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笑傲江湖

  「懷安田土案,任憑福州府發落。」

  「林氏所有投寄土地的契書,都在此處,任憑福州府發落。」

  「所有家奴,均在冊上,待伯父喪期之後,必定會清理。若有以林氏名義作奸犯科,福州府盡可鎖拿。」

  「伯父遺言,所有林氏有功名的子弟,都回家守制。」

  陸平端坐案後,有一些出神。

  他看了一眼面前神情悲戚的林仲元,也不知道他是為林家的失地而悲傷,還是為林燫的死而難過。

  上次見到林燫的時候,他雖然在病中,卻不是馬上就要死的樣子。

  幾天的時間,到底林燫身上發生了什麼?陸平並不大願意去想。

  不管如何,林家算是給張江陵一個交代,以張江陵放過高拱的態度,應該也不會將毫無仇怨的林家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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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擺出這樣的姿態,福州士紳上下莫不同情,就是潘頤龍也頗為責怪自己不經商量,就跑到林府逼迫一位退休的高官。

  福州城中,前頭還在私下議論林家占地,現在已經變成福州推官暴虐士紳。

  若不是近日「青城派」的事情實在勁爆,恐怕占據福州人茶餘飯後頭條的就是自己。

  而懷安田畝案,自己也可以給潘頤龍和按司一個交代了。

  「查得萬曆元年白二賤價買田一案,契書壹紙,上書用價三十兩,買田三十六畝。

  職訝其田何賤至此,云:荒田不可耕也。因問鄉里,皆非屬實。

  又查到白二購田後,佃於他戶,另有佃契。白二購田,屬虛錢實契典買,其契當歸無效,其後出佃,也當歸於無效。

  其田應由原主用原價贖回,自萬曆元年以來田土收穫,合納稅糧,折銀一百九十兩,依數追征入官,余則發還原主。白二出佃佃戶,法屬無辜,情屬無知,追繳稅糧一事應以白二家產折抵。該犯白二,應依盜賣田宅,杖八十,徒二年。

  另投獻一節,應另案處置。」

  「查得福威鏢局投獻土地一事,該鏢局自隆慶起,由鏢局帳房黃昌為掌柜,暗中放貸,取五分例,並以放貸為誘,以償息為迫,使得債主投獻或賣地於林家。已查得在鏢局舉債者,償息不能以投獻了事者,約占九成之多。職以為,此等情形前所未有,應查禁鏢局放貸一項,嚴加堪問。」

  陸平在兩項文書上蓋了印章,讓書辦呈給潘頤龍。

  潘頤龍很快就回話說:福威鏢局一事,暫不問。

  陸平心下瞭然,潘頤龍其實和林燫私交極好,林燫所撰的《福州通志》能夠成功,潘也是出了大力的,更不要說,通志前面的署名,第一個就是老潘。

  這不僅僅是身前的政績,還是身後的殊榮。潘頤龍又豈願處置林家。

  陸平揣測老潘,說不得聽到林燫死訊後心中還在竊喜。

  至於投獻土地一事,陸平相信,無論福州府還是按司,沒有一個希望治罪林家,當然,他們甚至沒有這樣的權力。

  在嘉靖八年,皇帝批准了戶部的題准:「投獻地土,其投獻與受獻之家,一體問發邊衛,永遠充軍。事干勛戚,先將管莊佃仆及引進家人,問罪發遣。其勛戚大臣,照例參奏定奪。」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律法,在嘉靖後期,一群中下層基層官員紛紛找勛戚大臣的麻煩,逼迫他們退還土地,就是因為這條律法在身後撐腰。嘉靖晚年各地方開始實驗推行一條鞭法,這一條也起到了很大的震懾作用。

  然而,這條律法同樣也成為內閣首輔消滅政敵的利器。

  在地方上,包括海瑞在內,他們的目的其實很單純,就是清田退田就可以。

  可是,高拱卻用這一條來對付徐階,搞的徐階差一點沒命,整個家族幾乎完蛋。

  在徐階之後,那些在朝和退休的大佬們,對這種罪名是多麼恐懼可想而知。

  潘頤龍還需要等待,等待上面真正的風向是什麼。

  吹來這股風的,就是徐爵。

  當日,徐爵來到福州城。

  巡撫耿定向率領三司和福州府的主官出城迎接,陸平官職卑小,自然不在這個名單上。

  徐爵有個外號叫「小野」,傳說是因為早年走江湖之故,如今已經官居從三品的大員。


  在朝野中,徐爵此人名聲還算可以,都說他頗為通曉文辭義理、暢達事理人情。雖然依仗馮保,卻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魚肉百姓的勾當,待人也非常和氣。

  在一大群錦衣衛的護衛下,徐爵進入福州城,出席了耿定向安排的一個宴席,又和耿定向密談一番,商量賜經的日期和儀式,隨後,就來到福州府安排的一個富商家裡居住,閉門不出。

  這一幕搞得福州的官員十分不安。

  「小姑娘,這裡是府衙,不得胡亂走動。」

  陸平出門一看,見一個綠衫姑娘正在跟一個書辦拌嘴。

  「這位官差大哥,我是跟著一隻蝴蝶進到這裡的,為什麼蝴蝶可以飛進來,我卻不能隨意走動呢?」

  那位書辦漲紅了臉,卻也不敢發作。雖然朝廷嚴厲禁止官員就職期間攜帶家眷,但是各地的官員也是有對策的,私下把家眷養在外宅,或者私下養一個外宅。這小姑娘既然在府衙中出現,又生得千嬌百媚,說不得是某位大人的親眷,他可是惹不起的。

  陸平聽得啞然失笑,走近問道:「怎麼回事?」

  那書辦忙行禮回稟。

  綠衫姑娘約莫十三四歲,打量了一下陸平不由得眼前一亮,眼珠一轉說道:「這位小哥哥居然也是衙門中的人,你讓我進去抓只蝴蝶好不好?」

  陸平皺眉道:「你是從哪裡開始抓的蝴蝶?」

  綠衫姑娘指了指旁邊的一處院子,正是同知鍾大咸宅。

  這想必是鍾大鹹的某個親友來訪所帶的女眷,卻不知道這樣會帶給老鍾極大的麻煩,要是那位御史知道了,上一道彈劾奏章,說老鐘不顧體面,養妾於內衙,根本就不會有人聽他辯解,老鐘的仕途也就結束了,甚至有可能治罪。

  鍾師怎會如此不慎,這不符合他的作風。

  「此事不可張揚。」陸平見四下無人,就從袖中掏出二兩碎銀子給了書辦,「我來處理吧。」

  書辦大喜,忙接過銀子說道:「司李放心,鍾大人待我甚厚,我斷不會給他老人家添亂。」

  陸平點點頭,又對小姑娘說:「衙門高牆深院,這是蝴蝶所不願意到的地方,姑娘又何必要把它拘束在此?等到鍾師休沐的時候,可以帶你去烏山,那裡樹木茂盛,鳥語花香,蝴蝶紛飛,你可以盡情玩耍。現在還是趕緊回去的好。」

  「啊。你叫黑……鍾爺爺鍾師?」小姑娘驚呼,「你就是陸平陸雲枳,鍾爺爺贊你,說是少有的才俊。」

  黑爺爺?小姑娘話收的快,陸平卻還是聽到了。心下納悶,這一次是什麼朋友來拜訪老鍾,帶了這麼一位大膽的丫頭。

  他也不想在這裡跟小姑娘多說,若是再被人發現,就不是老鐘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

  當下立即帶著小姑娘,來到同知宅。

  今天知府潘頤龍去迎接徐爵,同知鍾大鹹的事務就比平日多了一些,他正在「清軍館」理事。

  同知宅的後院,是一個小型的花園,當中的一處亭台上,不時傳來爭吵的聲音,大笑的聲音,以及叮咚的琴聲。

  老鍾是好琴之人,想必早就心癢難耐,卻案牘纏身不得脫身,別提多難受了。

  陸平領著小姑娘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位黑衣老者和青衫老者正在論琴,談音樂。

  他心中一動,忙問小姑娘:「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爺爺叫我曲曲。」小姑娘一臉狡黠地說道。

  陸平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魔教長老,盜墓賊曲洋竟然來到福州,還大大方方地住進了府衙,和一位知府衙門的高官論交……

  這算個什麼事!

  「兩位爺爺!」曲非煙蹦跳著來到亭台前,「你們別再吵了,看看我帶了誰來?」

  陸平一怔,這樣看來,曲非煙早知自己是誰,才故意在「理刑館」與人拌嘴,引起自己的注意後把自己帶到這裡,原因只是為了不讓二老接著吵架?

  他看著曲非煙眼中帶著笑意,嘴角微微上翹,就知道自己說中了。

  「狡猾的丫頭。」他瞪了曲非煙一眼,心中暗暗罵道。

  「兩位前輩,陸平有禮。」

  「賢侄上前來,看我與這楊曲老兒,誰人說的有理?」楊表正說道,他與鍾大咸交好,互相視為知音,自是知道陸平與鍾大咸關係,當下也不客氣,直呼陸平向前。


  楊曲,明顯就是曲洋的化名。他打量了陸平一番,微笑道:「鍾元聲先生道陸司李良材美質,果然言下不虛。」

  陸平說了句:「鍾師過譽。」

  他趁機打量了一下曲洋,只見他身材高大,面容清瘦而蒼白,倒是十分的俊朗,一身黑色深衣收拾的乾淨利落。

  「兩位爺爺一路上爭論琴譜該不該有歌曲歌文,爭了一路猶自不肯罷休,又在這裡繼續爭論,那位鍾爺爺勸他們不住,就說,『我有位弟子素來公正,不妨找時間讓他來為你二人評判一番。』我就把小哥請了來。」曲非煙笑道。

  陸平心下瞭然,鍾大咸一直不在外人面前承認是自己的琴藝老師,只說教了陸平一些入門的技巧,現在說出來,一定是受不了他們兩人吵來吵去,才拿出了「乾坤大挪移」的官場手段,把鍋給自己甩了過來。

  這等問題,各大琴派爭論了二百多年沒有爭論出個結果,自己能一言決之,那不就是一個笑話。

  不過曲洋也是,當今的文人,將琴藝看得無比之高,自己所讀的《太古遺音》,開篇的序言就說,「琴,雅樂也,妙陰陽之理,宣天地之和。」琴的作用,首先是教化,所以他們說,琴本身就含有「禁」的意思,琴的和,是通過中正的音樂,禁止「急欲之情」,盛世的時候來教化萬民,衰世的時候來樂道忘貧。

  「琴之為道大矣,所以宣五音之和,養性情之正.而通神明之德也。」

  所以,你一個魔教的長老愛好這種教化天下的藝術,還有閒情參與該不該有歌曲的學術討論。

  陸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言說。

  「雲枳以為如何?」楊表正一臉殷切地問道。

  曲洋笑道:「楊兄所創琴歌之中,有屈原的離騷、諸葛孔明前後出師表、蔡文姬的胡笳、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王勃的滕王閣序、唐明皇的廣寒游、蘇東坡的赤壁賦,而這些琴歌,實無甚用處,倒是楊兄所創之無歌之曲金陵懷古尚佳。」

  他頗為無奈地苦笑道:「楊兄卻還不悟,還要為《笑傲江湖》創一琴歌。卻是大謬。」

  楊表正為笑傲江湖琴曲寫歌,陸平聽著,又是一頭黑線。

  楊表正的江湖和曲洋的江湖,其實大不相同。

  楊表正的江湖,是范蠡泛舟五湖,是范仲淹遠離廟堂,這一夕的青燈黃卷,只為了玉帶金魚。

  曲洋的江湖是刀光劍影,打打殺殺,是飛鷹古道傍,十步殺一人。

  讓楊表正來寫曲洋的江湖,實在是為難老先生了。

  楊表正卻道:「笑傲江湖一曲固然大佳,然而配歌文流傳,才能不失聖人教化之意。」

  你看看,這就是爭論之根本,兩個人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根本就是在南轅北轍,說來說去只會越走越遠。

  陸平想了想笑道:「我也有一歌,雖取琴簫合奏之意,然有歌而無譜,不如獻於兩位前輩,請兩位賜教。」

  說罷,取過石案上的筆墨,低頭寫道:

  琴:回想這一生把酒任飄搖

  簫:與君樂飄搖

  琴:與君一笑天涯共同老

  簫:相伴百年此生了

  琴:今閱風月無雙,嘆世間的男兒如此少,輕言華章而枉負青春與韶光,看風光它不隨我等的豪意老

  ……

  簫:大聲告訴蒼天,和風同塵也無惱,不易此心的痛快,看風月無雙不怕它無情催人老

  琴:看山嶽絕林與飛鳥,看那山高水又悠長,愛清風推雲映月早

  (合):世間蒼茫,歌者渺渺,不如放歌飄遙,看那山高水又長

  ……

  二老靜靜看著陸平書寫,先是不以為然,待陸平寫了大半的時候,卻不由得輕聲吟唱起來。

  良久,二老都是臉色大變,陸平是在告訴他們,這場爭論,他們誰也沒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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