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七章 還是他做
宜興。
周延儒自崇禎四年罷閣至今轉眼已是四年,當年首輔風光雖然不再,但二十年的官宦生涯,又是東林領袖,尤其是身居內閣首輔將近四年,其積攢的身家可謂是驚人,足以讓他在老家養尊處優,過上世外桃源的富家翁生活。不過周延儒罷閣時不過四十,正是人生鼎盛時期,卻突然從權力的巔峰跌落下來,這心下難免是失意的,回鄉以後為免他人議論,便每日強作歡顏與前來拜望的門生故舊往來,罷相的心緒剛剛平靜下來,不料夫人吳氏身染沉疴,撒手西歸。
夫人去世以後,周延儒愈發消沉,哀莫大於心死,凡事都少了興趣,一年多後,其在內閣的黨羽吳宗達也辭官回家,因吳是周夫人叔叔,故二人往來甚近。門人董廷獻又替他招致了幾個紫砂壺名家,周季山、陳挺生等制砂大家攜壺入府,周延儒一見,大為驚喜,竟沉湎其中,終日與這些匠人切磋制壺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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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興紫砂肇於宋代,明代弘治以來,自金沙寺始,名家輩出,周延儒看這幾個名手做的壺百變奇出,花樣絕妙,命人描摹成圖,刊刻傳世。又命府上那些伶俐的家奴跟隨他們制壺,他不時過去查看,儼然一個平常的富家翁了。
自接到京中錢謙益來信後,張溥在百般猶豫之後啟程親往宜興要說成這東林和復社大事。到了周府見到周延儒後,張溥急忙上前施大禮拜見,周延儒拉著他的手坐了,一個小童獻上茶來,周延儒端茶吃了一口,問道:「天如,這大冷的天你親自趕來,可是有什麼緊要的事?」
張溥瞥一眼小童,周延儒心下搖了搖頭,揮手命小童退了,自嘲道:「我已是久廢的人,還有什麼機要可談,你未免神秘其事了。」
「老師閒居得好安逸舒心。」張溥聽他猜到自己的來意,但話中未免有些自怨自憐,思慮著從何處談起。
「無官一身輕嘛!」周延儒從袖中取出一卷文稿,遞與張溥道:「你看看這書稿寫得如何?江陰有個在學的秀才聽說我醉心紫砂,帶了一部書稿請我寫序,我還沒看完呢!」
張溥接過翻閱,見封頁上題著「陽羨茗壺系」幾個隸字,一筆不苟,分明是下了許多的工夫,緩緩將書稿放在桌上,拱手道:「老師,恕學生魯莽,聖人云:君子不器,老師春秋鼎盛,畢生事業豈無比紫砂大者?老師曾居首揆高位,身負天下士林重望,卻甘願與那些工匠賤役交遊,泯然與眾人為伍,學生實在替老師傷心感嘆。」
周延儒笑道:「天如,此中大有樂趣,你只是尚未領會。」
「悠然心會,看來妙處難與學生說呀!」張溥賠笑道:「老師可知道京城最近紛紛揚揚,煞是熱鬧?」
「我久不問那些俗事了。天如,吃茶,這茶樹是我親手栽植,茶葉是親手採摘的,氣味如何?」
「果然好,老師真是大才,干一行有一行的心得,一法通而百法通。」
「哈哈哈……我如今做了身隱鄉野的田舍翁,總得裝裝樣子嘛!」周延儒大笑幾聲,忽然笑容一斂,說道:「京城的熱鬧也是別人的,與我本不相干。」
「那權當笑話來聽。老師善能屬對,一時無兩,學生有個現成的對子,老師可對得出?」
「你說來聽聽。」
「這科北闈有個舉子在試卷的背面寫了一幅對聯,風行京師,成為街頭巷尾的笑談。上聯是:禮部重開天榜,狀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所謂『惶恐』是『黃孔』的諧音,黃即黃士俊,孔即孔貞運,二人機緣湊巧,竟高中了。老師可想得出下聯?」
周延儒搖頭道:「想不出,此等對聯乃是專對,須言之有物,只從文字上下功夫是不成的。」
「下聯最為精彩:內閣翻成妓院,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烏龜』諧音『烏歸』,暗指湖州烏程籍歸安縣人溫體仁;『王八』諧音『王巴』,暗指四川巴縣人閣臣王應熊;『篾片』暗指阿諛奉承溫體仁、毫無主見的閣臣吳宗達;『總是遭瘟』,則說皇上受了溫體仁蒙蔽。赫赫內閣大學士,令人鄙夷到此種地步,豈是朝廷之福?」
周延儒摸著細長的鬍鬚說:「此聯罵得算是痛快淋漓,但不過書生之見。溫體仁就其才幹而言,確非庸碌之輩可比,也非局外人所能道及的。」他見張溥面有狐疑之色,接著說道:「我與溫體仁共事多年,他的才幹確實超拔眾人。其一,他精明幹練,長於心計,凡是內閣代皇帝起草諭旨,每每遇到刑名錢糧等專門知識,名目繁多,頭緒錯亂,其他閣員往往愁眉苦臉,唯獨溫體仁一看便瞭然於心,從無差錯,我佩服他的敏練。
其二,他表面文章做得好,竟是滴水不漏。他入閣以後,清廉謹慎,賄賂從不入門。平心而論,我沒有他這個長處。其三,他苦心經營,一手引進的內閣同僚都是庸才,濫竽充數,如此反襯出他鶴立雞群。其四,溫體仁善於揣摩皇上心意,逢迎有術。這都非常人所能及。」
「饒是他老奸巨滑,終給皇上識破,聽說聖旨一下,他出京時只有幾個門生餞行,情形甚是狼狽。」張溥邊說邊觀察周延儒的神情。
周延儒麵皮微微顫動,他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之中,那年自己因登萊孫元化和招撫孔有德之事犯了大錯,溫體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終致失寵罷職,自己真是太托大了,沒有儘早識破他的狼子野心,不由咬牙道:「這是他的報應!溫體仁貌似忠厚長者,實則胸狹隘,睚眥必報,最容不得人。他自以為長袖善舞,其實樹敵太多,好比堤壩擋水,遲早有崩坍的那一天。」
張溥聽了心中有數了,忙乘機試探道:「溫老賊一走,老師少了勁敵,正好東山再起。」
周延儒擺手道:「我是不做這些痴想了,世人追逐的那些功名利祿,我什麼沒經歷過?讀書科考,中了狀元,鹿鳴宴坐首席,後來入閣參預機要,一年的工夫,升任首揆,何等的榮耀!曾經滄海,再復起也不過如此了,有什麼意趣?反不如擁被高臥,聞著新米蒸熟的香氣,玩玩紫砂壺呢!我年輕時,讀《三國志》,看到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的話,還暗暗嘲笑他沒志氣,如今想來倒覺得慚愧了,享樂納福乃是人的天性,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張溥早聽說周延儒新納了一房小妾,是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她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耐不住春閨寂寞,約好了隨人私奔。男子雇健兒抬了迎親的花轎,吹打著經過門前,那寡婦假稱看人娶親,出門坐入花轎,一溜煙兒地走了。那寡婦的婆婆驚覺了前去告官,寡婦怕衙門緝捕,連夜投身周府,周延儒死了夫人,正在孤曠之時,貪戀她的美色,納做小妾。
想到此處,張溥微微一笑,說道:「溫柔鄉里最是消磨英雄志,看來老師未能免俗。」從袖中掏出一張朱單,輕輕放在桌上。
周延儒捏起看了,不由勃然大怒,罵道:「那個寡婦自願寄身在我府,有何不妥,官府沒由來趟這渾水做什麼?管得恁寬了,一個小小的道台竟毫不知避諱,在朱單上指名道姓地說這等昏話。我倒在家裡大開著府門等著,看看他有多大膽量,敢來捉人!」
張溥暗自發笑,知道觸到了他的痛處,說道:「老師不必發怒,此事若驚動官府,不論那婦人斷與哪家,傳揚出去,也會有污老師清譽。老師身份何等尊貴,終不成還要拋頭露面地對簿公堂?這等小事還是交給弟子處置。」取過朱單,幾把撕得粉碎,拋在地上。
「你、你怎敢扯碎了朱單?」周延儒驚愕不已。
張溥淡然道:「無妨,那張道台本是弟子的門生,也是復社中人。弟子途中去了趟衙門,正趕上那寡婦的婆婆又到衙門吵鬧,他不得已開了朱單,給我瞧見拿了來。區區小事,不必介意,只是老師若沉湎兒女柔情,高臥不起,將來有什麼大禍,學生怕是愛莫能助了。老師正當盛年,遭人忌憚也在情理之中,閣臣們因有老師在而不安其位,生怕被取而代之,倘若有人像溫老賊陷害錢牧齋一樣,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老師如何應付?」
周延儒一驚,眉頭皺了片刻,咬牙道:「好!我聽你的,只要有皇上旨意,我決不推辭。」
「學生正在募集銀子,以便疏通關節。」
「需要多少?我這裡有的是銀子。」周延儒有的是銀子,若是銀子可以買到那首輔之位,他是不在乎全搬出去的,反正只要當了首輔,那銀子還不是轉眼又回來了。
張溥卻是忙道:「萬萬不可,老師樹大招風,天下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呢!若給東廠和錦衣衛的偵知,反而幫了倒忙。學生已勸說幾個志同道合的人拿些銀子出來,牧齋先生、來之、梅村三人籌集了三萬兩,馮銓、侯恂、阮大鋮也各出了一萬兩。」
「天如,馮、阮二人的銀子你都敢用,這是復社高於東林黨之處。東林黨說是給魏忠賢殘害了,其實是吃虧在門戶之見呀!」周延儒有些感慨道。
張溥點頭道:「能為我所用,學生求之不得,如何會拒絕?如今已湊了六萬兩銀子,準備北上入京。只是近日中原正在鬧流寇,江淮也不太平,路上不安寧,還要等些日子。」
「內憂外患,正是多事之秋呀!」周延儒搖頭嘆息,他對自己遭溫體仁排擠而下野一直耿耿於懷,先前沒有機會,現在溫體仁被罷了相,又有這麼多的人支持自己,他那已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又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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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體仁四年首輔期間,對東林黨多有打壓,原因便在於他雖為首輔,但朝中要緊位置卻都是東林黨人,內閣的命令得不到六部有效的執行,這使得一心想要做事的溫體仁感到要想真正有作為,就必須打擊東林黨,為此他和黨羽刑部侍郎蔡奕琛、兵科都給事中薛國觀在這幾年內可是打擊了不少東林黨人。東廠的曹化淳當年到姑蘇去整治復社,也是因溫體仁在天子面前奏了復社一本,天子這才起意讓曹化淳往江南查探整治復社,以免東林之後再現復社。
溫體仁唯恐退居家鄉太倉的張溥和當年的東林李三才一樣「遙執朝政」,遂派遣親信到蘇州府一帶擔任地方官,就近收集證據,好整垮張溥和復社。於是,幾年之中從江南上奏到京師攻擊復社的奏疏是絡繹不絕。溫的親信陸文聲與張采有過節,任蘇州知府後便開始打擊復社。他寫了彈劾復社的奏疏,溫體仁用硃筆寫下了措辭嚴厲的諭旨:「太倉復社結黨恣行,把持武斷,提學臣所職何事?致士習囂橫如此!」
御史周之夔彈劾復社紊亂漕運規章、結成朋黨,蔑視聖旨。溫體仁在奏疏的末尾殺氣騰騰地寫道,伏望皇上立即振奮朝綱,大破結黨的局面,逮捕張溥、張采,與臣當面對質。如果臣所說確實,乞求處死張溥、張采,以謝朝廷;同時處死臣,以謝朋黨。
有一個託名徐懷丹的人,寫了一篇聲討復社的檄文,指責張溥、張采「下亂群情,上搖國是」,列舉了十大罪狀: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妨賢樹權、召集匪人、傷風敗俗、謗訕橫議、污壞品行、竊位失節、召寇致災。這道奏疏在溫體仁的有意推動下給復社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復社實是東林的衍生物,其根扎在東林之上,因此復社有難便是東林有難,故東林黨在朝中的官員不遺餘力的攻擊溫體仁,更不惜在崇禎五年的朝會上大鬧,氣得年輕的天子一旨逼迫潛伏在京的周延儒回鄉,徹底斷了東林黨人希望攻倒溫體仁使周延儒復相的可能。但即便是這樣,溫體仁的日子仍沒有好過,那東林黨的官員實在是太多,走了一個周延儒還有十個百個周延儒,只要東林一日不倒,他這首輔便是一日不是真正首輔。
溫體仁最終下台,表面上是曹化淳偵知張漢儒一案有溫體仁背後指使,實際還是因為流寇肆虐的問題,溫體仁首輔四年,雖說東虜因為施大勇而遭重創,暫時無力南侵,但西北流寇卻由丁點火星燒成了大火。鳳陽皇陵被焚是壓垮溫體仁的最後一根稻草,崇禎已經無法忍他的首輔對流寇束手無能了。再說就是對東虜能打的施大勇這幾年也是溫體仁的心病,說起來當年他還有意和曹化淳拉攏施大勇的錦州軍,為此和周延儒、高起潛暗地較起勁來,可誰知這施大勇也真不是個懂事的,竟然做下了那麼多膽大包天的事。這幾年,溫體仁是拼命的壓著御史們彈劾施大勇的奏疏,在天子面前也是儘量不去提那施大勇和他的遼東軍,甚至連錦州大捷、登萊平叛、遼南大捷、瀋陽大捷這一系列由施大勇所立的功勳都不予嘉獎,為的就是淡化施大勇在朝廷中的影響,從而免得朝廷和天子尷尬。可越是這樣,就越顯得他無能,堂堂首輔連一個帶兵的武夫都解決不了,皇帝能看他滿意嗎?若是他溫體仁有辦法讓施大勇乖乖進京來,東林黨一萬個彈劾他也不頂事。好不容易東林黨的侯恂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主動替施大勇說情,還說動遼東軍到中原剿寇,事情原是好事,但細一回頭想又不對,既然東林黨能說動施大勇帶兵剿寇,那還用你當這首輔做什麼?等溫體仁驚醒過來事情已經無法阻止。
其實溫體仁真的倒霉,他這人清廉至極,唯一那處原石亨的宅子還是皇帝授意他盤下的,除此之外,便是再無餘財,比起周延儒為首輔四年積得驚人家產相比,溫這個首輔可真是大明開國以來最清廉的宰相了。溫也是想做事的,奈何他的不結黨使得他只有寥寥幾個親信可以幫襯,面對滿朝東林的拖後腿,他又能使得了什麼力。僅是一個加征商稅在四年內提了六次,卻沒一次能通過廷議,為輔如此,他能如何。大明是內憂外患,可他溫體仁何嘗不是內憂外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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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體仁罷相後,吳昌時立即寫信給張溥,勸他慫恿周延儒復出。他這信是在錢謙益之後到的,相隔不過兩天。他在信中說,正人君子錢謙益遭詆毀而罷官,文震孟入閣三個月就被排擠,致使東南君子不斷遭到迫害,非周延儒復出不足以消弭災禍。吳昌時信中還透露,他已經結交東廠太監曹化淳,並和王德化搭上了線,正不遺餘力的為周延儒復出鋪路。另外五省總督洪承疇和五省總理盧象升都表態支持周延儒復出,督師遼東軍的侯恂更是出錢出人,只要周延儒願意,他復出幾乎是沒有任何障礙的。
二月十七,在東林黨官員們的操作下,崇禎在平台舉行朝會,命朝臣廷推新的首輔,結果在東林黨的主導下,廷推出來的閣臣雖然內外兼用,但沒有一個使崇禎感到滿意。在皇帝對人選不滿意的情況下,於是東林黨們開始推舉真正的人選周延儒,崇禎沒有當場同意,只要朝臣們再推舉兩人共對。
張溥、吳昌時為周延儒多方活動時,涿州馮銓、尚在河南遼東軍中的侯恂、桐城阮大鋮等分別出資,籌集白銀六萬兩,打通關節,內廷中,掌印太監王德化和秉筆王承恩都表態支持周延儒,原本還在觀望不願周延儒復出的曹化淳在內廷兩個大佬的壓力下也終是開口支持周延儒。
在內廷外朝的一致「呼聲」下,二十日,崇禎下旨召前大學士周延儒、張至發、賀逢聖入朝。周延儒在家中接到聖旨的當晚,忽然夢見死去十年的夫人吳氏,極力勸阻,不要再度出山,他將信將疑,吳氏說,不信的話,可以同我到一個地方去看一下。周延儒隨同前往,看見一個老和尚,頭頸上系了一根繩索,悚然驚醒。這個夢使他相信前程不祥,對赴任有所畏懼。
周延儒三月初入的京,他的新官銜是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首次朝覲天子時,周延儒胸有成竹地陳述施政綱領,說得頭頭是道。當務之急有:減免農民拖欠的漕糧、白糧,減免民間歷年拖欠的賦稅,凡是遭受戰爭與災荒的地方減免今年田賦,赦免流放罪以下的人犯,召還因為進諫而免職的官員等。
崇禎聽得十分滿意,當即一一批准,並且賜宴為他洗塵。周延儒告辭後,崇禎忽然轉身對一邊的王承恩說了句「還是他做!」言外之意,除了周延儒,崇禎已經找不到一個更為合適的內閣首輔人選了。
周延儒復任首輔的第一日,接到的第一份奏疏是河南巡撫彈劾旅順總兵施大勇放著流寇不剿,反縱兵劫掠,濫殺百姓,殺良冒功。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