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竹排之辨

  「江湖皆向福州行。」

  福州南少林福林院,無塵塔下,中天正道禪師坐於蒲團之上。

  除他之外,環坐之僧有八:

  

  上一代的住持泉州正演禪師、龍溪虛塵禪師、長汀善識禪師;這一輩的住持有東山島正覺禪師、武夷山正明禪師、邵武正念禪師、建寧正寬禪師。

  以及姍姍來遲的莆田方覺禪師。

  諸寺之中,以莆田一脈與嵩山少林最為密切,方覺來後,儘管諸人不情不願,方覺隱然已經代替正道,成為發號施令之人。

  方覺合十道:「中原諸派齊聚閩中,為數百年未有之江湖大事。」

  「本寺已經探聽明白,青城派已經在南城外;華山派岳不群不日也將到來;嵩山派已經派遣大嵩陽手費彬、托塔手丁勉、仙鶴手陸柏南來,不日也將到達;五嶽劍派已動其二。」

  「另有本寺俗家弟子報,武夷山有魔教長老曲洋出沒,按照時日,應是已到福州。」

  眾僧聽得魔教二字,都是神色凝重。

  「閩、浙兩地來聲援福威鏢局的,除了同安李氏、還有浙江衢州的棋仙派溫氏,浙江仙都派菊潭道長,其餘的,倒是不足掛齒。」

  「方覺師兄,這棋仙派、仙都派都是什麼來頭?」虛塵合十問道。自從方覺到後,急躁的虛塵就變成謹慎的虛塵,再也不敢提及追究莆田一脈丟失寶典的責任。

  「虛塵師弟一心向佛,善根日增,不為俗世所擾,自是不知江湖中這些小門派。」

  「棋仙派興起於國朝初年,歷代掌門都是溫氏家族,因為極少與江湖接觸,只是稱霸一方,所以江湖中也鮮有人知,其所擅長是一門五行陣法,非到萬不得已,此陣一般不用。」

  「仙都派是武當旁支,同樣名聲不顯,然而菊潭道長劍術高強,在浙江一帶也是鮮有敵手。諸位萬萬不可輕敵。」

  「此次來福州的,還有武夷劍派,這一派何時組建,擅長何等武功,均是一無所知。不過,他們應不是為了福威鏢局一事而來,諸位也不必太過在意。」

  眾僧齊誦佛號,莆田一脈對各大小門派的了解讓他們頗為心服。

  各人心中均想,這余滄海欲要復仇,卻不循江湖正道,正大光明向林震南挑戰,而是暗中對福威鏢局下手。

  旁人不知青城派欲奪寶典,卻對青城派行徑大為不齒,導致閩、浙江湖同仇敵愾,共同對付青城派。

  青城派猶不知收斂,在福州橫行無忌,又激起官府戒備,余滄海這一趟怕是討不了好。

  方覺似是猜到眾人心中所想,念一句「阿彌陀佛」又道:「青城派別有依仗,如今,錦衣衛指揮同知徐爵也在來福州的路上……」

  正道禪師一直默默無語,此時才詫異道:「師伯,青城派的依仗,莫非正是錦衣衛?」

  方覺搖搖頭,沉吟道:「若是錦衣衛還好,青城派想必是投內相馮保之所好,才換得司禮監許可,馮雙林釜底抽薪,讓南京司禮監發話,斷了大宗伯對福威鏢局的支持,青城派這才敢到福州來。若是錦衣衛一到,福州形勢又變得極其複雜,於我們而言,要守護寶典,更加困難重重。」

  「若是……」眾僧正各自低眉思索,全沒有注意到方覺古井無波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驚恐之色,轉瞬即逝。

  「師兄,此次我們應該如何行動,還請師兄示下。」善識道,「少林本寺又是何態度,也請師兄明示?」

  眾僧齊齊看向方覺。

  方覺沉吟道:「少林本寺已經秘遣數名高手南下。方證大師對此事也極為重視,他說道,『出家之人,自是以慈悲為懷,若是寶典再入江湖,不知道會引起多大的風波。眼下,福威鏢局林震南並不知道辟邪劍譜的秘密,若是這一秘密不為江湖所知,自然是大善,若是有人慾奪劍譜,無論是嵩山、華山,或是青城,我輩既已知曉,自然義不容辭,絕不能讓其得逞。』」

  ……

  閩江。

  一支竹排順江而下。

  煙波一棹,百船爭流,漁歌之聲,此起彼伏。

  艄公帶著斗笠,從容擺渡。他小心翼翼地將把手用繩子系在竹排上,任槳片脫離水面,乘水勢而行。這河段他再熟悉不過了,卻需要小心盯著江面,若遇水流湍急,險灘狹道,就需要解開把手,掌握好排梢,慢慢脫離。

  船上是三個特殊的客人,兩位老者都已過六旬,一著黑衣,一穿青衫。


  還有一位女童,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明眸皓齒,一張臉蛋清秀可愛。

  黑衣老者、青衫老者各持一古琴,一路相和,一路相竟,端坐竹排之上,縱在中流,也是神情自若,如在平地。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的那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楊兄,好一曲《漁歌調》。」曲洋拍手贊道,「人言楊兄琴藝,其音之清,如月之秋,如江之澄,如潭之寒,千里一碧,冷然內徹也,果真名不虛傳。只可惜『回看天際』之調,非為高,『岩上無心』之調,非為靜,缺少中正之意。」

  青衫老者名楊表正,字本直,福建永安貢川人,宋代大儒楊時後人,自號巫峽主人,別號西峰先生。

  他聽罷黑衣老者所言,知道他明褒實貶,臉色不由得變得陰沉。

  楊表正方才已經彈過《金陵懷古》,這是他自行創作的琴曲,當年在南京彈奏,聽之者糜糜忘倦。

  獨眼前此人,說起來就是「中正之意」,讓楊表正惱火不已。

  曲洋撫須微笑。

  很久以前他就聽說,在武夷山中隱居著閩人楊表正,為當代琴曲大家,於路遇見老楊之後,大喜,相約同行。

  兩人開始相處還算融洽,誰知很快就產生分歧,分歧的原因有二。

  第一個分歧非常無聊,琴曲要不要配歌、配文,即要不要有琴歌。

  這也是有明以來,各大琴派論爭不息的話題,去文派是浙派、紹興派、虞山派,尚文派的主力則是江派。

  曲洋力主琴曲去文,他說的是:

  「音生於天地之初,琴制於庖羲之世,有音無文,本是常理。後人以文釋音,使琴陷於流俗,可謂無知而狂妄。」

  楊表正屬於尚文派,譜寫出了不少以唐詩宋詞為歌詞的琴歌,以為漢唐詩文,莫不可以譜曲。

  這也是江派的主張,此時江派衰微,楊表正為大量琴曲補文,一時竟有重振江派之勢。

  適才所奏正是以柳宗元《漁歌調》為詞。

  他說的是:

  「琴,妙陰陽之理,宣天地之和。上古聖賢制之以為怡心養性,古之君子左琴右書,彈琴吟誦,豈可有所偏廢。」

  兩人都承認古樂不傳的事實。而要追尋古人之意,復古之淳正,曲洋主張單純從音樂本身出發,更加接近古人;楊表正則說琴歌即詩歌,它同樣表達了聖賢之思。

  若是陸平在此間,想必一定會對楊表正的看法大為贊同,要是曲洋、劉正風所作之《笑傲江湖》也有琴歌成文,洛陽的金刀王家甚至是岳不群,也不會將一本曲譜當成是劍譜。

  某位被冤枉的華山大師兄,也將暗自點讚。

  第二個分歧,就是曲洋發起了地域攻擊,大罵江浙一帶的琴操,即曾經的浙操、江操為靡靡之音,亡國之樂。

  其中的浙操,演化出如今的浙派、紹興派、虞山派。

  其中的江操,就是人家老楊出身的江西琴派。

  這同樣也是南宋滅亡以來古琴圈子裡面的一個老話題。

  元明以來,不少論者都說,南宋韓侂胄開禧北伐失敗後被誅殺,收藏的大量曲譜流落在外,為後來的浙派所得;南宋亡後,更有諸多宮廷曲譜散失,也落於江浙兩派之手。

  而南宋的音樂,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寓意南渡不可復興,是妥妥的衰世之樂。

  他們甚至攻擊南曲,認為民間的南曲各流派同樣也是南宋宮廷音樂流傳的結果,也是南宋亡國之音的流毒。

  曲洋獨獨推崇劉正風所學的湘操,劉正風固然在簫的造詣上超過曲洋,卻也是琴曲大家。

  楊表正更加氣憤,他說道,湘潭之琴操,其實和浙操的源頭是一樣的,都是同一個祖師爺郭沔所開創。

  南宋末年,韓侂胄死後,其幕僚的清客郭沔移居衡山,遙望九嶷,有瀟湘雲蔽,遠思屈原、賈誼之流放,自傷其身,乃作《瀟湘水雲》,寄惓惓之意,有悠揚自得之趣,更兼有家國之悲思。

  所以,曲洋罵江浙琴操,其實也是在湘南琴操。

  一席話懣的曲洋啞口無言。

  若是在別的事情上,曲洋可以豁達,楊表正也有胸襟氣度,可以對門戶之見嗤之以鼻,唯獨在自己所鍾愛的音樂上,這就萬萬不能容忍。


  從一開始的相談甚歡,到後來的針鋒相對,兩人爭論到激烈處,曲洋氣得差一點扔出一把黑血神針。

  楊表正也氣得要跳閩江。

  「何至於此。」曲非煙聽得很是不耐,也很是無語,小丫頭眼珠一轉,想出一個主意,她的聲音若出谷黃鶯一般清脆,「爺爺、楊爺爺不要再吵了,不妨在這竹排上比試一番,豈不是誰家之樂更好,一聽便知。」

  兩人一想也是。

  接下來連斗數曲,各有勝負,惹得一旁漁夫側目,老艄公也笑吟吟看著兩人相鬥,只覺得生平罕見。

  這一次楊表正彈過,輪到曲洋,曲洋凝神屏氣,浮動琴弦,竟是不同於此前所奏的諸曲。

  楊表正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詫異。

  琴聲一開始,若緩緩流淌的溪流,繼而,若溪流過高山峽谷,曲調漸低沉,不多久,琴音漸高,竟如一鶴長鳴,直衝雲霄,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是佳人回眸,漸行漸遠,漸漸微不可聞,只余叮咚聲響。

  一曲下來,境界高遠卻又中正平和,能使人心潮澎湃,聽罷卻復內心平靜,確有聖人所說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意。

  竹排過處,漁夫停下漁歌,商賈出艙遠望,一曲彈畢,流水之聲依舊,在楊表正聽來,卻是萬籟俱寂。

  「此何曲?」

  「笑傲江湖。」

  青衫老者起身作揖,黑衣老者還禮。

  「世路風波惡,扁舟去往輕。中流發清唱,千古有遺聲。」楊表正道,「此曲我所不如,確實應當甘拜下風。」

  曲洋也是謙讓了幾句,其實這樣的比試,楊表正是極其吃虧的,他並不知道,曲洋是武林高手,輕功、內力都是一流,在竹筏上端坐巍然不動,靠的是武功;而自己縱然一直堅持「坐定,心不外馳,氣血和平,方與神合,靈與道合」,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夠做到卻是靠的是毅力。

  當日,竹排在城西洪塘渡停了下來。

  楊表正看到比起往日,渡口蕭條不少,不覺詫異起來。

  他此次來福州,是尋訪好友。

  《琴曲集成》是他隱居期間多年心血之作,如他所言,「苦志究心三十餘年,方得樂隨道化,趣從樂生,殆不知琴之為我,我之為琴也。」如今已經到了該雕版印刷的時候,他來求助好友正為此事。

  「福州有何事發生?可是倭寇?」楊表正焦急地問道。

  「老丈有所不知,這福州如今鬧翻天了,福威鏢局少鏢頭殺了青城高手,青城派大鬧福州城,昨夜竟然夜闖侯官縣衙,留書恐嚇福州府,還入縣衙大牢要殺人滅口。」

  「知府大人大怒,今日已將福威鏢局的人犯押解往都司牢房,又在各城張貼布告,懸重賞緝拿青城派賈人達,闔城人都說,這青城派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曲洋和楊表正面面相覷。

  楊表正暗自心驚,曲洋也是詫異不已,縱然是日月教,也不見得如此囂張。

  楊表正之友,是福州同知鍾大咸,他又是福建本地人,進城自然沒有問題。

  他盛情相邀曲洋同行,曲洋自知魔教長老的身份會帶來諸多不便,更不想惹起什麼麻煩,對楊表正的邀請自然是求之不得。

  兩人從西城而入,路過福威鏢局,大門前守著十多名壯漢,各執兵刃,一臉警惕看著過往行人。

  行人見此都是匆匆而去,不敢停留片刻。

  再過一橋,到按察司前大街,城內雖然恐慌,一切倒也如常。

  來到一處酒樓前,卻見樓上的人都紛紛叫好。

  「武夷劍派女俠卓冰璇挑戰青城四秀,為閩中武林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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