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第68章 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2000年,10月18日。周五,晴。
今日無事。」
夏如自幼便有寫日記的習慣,今天,她一如既往攤開了紅色的日記本,想記下些什麼,卻找不到可以付之筆端的念頭。
她並不想寫今天做了多少作業,上了什麼課,記憶是負擔也是財富,毫無意義的東西不值得被儲存。
寫完這四個字後,她合上了本子,發現身旁的女孩正出神地望著窗外。
「你在看什麼?」夏如問。
「要下雨了。」蘇清嘉說。
夏如每天都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應該是個晴天。
意外發生了。
外頭風聲忽作,烏雲像是憑空出現的,低矮地鋪滿了天空,和教學樓頂連在一起似的,塵土、落葉被風吹卷到了天上,悶悶的幾道雷響後,幾滴雨珠灑落下來,沒一會兒就形成傾盆之勢。
同學們趴在窗邊,對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議論紛紛,向來話多的蘇清嘉卻始終沉默,問什麼也不回答。
直到放學時……
「小如,你怎麼還不走?」蘇清嘉問。
「我在等雨停。」夏如說。
「這場雨不會停的。」蘇清嘉說。
「你怎麼知道?」夏如問。
雨珠如瀑的走廊房檐下擠滿了人。
蘇清嘉不知從哪掏出了一柄黑傘,她按動傘柄上的開關,壓縮彈簧瞬間釋放,傘骨將黑色的傘面撐開,將檐下的雨珠反彈到了積水橫流的道路上。
這柄黑傘頗大,與嬌小的少女格格不入。
這等暴雨里,這樣一把大黑傘無疑是至寶,周圍人艷羨極了,不少同學提議要和蘇清嘉同學一起回家,蘇清嘉置之不理,只抓起夏如的手,說:
「小如,今天我送伱回家。」
過往,夏如只見識過蘇清嘉的任性,可沒見識過她的霸道。
今天她霸道得宛若嬌生貴養的小公主,語氣透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家裡人會來接我的。」夏如說。
「他們不會來的,你爸要加班到晚上十一點,你媽車子的發動機前幾天壞了,還在修理廠,她是打車去的公司,現在外面一團糟,她打不到車的,更別提來接你了。」蘇清嘉平靜地說。
「你怎麼會知道?」
向來冷靜的夏如聲音都微微變了。前者她不確定,可母親的車子發動機前幾日的確壞了。
「我瞎編的啊。」蘇清嘉理直氣壯地說。
「……」
夏如心更亂了,她微微埋怨道:「小嘉,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我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雨不會停的。」蘇清嘉說。
夏如不信,抓著書包肩帶,看著亂糟糟的世界,固執地等待著。
沒過太久,班主任從後面跑了過來,他喊著夏如的名字,對她說:「你爸媽剛剛來電話了,你爸公司外面的馬路癱瘓了,所有人都堵公司出不去,老闆乾脆讓他們留下加班了,你媽說她在問朋友借車,讓你在學校等等。」
「……」
老師通知完夏如,立刻去給其他學生傳達消息了,只留這小女生一個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怎麼樣,小如,我沒騙你吧?現在可以相信我說的話了嗎?」蘇清嘉問。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夏如問。
「小如,跟我來,我告訴你答案。」
她固執地舉著傘,拉著夏如往雨中跑,夏如稍稍掙扎了一下,終於放棄,任由她牽著自己跑入風雨的深處。
天地白茫茫一片,牛羊難辨,十米開外的建築都無法看清,寒風吹破雨珠,水霧捲入傘底,撲面冰涼,夏如的睫毛沾滿水珠,睜不開眼。
她拉著蘇清嘉的衣袖,耳畔所能聽見的,只有轟隆隆的風聲,雷光時不時劈落,將暴雨天傾的一幕照亮,雲團上的雨水像傾倒沙子一樣傾入人間,形成了一個個接天的白色水柱,過往那些高大的建築在這樣的暴雨中顯得極為渺小,須臾就會被沖刷乾淨似的。
夏如感到後悔,這樣大的雨,怎麼能回家呢,她寧可在教室里一直等待下去。
她擦著臉上擦不乾的水,偷偷瞧了眼蘇清嘉,蘇清嘉雙手舉著傘,頂著迎面而來的狂風驟雨,傘面與傘骨在巨力下顫抖,像是隨時要崩潰一樣。
女生握傘的手卻很平穩。
「小嘉,我們找個地方躲雨吧。」夏如小聲提議。
「不行。小如,你今天必須聽我的。」蘇清嘉霸氣橫秋的姿態。
「小嘉,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奇怪?」夏如問。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蘇清嘉說。
「……」
夏如抿緊嘴唇,雙手抱肩,身軀微微瑟縮著,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小鎮的排水系統也在暴雨中崩潰,前方的路面積水漫過了膝蓋,她的鞋子和小腿褲都濕透了,冷得讓人麻木。
她並不是軟弱的性格,此刻卻不住地想要退縮。
「小如,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蘇清嘉忽然問。
「記得啊。」
夏如陷入了回憶。
那是一年級的時候,班上的一個女同學被欺負了,夏如打抱不平,要把此事匯報給老師,卻走漏了風聲,被惡霸男同學堵在了走廊上,關鍵時刻,蘇清嘉出現,以一敵三,將這三個男生狠狠收拾了。
夏如向她表達了謝意,還買了一玻璃罐子的水寶寶送給她。
水寶寶是彩色的膠狀小珠子,泡水就能變大,當時很流行。
之後,她們成了朋友,經常放學一起走,可惜她們家不是同一個方向,往往走到學校門口就得分開,某一天,蘇清嘉忽然來到了她的班級里,並在她身邊的空位置上坐了下來。
她原本有個同桌,近期轉學了,位置空著。
夏如一驚,說小嘉你走錯班級了,蘇清嘉堅持認為自己沒有。
老師、領導、校長、家長也說她走錯班級了,蘇清嘉依舊堅持,賴著不走。如是鬧了幾天後,校領導也受不了了,多方協商之下,竟是荒唐地同意了她轉班的請求。
這荒唐的決定能被同意,蘇清嘉的學習成績也是一大功臣,那時的小學三年級才開始學英語,蘇清嘉的軟肋還未出現,故而成績名列前茅,深得老師讚賞。
於是,兩人成了同桌。
「堅持就是勝利。」蘇清嘉如是總結。
那天,學校的桃花樹開了,整片桃林宛若粉雲織成,極為爛漫,可小學生哪懂欣賞,在裡面亂跑亂鬧,更折了桃花作劍比武,薅禿了不少花樹。
下課時,蘇清嘉拉著夏如走到了桃林深處的僻靜之處,要和她結拜為姐妹,夏如拿這個我行我素的女同學很沒辦法,就以一種陪她過家家的心態答應了下來。
「那天我們還結拜了姐妹呢,就是沒說清楚,誰是姐姐,誰是妹妹。」蘇清嘉說。
「這還用說嗎?當然個子高的是姐姐。」夏如幽幽道。
「哪有,明明是更聰明更厲害的才是姐姐。」蘇清嘉說。
「這……有區別?」夏如蹙眉。
「有啊,我更聰明更厲害,你以前被欺負,都是我幫你去打架的。」蘇清嘉驕傲道。
「我後面報了武術班,早就今非昔比了。」夏如冷冷還擊。
「你學的都是花拳繡腿,騙小孩子報班費的,沒什麼用處,花拳繡腿,估計連我弟弟都打不過。」蘇清嘉很不屑地說。
「你弟弟?讀幼兒園那個?」夏如回憶了一下。
「現在上小學二年級啦。」蘇清嘉說。
「你要是不攔著,我能把他揍哭。」夏如淡淡道。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雨果然一點沒有停的意思,潑天的雨水在傘面上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夏如走著走著,似乎聽到有人在暴雨中竊竊私語,可向周圍望去,所能見到的,只是一片茫茫雨水。
濕膩感沿著她的小腳爬上了足脛,將她的小腿凍得緊繃,單薄的外套抵禦不了寒冷,小女生凍得瑟瑟發抖,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小嘉?你,你這是在往什麼方向走?」
夏如望向四周,極力想尋到些熟悉感,卻是一無所獲。
「往你家的方向啊。」蘇清嘉說。
「你騙人!」
夏如早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她本以為是抄了什么小道,可這條路越走越荒涼,和沒有盡頭似的,疑惑與恐懼迫使她停下腳步,「小嘉,你和我說實話,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一邊問,一邊環顧四周,眸光中浮動著懼意。
「別在外面淋雨。」
蘇清嘉抓著傘,要重新蓋過她的頭頂,夏如卻不斷後退,不肯領情,她倔強地盯著蘇清嘉,希望她能說點什麼。
「好啦,小如,別和我鬧脾氣了,我和你說實話還不行嗎?」蘇清嘉紅唇搖顫許久,才懷著罪疚開口:「小如,我其實闖禍了。」
「闖禍?什麼時候?」夏如蹙眉。
蘇清嘉抓著大黑傘把她罩了回來,動作和用罩子抓鳥似的。這次夏如倒沒反抗,只是靜靜注視著她的眼睛,等待著蘇清嘉的回覆。
「十二年前。」蘇清嘉說。
「十二年前?」夏如眉頭蹙的更緊:「小嘉,我沒心情和你開玩笑!十二年前你才剛出生吧。」
「我沒和你說笑,我的出生就是個災難。」
蘇清嘉神色肅然,陰雨天裡,周遭一片漆黑,她的雙眼卻像鷹隼一樣發亮,她說:「小如,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要聽嗎?」
「什麼故事?」
夏如剛剛問出口,地面突然開始震顫,她回身望去,看到了遠處隆起的山巒。那是九香山的方向。
山巒環抱間有座大湖,那是人為修建的水庫,這邊的地質基礎無法修建重力壩,只好修築幾公里長的土壩蓄水,土壩相對較矮,無法裝容大量的洪水,夏如轉過頭時,恰好看到水流擊穿堤壩,卷著大量的泥沙瀉落下來。
南塘地理位置很低,湖床比南塘最高的樓都要高,一旦發生洪水,整座南塘都將淹沒於大水之下。
那一刻,夏如腦海中別無所想,只有一個念頭:天塌了。
世界各地都有關於洪水的傳說,過去,這份兇狠殘暴僅流於文字。這是夏如第一次親眼見證這種級別的災難,充斥天地的狂風暴雨也似無病呻吟,雷霆滾地般的震動里,整座堤壩徹底潰爛,泥流衝破浩蕩煙塵,一瀉千里。
沿途的田地、建築被摧枯拉朽般吞沒,堅實的大地好似泡爛發黑的紙漿。
天災面前,人如此渺小,勇氣與智慧都被風雨吹走,留下的只剩恐懼。
夏如驚叫了一聲,回身要跑。
可人又怎麼跑得過洪水?
蘇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說:「別往回走,跟我往前跑,那個故事,我邊跑邊講給你聽!」
————
往前跑?
往洪水那邊跑?
夏如覺得這位同桌一定是瘋了。
當然,也不容她做出什麼異議,她跑不跑並不重要,洪水像是土築高牆般推了過來,少女青春稚嫩的身體頃刻就要被撕碎。
蘇清嘉在這時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舉起手。
夏如聽到了風聲,一道極其細微的、有別於一切風暴的聲音,它在天崩地陷的災難中尤為清晰,一出現就占據了聽覺的全部。
這些特殊的風環繞著她與蘇清嘉,好似活物,充斥著別樣的生機。
蘇清嘉的神情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這時她們相識的五六年裡,她從未在蘇清嘉面頰上看到過的,蘇清嘉高高地舉起手臂,莊嚴而鄭重,仿佛一經揮下,就要決定數萬人的生死。
「小嘉……」
夏如被這股氣勢震懾,一時竟忘記了恐懼,只輕輕喊她名字。
滔天的洪水奔涌到面前。
也是這一瞬間,蘇清嘉的瞳孔變得漆黑一片,風如呼嘯的靈魂般匯聚到她的掌心,她五指虛握,似抓住了什麼,叱了聲「開」後,以最簡練的劈山式斬下。
斬落的過程中,一口雪白的長刀憑空顯現,它迎著不可阻擋的災難,大放光明。
洪水在夏如面前分開,像是舞台劇拉開幕布。
夏如立在原地,雪白長刀分開的黃色泥流從身後高速流淌過去,好似兩面斧鑿而成的懸崖峭壁,她呆呆地聽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終於雙膝一軟,跪倒在這創世神話般的奇蹟之下。
纖弱的水絲撲上她煞白的臉頰,黑色的傘面在上空飄搖,仿佛顛倒的烏雲,雨都生長在雲的背面。
盛放的黑傘下,背著小熊書包的蘇清嘉站在她面前,左手持傘,右手持刀斬切,她從古代神話的畫卷中走出,手中的刀刃即是神諭,雷霆洪水都在鋒芒下讓路。
蘇清嘉轉過身,對著夏如伸出了手,這種時候,她還有心情說笑:
「小如行此大禮,是承認我作為姐姐的身份地位了?」
「這,這到底是什麼?」
夏如覺得她在做一個夢,恢弘的夢,用不了多久,窗邊的貓耳機械鬧鐘就會把她叫醒。
「這是三首神罡,我最喜歡的佩刀,小如要玩玩看嗎?」
蘇清嘉捏住刀身,將其倒轉,以刀柄遞向夏如。夏如顫抖著搖頭,不敢觸碰,蘇清嘉見狀,抿唇一笑,雙眸月牙彎彎,道:「怎麼樣?承認姐姐的地位了吧?」
夏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不和你鬧了,再鬧下去真要來不及啦。」
蘇清嘉抓著夏如的手,沿著她劈開的道路,從洪水中穿過,朝著前方跑去。
夏如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她更像一個洋娃娃,被主人拽著飛奔,渾不著力似的。
也是這時候,她聽到蘇清嘉講那個故事,那個不算複雜的故事:
「一千四百多年前,南塘突然來了一個女神仙。
縣誌有雲『天地崩裂,黑油涌於九香,聳於霄漢,三日不絕,山林不見痕跡』,意思是說,天地崩裂了,黑乎乎的油從九香山的地底湧出來,直衝雲霄,三天三夜也不停止,之後人們去看,卻找不到一點痕跡。這記載的,便是這位神仙降臨一事。至於她是怎麼來的……」
「小如,你懂飛升嗎?簡單來說就是從一個地方跳轉到另一個地方去。」蘇清嘉嘗試給她解釋概念。
「小升初?」
夏如憑藉她的認知進行理解。
「差不多啦,不過飛升要比小升初稍稍危險一點點,這個神仙就是從另一個世界飛升過來的,神仙雖然很強大,可為了衝破兩個世界的隔閡,幾乎將自己給毀滅了,她降臨到九香山時,龐大的神靈之軀融化成了黑油般的屍水。」
「屍水岩漿一樣從地殼的裂縫噴出,又在沉寂後於九香山下重新凝固,變成晶瑩剔透的膠狀肉質,也就是人們俗稱的太歲,你應該聽長輩說起過太歲和地底群山的傳聞吧?這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其事哦。」
「小如,你有在聽嗎?誒,差點忘了,你還是小學生,這麼複雜的故事會不會聽不太懂啊……」蘇清嘉說著說著,就起了憂心。
「後面呢?」夏如認真地注視著她,「那個神仙呢?就變成山了嗎?」
見夏如在聽,蘇清嘉放輕鬆了很多,她說:「當然不是,神仙哪有這麼容易死的?神仙肉身雖然毀滅,意識卻沒有消失,而是在太歲山中沉眠。沉眠了很久,很久。」
「多久?」
「一千四百年。」
蘇清嘉笑了笑,語氣雲淡風輕:「她的魂魄在九香山下沉眠了千年,這千年裡,她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為何而存在。」
「九香山的傳聞吸引了不少訪客,盜墓賊,煉丹道士,文人,也有軍隊,他們在九香山開鑿了很多的隧道,為的就是獲得一塊傳說中的太歲。可惜,太歲中稀薄的神力,對這個世界的凡人而言是種毒藥,吞下它們的人很快變成了頭上生長犄角的怪物,它們匍匐在群山面前,一生只能以太歲為食,無法離去。」
「那段時間,沉眠在太歲中的神仙聽到了很多聲音。」
「痛哭、哀嚎、嘶叫……他們圍著太歲起舞,也圍著太歲迷茫,他們希望將神山喚醒,並將身上的詛咒視為賜福。」
「但最後,摒棄所有的一切,神仙只聽到了一種聲音: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數不清的人這樣說,『我要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形成了聚落,發展出信仰,構建出微小的文明。
他們固執地相信,太歲之下隱藏著一條通往仙界的道路,並將它奉為真相,代代相傳,他們以牙齒為鏟,要將這座肉山移開。是不是很像愚公移山的故事?」
夏如想像著一群畸形人類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啃咬腐肉的場景,心想這和愚公移山哪裡像了,她心神已近麻木,也未再感慨什麼,只是輕聲問:
「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了。那些人在太歲前一代又一代地祭祀、舞蹈,儀式越來越繁雜,血腥,但神仙並不知道這些,她只聽到一句話『我要活下去』,無論換了多少代人,這句話都在不停重複。
神仙並不知道這句話來自哪裡,本能認為這是她自我的心聲,心聲一遍又一遍地跟著重複,於是,她真的產生了存活的意識。
『我要活下去』,太歲中的神明這樣想。」
蘇清嘉說到這裡,聲音已變得很輕,仿佛是在夢囈。
夏如許久沒有等到蘇清嘉繼續開口,她不確定是小嘉沒有說話,還是滔滔水聲澆滅了她的聲音,只是問:
「最後呢?那個飛升的神仙最後怎麼樣了?」
蘇清嘉放慢了腳步,她高高舉起黑傘,望向前方。
洪水滔天,山巒高聳。
夏如的目光躍過黑傘,發現九香山已近在眼前,它高高矗立,宛若世界盡頭的城牆。
「1988年10月,我的意識在太歲中重新孕育完整,並爬出了太歲肉山,順著鐵頭童子挖出的古老隧道來到了地面,我在人間流浪了三日之後,被一對夫婦撿到,帶回家中,取名蘇清嘉,四年之後,這對夫婦又生了一個孩子,取名蘇真。」
蘇清嘉站定,將手中的傘一點點舉高,她凝視著夏如,雙瞳中藏著雷電也照不亮的漆黑:
「小如,這就是我的來歷。」
「我的飛升給兩個世界斬出了裂縫,太歲山恰好堵在裂隙上,很長一段時間都相安無事。
可惜,一千多年過去,肉山被挖空太多,裂隙重新出現。妖魔沿著裂隙來到了此地,等它們真正融入,將帶來一切可能的危險,直至將整個世界吞噬。」
「這是萬禍之源,而我則是罪魁禍首。」
她站在潰爛流膿的天地間,說完了這一切。
夏如自幼不信鬼神之說,看恐怖片也從不會被嚇到,她總能維持住出色的冷靜,像個小大人一樣,但今日,她的世界徹底崩塌,即使未來還能重塑,裂縫也不可彌合。
這份恐懼從心口一直蔓延到眸底,她張了張唇,卻無法宣之於口。
「小嘉……」
夏如呻吟似地喊出她的名字,「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也不太算啦,我也不記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我是什麼樣的了,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無情無欲無法無天?」
蘇清嘉思索了一會兒,忽然綻放出微笑,說:「總之,那個強大的神仙已經不見了,她變成了我,變成了這樣的我,每每想起,我都不太敢相信。語文老師說,物極必反,事物到了極處總會走向它的反面,或許也就是這個道理吧。對了,我要特別鳴謝小如呢。」
「謝謝……我?」夏如感到困惑。
「是啊。」
蘇清嘉的目光變得溫柔,光芒重新在她瞳孔中明亮,她說:「我小時候,懵懂無知,和大家一樣,學習喊爸爸媽媽,背拼音,念古詩,玩泥巴,四五歲的時候,我去村裡的榕樹下玩,坐在那遮天蔽日般的陰涼里,我漸漸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時,我開始茫然。之前的千年,我的人生意義只有一個,活下去,現在,我活過來了,然後呢?然後我該去往哪裡?我什麼也不知道。」
夏如安靜地聽著。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天上體育課,我們打羽毛球,我不小心把球打到了樹上,我很著急,你就將拍子往樹上扔,扔了好久,掛在樹枝上的羽毛球終於落回地上。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忽然好開心,這是屬於我的開心啊,它就像那顆羽毛球,曾經高高升起,掛在了不可觸及的樹梢上,直到今日才重新落地。我撿起了它,靈魂也像得到了安慰,然後,我舉起拍子,將它心甘情願地打給了你。
它在我們之間彈躍,發出我過去不曾聆聽過的愉悅響聲。
是啊,我就是為了這樣的生活而活著的,我要照顧我的弟弟長大,我要和你做永遠的朋友,我喜歡這個地方,這裡有我喜歡的一切,也有我長大的證明。任何災難與怪物都不能將它毀掉。」
蘇清嘉像是在訴說誓言。
她忽然咬破手指,伸向夏如的眉心,從她額頭到鼻樑,自上而下劃了一道紅痕。
然後,她收起了黑傘。
雨水毫無阻隔地澆淋在了夏如的身上,濕透的衣裳又被暴虐的狂風吹得鼓脹,顫抖出獵獵的響聲。
夏如沒有詢問蘇清嘉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什麼都問不出口。
黑傘扯去的剎那,她就看到了天空中的那個東西。
她起初以為那是烏雲。
可不是的,這個形若雲團的東西的表面泛著猩紅的血絲,凸出著紫色的肉管。
它飄蕩在天空之中,沒有具體的形態,更像是血肉的聚合物,它是雲生長出的頭顱,要向眾生傾瀉天怒,也是九泉飛出的惡鬼,要給眾生降下怨咒。
它身體的中央,密密麻麻地伸出了幾隻白紫色的人手。
人手交纏在一起,合力捧出一顆瞳孔,瞳孔透著亮金色,仿佛雲後的太陽,任何看到它的人都會心生錯覺:萬千雷霆都由它而生。
它隨著雲層飄過天空,燙金色的瞳孔向這邊轉來。
夏如這才發現,它的身邊還飄蕩著很多東西,遠看像是一個個彩色的氣球,近了瞧才發現那竟是一具具身披彩衣的腐朽屍體。
它們的雙瞳同樣放射著金光,怪物看向哪裡,它就跟著看向哪裡。
夏如仰望著這不知是神明還是惡魔的東西,腳步不由自主地後退,喉嚨微動,發出微弱的、敬畏的低吟。
「這些災難因我而生,也該由我來終止。小如,我需要你的幫助。」蘇清嘉說。
「它們是從裂隙里跑出來的?」
夏如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捏住,發聲都變得困難。
「是,它是其中之一,也是千年來最大的一隻。它在對我挑釁,以為我鬥不過它。」
彩衣活屍向地面飄來,蘇清嘉已經無法詳細地闡述她的計劃,她的神色愈發沉凝。
夏如不斷鼓起勇氣,又不斷崩潰。
她想離開,想要離開這個荒誕的世界,她覺得這是一場夢,在她的日記本上,今天應該是無事的晴天,她怎麼會經歷這些呢?
雷鳴不斷震響,透過血肉,敲擊肋骨。
蘇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說:「小如,對不起,我自私地選定了你,也沒有將一切與你說明。當然,我也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別說了!!」
夏如忽然捂住耳朵,紅著眼大哭,說:「你騙我,你騙我,你根本不是蘇清嘉,我不幫你,我才不要幫你,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把小嘉還給我……」
「小如……」
蘇清嘉輕輕伸出手,撫摸過她的身體,夏如在她的手掌下顫抖,每一根髮絲都在顫抖。
她捧起了夏如的臉。
夏如布滿血絲的眼眸與她對視,天空明明下著很大的雨,她的眼淚卻和雨水區分得明顯。
「小如。」
蘇清嘉紅唇微啟,想說的話被水聲吞沒,她挽著夏如的手臂,輕輕搖晃,嬌俏的臉上神情楚楚動人:「小如幫幫我吧,當是蘇清嘉求求小如了。」
夏如回視蘇清嘉的眸光不住發顫,抿緊的唇也止不住地發抖,終於,她捂著耳朵的雙手滑落,哭聲說:
「你不許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蘇清嘉問。
此問一出,夏如腦海中浮現出了諸多罪狀,甚至包括她們下象棋時蘇清嘉偷棋子的場景。
但夏如什麼也沒說,她罔顧事實般點了點頭,且當是對同桌的寵溺。
「拉勾!」夏如說。
「拉勾。」
纖細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我要怎麼做?」夏如輕輕地問。
「很簡單。就是跑,往前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跑,盡頭有個山窟,你鑽進去,然後繼續跑,跑到跑不動為止。」蘇清嘉說。
「就這樣嗎?」
夏如看著道路上的數不清的妖魔,依舊覺得這個任務有些簡單。
「這可一點不簡單哦。」
蘇清嘉攏住夏如散亂的長髮,取出了一條絲巾,將其重新紮成馬尾,她輕輕吻了吻夏如的耳垂,說:
「這樣的使命,只有被賦予了拯救世界使命的美少女才能做到啊,小如,千萬不能停下哦,不然所有人都會死去,整個南塘都會死去,如果你實在害怕,可以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一百,不要回頭哦,我大開殺戒的樣子可凶了,怕嚇壞你。」
蘇清嘉用手輕輕托住了夏如的後背,將她往前一推,「再見了,小如。」
夏如依舊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但她已不願意去思考,她得到了一個指令:向前奔跑。
於是她閉上眼,發足狂奔,沿途迸濺出一個又一個泥濘的水花。
群魔在天空中吼叫,整個世界都在陰影中戰慄。
夏如迎著諸鬼,向九香山的方向跑去。
那是妖魔最密集之處,她卻意外地沒有遭受到妖怪的攻擊,這些妖魔忽視了這個小學六年級的女生,並從她的頭頂掠過,撕裂風雨,朝著蘇清嘉的所在圍攻而去。
夏如跑到了蘇清嘉所說的洞窟口。
那哪裡是什麼山窟,分明是一座恢弘的、古銅鑄成的巨門,它隱沒在白茫茫的山霧裡,巨大得宛若群山本身,上面寫滿了古奧的文字,記載著歷史開始前的往事。
過去,她從未在任何報導上看過這扇門,更無法想像九香山擁有這樣的神跡。
她抵達的那刻,這座古銅巨門為她打開,淡淡的霧氣從黑色的縫隙中飄出,纏繞上她的身體。
她站在巨門口回眸。
濃雲上的金眸放射著雷電。
樹枝狀的電光又被長刀斬碎。
這是天翻地覆的災難,這是神明與魔鬼的爭鬥。
她最後望了眼悽愴悲哭的天空,沖入了巨門中的黑暗。
沖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遵循了蘇清嘉的話。
一直跑,一直跑。
周圍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在竊竊私語,可她充耳不聞。
她一邊大哭,一邊用盡全力奔跑,從一數到了一百後,道路依舊沒有盡頭。
她又從一百數到了一千。
不知跑了多久。
前面浮現出光點。
光點在視野中擴大,越來越明亮。
夏如沖了出去。
空中飄著淡淡的雨絲。
她的腳咯到了什麼,吃痛一崴,從山坡上滾下,世界天旋地轉,她滾落到一旁泥濘的馬路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斷掉一樣發痛。
她想爬起來,卻用不上一點力氣。
意識時而明亮,時而昏沉。
又過了很久,她聽到了引擎的轟鳴,以及人的高喊:
「倖存者,這裡還有個倖存者!」
再次醒來時,她已身處醫院。
通過報紙,她閱讀了這場她親身經歷的災難,洪水席捲了整個南塘縣,還波及了周邊的縣城,遇難者的數名和名單還在統計。
病房外人來人往,整個世界都在為這場災難奔忙,哭聲在十月的尾聲里飄蕩,沙啞地歌唱著絕望。
她再也沒見到蘇清嘉。
不少記者前來採訪她,詢問她是怎麼在災難中進行自救的,她說她在山上找到了一個洞窟,躲在了裡面。
可根據救援隊伍的描述,那片不算高的山坡很平整,附近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洞穴。
夏如便什麼也不說了。
她的父母都在災難中遇難,年僅十二歲的她被送入了福利院中,不久之後,她被一對家境殷實膝下卻無子女的夫婦收留。
之後的很多年,她不斷查閱關於這場大水的資料,她看到了災難中滿目瘡痍的南塘,也看到了災難中的死難者名單。
她在名單中檢索,找到了蘇清嘉的名字。
蘇清嘉的後面還跟著另一個名字:
蘇真。
她用剪刀將這份名單裁剪下來,貼在了筆記本上,並用原子筆寫下文字:
「2000年11月23日,感恩節,小雨。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魔鬼與神明一起降臨到我的身旁,我目睹了世界上最溫柔的微笑,可以治癒我往後所有的悲傷。
小嘉,以後的每個雨天,我都會寫下對你的思念,直到找到你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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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