個瘦弱的、破爛的身軀,無力的撲倒在地,就像一串串被踩爛後,流出紅色汁液的漿果。
聯盟的武士們冷酷的揮擊著武器,戰棍擊斷脖頸,打折脊骨。鋒利的黑曜石邊緣如同利刃,把沒有皮甲保護的肢體切斷撕裂,鮮血便隨之飛濺,染滿營地前的泥土。
修洛特看見一個年輕的民兵,在人潮中舉著簡易的木盾,努力護著背後的女人和孩子。但人潮很快便到盡頭,撞擊在森嚴的「礁石」上。「礁石」舉起戰棍,有力的揮擊從側上方降下,繞開簡單的木盾,重重的擊打在他的背脊上。
那個年輕的民兵便立刻身體一挺,抬起頭猛地一仰,如同折斷的木條,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就無聲的倒下。修洛特再看向後面,那孩子已經消失在人群腳下,那女人則瘋狂的尖叫著,撲向丈夫的屍體,然後是迎頭落下的一根戰棍。
修洛特垂下了眼眸,面無表情,沒有繼續看「蛾子」的燃燒。同樣站在高台上的托特克則眉頭一皺,他已經判斷出了這次「夜襲」的實質。
隨即,托特克點出兩千武士,讓他們放下戰棍,換上尖銳的黑曜石短矛。然後兩千武士就兇猛向前,毫不留情的刺擊著湧來的奧托米平民。矛尖插入柔軟的胸腹,平民們便如茅草般,整齊的一排撲倒,然後後面的人群又擠來一排,如此繼續。對付這些既無甲也沒攻擊力的活物,短矛比戰棍擁有更高的殺戮效率,也更省力。
前方的戰棍武士則回來休整,擦拭下沾滿鮮血和肉塊的皮甲,替換磨損的戰棍銳片。
撲火的平民源源不斷,足足「燃燒」了三四個小時,鮮活的生命化成了滿地的斷臂殘肢,大地已經被紅色塗滿。直到第一縷曙光升起,看到平民們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從山頭到山腰驅趕的貴族武士們才相互點頭,撤回山上的城堡。
殘酷的戰爭,讓奧托米貴族們也變得瘋狂。他們拋棄了所有的「累贅」,只為堅持的更久。
很快,朝陽點亮紅色的天空,晨光映滿血色的大地,山頂的城堡閃爍著輝光,山下的大營瀰漫著殺意。雙方的武士們隔山對望,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除了中間刺眼的鮮紅。
天色已亮,墨西加的武士們便從營中湧出,分成一道道洪流環繞整座山城。斥候很快在山城陡峭的北方抓捕到許多艱難逃跑的平民。他們也被驅趕著,在漆黑的夜色里,從起伏的山崖上跳下,化作滿地的屍骸和倖存的傷者。然而,真正能逃脫的人,總是百中無一,寥寥無幾。
斥候清點了滿山的死者和傷者,粗粗估算出一、兩萬的數字,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自願赴死的平民武士,和保護家庭的民兵。根據情報,奧托潘山城加上周圍的山寨據點,原有一萬多武士,兩三萬民兵,還有同樣數量的老弱。而現在,城裡只剩下了一半人不到,絕大部分都是戰士和男丁。
也就是說,拋棄了老弱後,奧托潘山城中又可以再多堅守「僅僅」兩三個月。而前提是,這樣拋棄多餘人口的「夜襲」,不會再次發生。
大帳內,修洛特微微低頭,對奧托潘貴族的心狠手辣,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在這個時代,只有高高在上神裔、祭司,只有手持武器的武士,才算是「人」。而其他的部落民,低賤如塵埃中的螞蟻,並不是「人」。
「該死!該死!等攻陷了奧托潘山城,我要把所有的奧托米人,都獻祭給神!!來人!把所有俘虜的頭,都砍下來壘砌在山城下,壘成一座丘!.」
國王蒂索克憤怒的摔碎了手中的黑曜石法杖。隨後,他咆哮著,讓武士們把所有的俘虜斬首,壘砌在奧托潘城下。這是修洛特第一次看見國王失態。
周圍的將領們則面色嚴肅,默不作聲。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和表情,偶爾還有人微微點頭。
毫無疑問,這次「夜襲」沉重的打擊了雙方軍隊的士氣。被圍困的奧托米的貴族們,依靠手中的武士,仍然牢牢控制著奧托潘城。而圍城在外的墨西加的國王,卻已經無法有效控制城邦軍隊的大營了。撤軍的聲音,開始在暗地裡流傳,眾人已經失去了攻陷奧托潘城的信心。
走出營帳,修洛特看看遠方的天空。天邊又是連綿的雲層飄來,陰暗的帷幕緩緩逼近,眼看又是一場小雨。接著,他看向營地的遠方,在武士們的指揮下,民兵們在清理地上的屍體,將首級壘成京觀,再將剩下的部分扔進巨大的土坑。而那土坑埋藏的地方,明年一定會有著茂盛無比的鮮花。
綿綿的細雨,能洗去大地的鮮紅。埋藏的土坑,也能掩去死亡的痕跡。可是,它們能平復人心的瘋狂嗎?
想到這,修洛特自嘲的一笑,搖搖頭。
「戰爭讓人瘋狂,我要小心。」他對自己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