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汪洋大海般的帳目
第434章 汪洋大海般的帳目
王錫爵穿著件錦緞長衫,領著估摸有十五六個人,隔著水池朝著臨風軒這邊躬身作揖。
而剛剛熬了半天,主動開口入坑的張居正和海瑞兩人,立馬閉上了嘴,目光移了過來。
只是一眼。
張居正看完後,便立馬轉過頭看向已經站起身雙手撫欖的嚴紹庭,心中卻是生出一絲詫異和驚嘆。
原因無他。
在水池對面,王錫爵身後的那十五六個人,其身份很好分辨。
雖然這些人身上穿著的衣物色澤不同。
但制式卻都一樣,同樣的棉布衣衫,同樣的包巾,同樣的皂面白色靴。
看到這裡。
這些人的身份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盡都是這南京城裡的的公門胥吏。
然而。
真正讓張居正驚嘆和佩服的,卻是他猜出了這些人的真正身份。
必然是那些因為嚴紹庭當初在朝中所提待官生保送制下,眼看科舉無望,只能委身公門,以期九年任滿從而獲得出身和官身的秀才舉子們!
毫無疑問。
在明知南京城的官員基本都會與自己敵對或者觀望的情況下,嚴紹庭定然是早就想到了這些人的存在!
胥吏雖小,人微言輕。
在公門裡,更是每日都要受那些官員指派。
可不要忘了。
官府之中,可以沒有真正的命官,卻絕不能少了這些平日裡看著不起眼的小吏。
難道他當初就已經料到了今日?
望著站在憑欄後,已經開始朝著水池那一頭招手的嚴紹庭後背。
張居正的心中不由的生出了一絲猜測和審視。
若當真如此的話,他對嚴紹庭的評價只怕還要再加上一個深謀遠慮了。
或者用更直白一點的話說。
年紀輕輕的嚴紹庭早已老謀深算,心思深重。
這樣的人,輕易不可為敵。
越是如此想,張居正便越發肯定,這一步棋定然是嚴紹庭當初在朝中提出待官生保送制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的。
唯有如此。
才能解釋,他當初為何會偏偏借著當時的事情,又拿裕王爺說事,將這件事情給推行下來的。
須知道。
雖然待官生的事情朝廷已經定下並推行地方,但這樣的事情說到底還是需要時間一點點去轉變的。
畢竟朝廷和地方官府,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將地方官府衙門裡的胥吏給統統拿下問罪,亦或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讓新人全盤接手。
也正是因此。
如今地方府縣衙門裡,以待官生身份進入公門的秀才舉子並不是太多,甚至可以說在偏遠地區這件事情基本都是無人知曉的。
但是唯有兩京。
北京,南京。
一座京師,一座陪都,卻因為屬於中樞的緣故,各部司衙門可以大規模的更換胥吏,錄用以待官生身份進入官府衙門的秀才舉人。
他定然是早就料到了今日。
也早就謀劃好了要南下為官,便早早的提出了這件事,好在今日有這些人能前來為他助力!
張居正目光深深的盯著嚴紹庭的後背,心中卻已經是掀起軒然大波,久久不能平息。
只不過。
作為當事人的嚴紹庭,卻全然不知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張居正竟然已經自行在腦補出了一場圖謀許久的算計。
他看著已經領人繞過水池,走到跟前的王錫爵,面露笑容:「是不是今日剛剛入城不久?」
問完了話,嚴紹庭這才面帶笑意的掃向王錫爵身後的那十幾個南京各部司衙門的待官生胥吏。
王錫爵笑了笑,雙臂舉起插手抱拳,然後彎腰躬身作揖。
「學生估摸著一個時辰前剛渡江入城的,在戶部衙門辦好了朝廷交代的差事後,便聯絡了這些師兄弟,一併過來拜見恩師。」
隨著王錫爵開口解釋。
在他身後的那十幾名胥吏,不論年紀長幼,紛紛亦如王錫爵一樣抱拳拱手作揖。
「學生拜見恩師!」
見到這些人紛紛以學生自稱,張居正雙眼瞪大,放在腿上的手接連拍著大腿。
自己就是沒有猜錯!
這一切都是嚴紹庭早就計劃好的!
而嚴紹庭見這些人也如王錫爵一樣,稱呼自己為恩師,倒也沒有言語推辭。
若不是自己在老道長跟前奏請朝廷施行待官生保送制。
依著這些人在經學上的本事,基本也是無望仕途的。
自己給了他們一個機會,一條不同的路。
雖然有那九年煎熬,可到底是一個正經出路。
算起來,恩師二字自然是當的起。
實實在在的受了這些人的禮後,嚴紹庭連連笑道:「都起來吧,今日元馭自京師南下,正好你們也一併留在此處,正好有劉總旗他們撈上來不少魚,今晚咱們倒是可以對那全魚宴一飽口福了。」
一眾胥吏自然不敢多言。
他們這些人能來這裡,便算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們本就科舉仕途無望,如今有待官生的路子,也就是熬上九年,到時候便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便是不為了今日,為了來日仕途順暢,那也得認定了嚴紹庭這位恩師的身份。
對此,嚴紹庭也是心知肚明。
無非就是各有所取罷了。
既然自己早就已經折騰出了昌平系,如今這些人能前來拜投,本就是當初推出裕王提議待官生的眾多目的之一。
王錫爵則是看了眼旁邊的張居正和海瑞。
與先生對視了一眼後,笑著上前。
「下官拜見海撫台、張總督。」
這可是嚴紹庭的學生,亦是朝中同僚,人在翰林清貴的很,更是前途無量。
張居正立馬笑吟吟的頷首點頭:「想起來元馭高中榜眼好似就是前兩日的事情,如今已經是出京當差做事,想來假以時日便能如你家先生一般,身負重任,執掌一方了。」
對於張總督的誇讚,王錫爵臉上保持著含蓄的笑容。
而在一旁,就連海瑞對於王錫爵的行禮,亦是帶著一抹笑意點著頭,說了句:「有禮了。」
雖然嚴紹庭和王錫爵這對師生,年齡顛倒,可說到底師生的關係改不了。
加之這年頭便是海瑞也不能免俗,終究是和常人一樣看人先看臉。
而能當前三甲的人,自然是長得不差。
王錫爵有些驚訝於海瑞這等人物竟然也會有此舉動,壓著心中的好奇,他這才轉身看向嚴紹庭。
「先生,今日因為時間不足,城中不少師兄弟都未曾聯絡到,不過學生也請了別處的師兄弟們去通知,想來這兩日還有會不少人過來拜謁先生。」
嚴紹庭嗯了聲,當著那些胥吏的面,伸手拉住王錫爵的手臂:「這幾日你們得要辛苦一番了,想來這南京城裡的那些人,不會讓咱們那麼輕易查明白了帳目。」
王錫爵笑了聲:「早知道,學生先前離京南下的時候,就邀了嘉謨師兄一起過來,他的算術便是書院裡的先生們都得說一聲佩服。」
對於王錫爵的話,嚴紹庭也只是微微一笑。
當初自己確實是起了要帶帥嘉謨一起南下的心思,但想到自己這一趟離京可能就是一年兩載的,而京師那邊也時時都有需要算計的東西,這才沒有將帥嘉謨帶來。
將此事壓下。
嚴紹庭開口道:「既然你們都來了,便先去書房,代我寫好發往南京各部司衙門的行文,督令即日起移交所需帳目。」
王錫爵當即滿臉笑容的應了聲,隨後便帶著那十幾個人由劉萬的手下帶去書房。
瞧著烏泱泱一群人在王錫爵帶領下離開。
張居正漸漸面露笑容,帶著笑聲看向嚴紹庭:「不知不覺,潤物也是當起了先生,門生眾多,個個更是才能卓著。」
他這話倒是有好幾層含義。
有道賀也有羨艷。
有敬佩也有提醒。
嚴紹庭回頭看了眼老張,重新坐定,方才笑著開口:「雖說有一層師生關係,可我與他們皆是食君之祿,在朝為官,為君分憂罷了。」
瞧著張居正那似笑非笑的神色。
以及一旁滿臉深思,眼神陰森森的海瑞。
嚴紹庭搖搖頭,只能是無奈的繼續解釋:「若是假以時日,他們之中有人身居高位,卻行徑不法,我亦絕不姑息,必當親自出手,為朝廷剪除奸佞!」
聽到了這句話。
海瑞這才臉上神色如雨過天晴一般,再不見那陰森森的模樣。
張居正亦是暢懷大笑,舉起茶杯:「那今日倒是真要祝賀潤物,門下子弟皆為忠良,日後傳為佳話!」
海瑞亦是默默的捧起茶杯。
見兩人如此種種,嚴紹庭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是拿起茶杯,還敬了一杯。
稍晚一些。
西花園裡。
王錫爵已經帶著人,寫好了要送給南京各部司衙門的行文。
嚴紹庭過目之後,便加蓋官印,再讓劉萬遣人送至各處衙門。
而後。
便是嚴紹庭和張居正、海瑞三人,領著王錫爵等人在這昔日太祖皇帝未曾稱帝時所居吳王府,擺開全魚宴。
因為在場除了嚴紹庭便都是文人。
酒足飯飽,帶著微醺。
不論張居正還是海瑞,竟然也與王錫爵以及那一幫待官生胥吏挑著士林里的有趣的玩意嬉戲了起來。
或是吟詩作對,又或是縱聲高歌,倒是全都忘了各自的身份。
直到夜深,眾人也就直接宿在了西花園裡。
然而。
西花園是熱鬧無比。
可各部司衙門,卻因為嚴紹庭再次派人專門行文,而慌亂繁忙了起來。
即便已經是下衙的時辰。
各部司衙門依舊不得不通稟各家的堂官。
南京總督糧儲衙門。
本來近日就心事重重,煩悶不已的楊宗氣,今日又因為在陳洪那裡沒有討要到一個說法,心情更加苦悶,下衙後便往秦淮河花錢買醉去了。
只是酒還沒有喝上兩壺,衙門裡的人便送來了消息,讓他不得不步履踉蹌的重回衙門。
坐在公堂上。
燭火搖曳。
楊宗氣帶著三分微醺,看著攤開在桌案上的行文,臉色青一陣子一陣。
幾名衙門屬官和胥吏,小心翼翼的低著頭站在堂下,顯然是不敢觸了堂官的霉頭。
可楊宗氣卻是紅著眼拍起了桌子。
「好你個嚴紹庭!」
「當我總督糧儲衙門是什麼地方了?」
「還即日起移交帳目,延誤便要彈劾問罪,誰他娘給你的依仗啊!」
「你要帳本,老子還偏就不給你了!」
帶著酒氣,楊宗氣仰頭不斷的叫罵著。
屬官到底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小心翼翼的湊上前,壓著聲音道:「部堂,這行文上蓋著六省錢糧倉儲總理、提督南京軍務、巡按六省的官印,依律咱們必須得按照這上面的意思即日移交本衙帳目……」
楊宗氣卻是不依:「我若是不干呢!」
屬官縮了縮脖子:「大明律……部堂萬不能因小失大,著了那嚴紹庭的道啊。他如今便是坐看金陵,等著人犯錯,他才好將其拿下,用以殺雞儆猴……」
本來屬官想說,按照大明律和朝廷律令,總督糧儲衙門要是不遵行文即日起移交帳目,不提嚴紹庭有沒有資格上疏彈劾,便是當場將他楊宗氣和總督糧儲衙門的人一併拿下,那也是人家的職權範圍。
莫忘了。
人家總理六省錢糧倉儲以及提督南京軍務之外,還有一個能要人老命的巡按六省的差事。
糾正奸弊,處決重辟,審錄冤刑,參拔吏農,紀驗功賞。
這可都是巡按正經的職責。
而且還是地方總督和巡撫無權干涉的權力。
嚴紹庭光是拿著頭一條糾正奸弊,就能將整個總督糧儲衙門給拿下,哪怕為此會受到誹議,但人家就是有這個權力。
要不然為什麼嚴紹庭這一趟南下,那林林總總數不勝數的差事和官職裡頭,還有一個都察院的官銜。
為的就是將這等權力落在實處,讓事情處處都有章可依。
也不知是胥吏未曾說完的律法,還是殺雞儆猴的話,但總算是讓楊宗氣沉住了氣。
他抬頭頂著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屬官。
也不知過了幾時。
楊宗氣竟然是低著頭髮出森森的冷笑聲。
屬官被這等冷笑聲嚇得低著頭不敢抬起半分。
而楊宗氣也終於是開口說道:「他嚴紹庭要查帳是不是?那就讓他查!好好的查!若是查不明白,咱還要找他麻煩,看他是如何公允的!」
說著話。
楊宗氣看向屬官:「去,給各部司的部堂們遞話,就說本官今夜在金陵樓宴請他們。」
屬官和胥吏們立即領命,就要出去。
楊宗氣卻是眉頭微微一皺,喊道:「戶部那邊不要去找張熙伯了,去找戶部右侍郎徐養正。」
屬官們不敢言語,只能應是。
看著手下們離去。
坐在堂上的楊宗氣臉上露出森森的笑容。
一夜無語。
翌日。
一早。
西花園的大門就被人從外面敲開。
劉萬親自帶著人外出查看。
然而當他帶著人走出去後,看了眼外頭街面上的景象,便是赫然滿臉震驚。
只見西花園外整條街,竟然是不知幾時,已經被一輛輛載滿木箱子的大車給堵個嚴嚴實實。
那些個趕車的馬夫和官府胥吏,則是面目隱隱含笑。
等到劉萬帶人打開那一隻只木箱子,這才看清楚。
這些車上拉來的箱子裡,竟然全都是南京各部司衙門的過往帳目!
如海一般的帳目。
全都堵在了西花園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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