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知己知彼
第844章 知己知彼
七月初三,無餘事,唯伐木設柵,紮營而已。
初四,更無餘事,開始打制攻城器械。
初五那天,邵勛率文武將佐及數萬將士抵達,又是一波安營紮寨,同時調整兵力部署,而他則帶人觀瞭地勢——此為行軍打仗除糧草外第二要務。
平城三面帶山。
東有白登山(今馬鋪山)、紇干山(今采涼山)。
北有方山(今方山,北魏皇陵所在地)。
西有武周山(今武州山)、雷公山(今雷公山,山上有雷公祠)。
只有南方是一片開闊地。
從軍事上來說,應於三面山上安營紮寨,屯駐兵馬,與平城互相援應,讓攻城方在沒有奪取這些山寨前,始終如芒刺在背。但就目前而言,敵軍僅在白登台、白登山上各有兩千兵馬,看成色也並非拓跋核心部眾。
初五這一天,邵勛令金正、郁鞠二人率萬餘步騎攻白登台、白登山,先解決側翼威脅。
如果說山脈會成為背後的威脅的話,那麼平城附近的河湖則將阻礙兵馬調動。
城北有天淵池,一聽名字就知道取自洛陽天淵池。
拓跋猗迤時代,曾在天淵池附近安葬其母親封氏(拓跋沙漠汗正妻),遠近赴會者二十萬人,立有石銘。
一場葬禮搞來二十萬人,這就不是一場單純的葬禮,而是政治集會。
說白了,就是拓跋猗迤想讓中部地區的部落、豪強們承認他的統治。誰不來,誰就是有反意,來了,那就是政治表態。
從此以後,拓跋猗迤對平城地區有了強有力的掌控,經營長達十年之久。
作為拓跋猗迤正妻,出身東部的祁氏自然將此地視為她的基本盤了。
平城以東還有「渾水」,亦稱「如渾水」,即今天的御河。
這條河離城不遠,其實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奈何鮮卑人不太會築城,也不會善於利用城防設施。
平城只是簡單修繕後略微擴建了一下,畢竟漢代的平城(縣)只是雁門郡東部都尉駐地,比一般的縣城大,但還夠不著郡城的級別。
且老平城早已破爛不堪,不修繕是擔不起南都身份的,鮮卑人搞來搞去,也就讓平城變成了漢地郡城級別的城池罷了,且城外無城隍壕塹,城頭亦無有利的守具及其他城防設施。
總而言之,鮮卑人就不會守城。
邵勛看完之後,心下大定,暗笑鮮卑人若有一支善戰的步卒,再練練守城的本事,他就不好打了。
觀瞭完地形,剩下的就是敵我兵力部署了,這個事情還是得靠帶路黨。
七月初六,邵勛於平城東南渾水西岸築土台。
王氏、什翼犍母子登台。
什翼犍坐於正中,王氏坐於左側,接受眾官朝賀。
他們這個體制,和拓跋猗盧時代差不多,突出「雜糅」二字。
代公什翼犍為最高君主,實際權力掌握在母親王氏手中。
代公之下,設四輔相,分別是王豐、長孫睿、蘇忠義以及代郡衛雄。
其中,王豐、蘇忠義都是烏桓人,衛雄世居代郡,與烏桓關係密切,和王丰情誼甚篤,整體而言,烏桓勢力大張,很好體現了如今這個政權的底色。
四輔相佐理國政,掌握大權。
王豐是王氏兄長,控制著代郡、廣寧烏桓、晉人及其他雜胡,雖迭經戰爭,名義上控制的部眾不下五萬人。
衛雄其實被算到王豐部眾之內了,但他的自主性很強,又私下裡向邵勛納款輸誠,本身在拓跋猗盧時代就當過輔相,地位崇高。
蘇忠義沒說的,本身只剩下八千部眾了,這次得到了部分烏桓及雜胡俘虜補充,整個部落戶口一下子突破了兩萬,成為一個中型部落首領了。
毫無疑問,他和衛雄兩人都是邵勛攙進去的沙子,代表了他的意志。
長孫睿則是拓跋十姓拔拔部首領,作為最早投靠王氏的拓跋氏部落,長孫睿獲得如此禮遇,實屬正常,更何況他的部落規模不小,吸收了東邊部分被打散的烏桓及零散小部落後,人數已不下四萬。
四輔相之下,左右賢王這個先代殘留徹底廢除,學劉漢置諸將軍。
以劉路孤、郁鞠、普骨閭、達奚賀若等人為鎮東、西、南、北將軍,並加「大」字以崇其號。
四將軍之下,還有諸部大人,皆授印信官職。
另外,王氏在長孫睿及「羊真」(三公)段繁建議下,打算設郡守縣令,被邵勛否決了,讓她再等一等。
王氏現在既有些高興,又擔憂得不行,被邵勛否決一個提議後,往往患得患失,自己嚇自己,自己和自己展開精神內耗。
一行人跪拜完王氏和什翼犍後,邵勛來到了高台上。
王氏領著兒子向他行禮,邵勛微微點頭,坐到了什翼犍下首的一張椅子,問道:「城中有多少賊人,弄清楚了麼?」
三個兒子侍立在邵勛身後,虎頭時不時拿目光瞟向什翼犍。
什翼犍感覺到了他的注視,有些畏懼,也有些憤怒。
最近一段時間,他和三人有過許多接觸。
就觀感而言,二王子獾郎並不怎麼在意他,此人總是心事重重,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念柳對他最客氣,禮數最足,表面上最尊重他,什翼犍也很喜歡和他交往。
虎頭在三兄弟中年紀最小,但總對他帶著若有若無的惡意,甚至還揪過他衣領子,想要揍他。若非顧及一些因素,那拳頭已經砸在他臉上了。
什翼犍最討厭這個人。
正當他與虎頭眼神對峙,火花帶閃電時,他母親王氏已看向段繁。
段繁出列,先朝三人行了一禮,然後說道:「城內最多二三萬兵。」
說完,詳細解釋道:「代國雖大,但部落散居各處,別看雁門、平城、廣寧一帶已打了好幾個月,實際上一半以上的部落並未參與。卷進來互相廝殺的多為拓跋十姓以及各個大部落。祁氏母子形勢危殆,很多人棄其而去,兵眾日益稀少。這二萬餘兵還是徵發了所有男丁後的數目,興許還不到兩萬。」
「城外還有一些兵眾在徘徊,但他們未必願意為賀傉死戰了。梁王遣一偏師,或許就能迫其遠遁。朝廷(代國)亦會派人招撫,料不難也。」
段繁的話說到了本質上。
這場戰爭最大的特點是什麼?上層爭權奪利的內戰。
參與者皆為拓跋氏子孫,理論上來說效忠哪個都一樣,這就讓大多數部落貴人們失去了死扛到底的心氣,反應到戰場上,往往就是一兩場關鍵性的戰役後,一方勢力迅速土崩瓦解,另一方招降納叛,奠定勝局。
當這些拓跋氏子孫決出勝負了,其他部落走流程宣誓效忠就是了。
有的時候,當一個不成器的拓跋氏子孫死掉,另一個拓跋子弟得到眾人肯定,哪怕他已經是光杆司令一個,很快就能得到許多部落效忠,一夜之間擁兵十餘萬。
這就是草原政治特點:血脈貴族的遊戲。
其實不止拓跋鮮卑如此,其他胡人政權多多少少都有此類情況,最典型的就是吐蕃帝國崩潰後,王子們四散各處,有的真就是什麼都沒了,身邊就幾個隨從,去到某地後,王公貴族嫁女兒、送土地,宣誓效忠,死後還把地盤和權力都交給王子。
因為他的血脈沒有王子高貴,必然不能與他相爭,只能匍匐於地,為他效力。
草原好貴種,這句話不是白來的。
「今日登高觀瞭山川河谷,賀傉等輩顯然並不精擅守城。」邵勛說道:「其兵如何,還得試一試。方才段公言及平城左近還有許多賊兵,此非虛言。圍城之時,可遣人招撫,勿令其為翳槐所用。周邊山谷,亦可遣人訪尋,定有不少老弱婦孺居中放牧,可取其牛羊馬匹以贊軍需。」
圍城是軍事仗,其他的是政治仗。
在邵勛看來,此戰政治仗更為重要一些,須得全力以赴。
而且,政治仗目前已經由量變累積到了質變的時候。
邵勛也在思考,若讓王氏再這麼膨脹下去,是否會脫離控制?
他很清楚,很多投靠過來的人並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投降的,事實上這類人不多。
若他手上沒王氏母子,這會很多歸順之人還在與他廝殺呢。
王氏是個聰明人,她可能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知道自己的議價權提高了,已經不再是毫無話語權的傀儡了。
但她現在還沒有做出什麼反抗的舉動,這就耐人尋味了。
「明日一早便開始攻城,老規矩圍三闕一。」見眾人沒有反對,邵勛一言而決。
隨征而來的將官們齊聲應是。
鮮卑、烏桓大人們齊齊看向王氏。
王氏抬頭看向眾人,眼角餘光先注意了一下邵勛方向,見他沒別的意思,便說道:「明日開始,各部揀選丁壯,遵奉梁王軍令行事。」
「是。」諸位大人們紛紛應道。
涇渭分明的兩個系統。
邵勛目視前方。
到了這會,明面上的敵人其實已經是冢中枯骨,不值一提。最具挑戰性的善後處理工作即將到來,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漢末遺留下來的胡人積弊,至此也到深水區了。
歷史證明,東漢、曹魏、西晉的胡人政策問題重重,老路已然走不通,那是死路一條。
現在需要穿越者制度創新。
這個創新還不能照抄,因為時移世易,社會環境不一樣,需要作出調整。
比如,你現在要是搞明清那種六部直接向皇帝負責,而不是向宰相負責的制度,那就是扯淡,步子邁得太大了,純純作死。
但如果搞群相制,用兩三個宰相分權,讓六部向宰相這個集體負責,卻具備那麼幾分可操作性。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政治問題是核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