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夜訪客

  陸平回宅之後,聽見正房背後的演武場傳來兵器碰撞的聲音。

  後院原來只是一塊菜地,老殷來了之後,特意辟出一塊空地,用來練功。他練的是一種指上功夫。陸平有時候也過來瞅瞅,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不過老殷大概看出自己家的這位大人並不懂武學,所以也就不避著他。

  陸平更加以為,在自己家裡練功,就是默認了主人觀看,算不上「偷」;況且這種江湖規矩實在是不正常,若是對方正在傳功倒還罷了,若是只表演一些招式也怕偷看,那這種門派還是別在江湖上混了。

  循著聲音過去,舞劍者正是華山女俠岳靈珊,劍法的好壞他看不出來,關鍵是養眼。

  

  她的身法輕盈,在剛剛泛青的草地上跳躍舞蹈,長發飛舞,衣袖飄飄,劍舞如流雲,劍芒若電光,每一招卻總是刺向木樁。

  一旁的南荷很是激動,小丫頭攥緊拳頭,不時大聲喝彩,時而說一句「岳姐姐太棒了」。

  「如何?」

  「華山劍法,名不虛傳。」

  「我怎麼看到你老臉上寫的是『徒具其形,何足道哉』。」

  「哼。」殷老老臉一黑,不再理他。

  岳靈珊收劍如鞘,修長的美腿卓然而立,愈發顯得女俠矯健挺拔。

  一雙美眸卻冷冷注視著陸平。

  陸平毫不為意,迎著她的目光笑吟吟問道:「岳姑娘在寒舍,可是受委屈了?」

  見岳靈珊就要發作,南荷忙遞上手帕,甜甜地說道:「姐姐練劍辛苦了,快些擦擦汗。」

  陸平暗暗給南荷豎起大拇指。

  那小丫頭眼波流轉,兩手抓著岳靈珊的皓腕,柔聲說道:「姐姐,這就是你說的玉女劍十九式,可真是太厲害了。可以教教我嗎?」

  「華山劍法只能傳給本門弟子。」岳靈珊的臉色緩和下來,見南荷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便拍拍她的手背說道,「等我離開的時候,帶你一起去華山,拜在我母親門下,這套劍法自然會傳你。」

  說著,又斜眼看著陸平,冷笑道:「以後若是有壞人還敢欺負你,一劍下去,看他如何囂張。」

  陸平微微一笑,剛才岳靈珊招招不離木樁,想必是將木樁當成自己,在她的心中,恐怕已經將自己刺上千劍萬劍了。

  當下也不說破,只是淡淡說道:「岳姑娘,按照我朝律法,略賣良人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你這屬於誘拐他人奴婢,罪減一等,卻也是不輕的。」

  岳靈珊:「……」

  老殷:「……」


  南荷:「……」

  福州的春天,晝夜溫差變化極大。黃昏時分,一場短暫的小雨將陸宅東面桃園的芬芳遮掩過去。

  不遠處的鐘鼓樓,掌管著整個城市的時間,五更三點,鐘鼓聲響起,這是一天的開始;一更三點,鐘鼓聲停止,城市進入漫漫的夜禁。

  夜禁期間,鐘鼓樓不起鼓聲,只用悠揚低沉的鐘聲傳達時間,巡夜的更夫們,則敲擊著梆子,將時間告訴街巷中的眾生。

  這是秩序。

  聽到更夫走過門外,報告二更的時候,陸平停下彈琴,吩咐道:

  「備酒,備肉,今夜當有客人來訪。」

  「公子,是什麼訪客,要在大半夜出現。」南荷打了個哈欠問道。

  「刺客。」陸平笑道,「若是算起來,他應當是現在福州城中的第一高手。」

  南荷一驚,看著陸平一臉的平靜方才放下心來,嘟囔道:「昨天是岳姐姐,今天又是什麼姐姐?公子你怎麼專招女刺客。」

  陸平聽了頓時一頭黑線,拿著手中的《太古遺音》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胡鬧,你是不是真的信了岳姑娘所說,想投入華山派,學一套玉女劍來對付我。」

  「才不是。」南荷捂著腦袋笑道,「我想岳姐姐這些俠客們也蠻可憐的,若是遇到了這樣的雨天,半夜三更行走在大街上,還怕被巡夜的人發現,與其這樣受凍挨餓,還是安心跟著公子過安穩日子好。」

  「安穩?」陸平苦笑著搖搖頭,心中暗道,今後怕是想要安穩也不能了。像這樣深更半夜來訪的,恐怕以後會司空見慣。

  不過這是自己選擇的,又有什麼可以抱怨?

  陸宅的人並不多,不過沈平和老李、南荷二仆,以及老殷這樣的外聘護院而已。陸宅白日的廚師,灑掃的兩個僕人,也都是花錢僱傭的,他們都是按時上下班,晚上的宵夜,也就成了南荷的責任。

  小姑娘說笑一會,也就下去準備了。

  陸平也沒有叫醒老殷,不過,他揣測按照老殷的習慣,應當能夠猜到,在昨日華山女俠造訪被擒之後,華山派的人很快就會出現,他應當有所戒備。

  不一會,南荷就送來兩斤熟牛肉,兩壇「邵春」酒,陸平看到小姑娘哈欠連連,心中頓生憐惜。

  在岳靈珊身邊勞累了一日,現在岳靈珊倒像沒事人一樣,安然入夢,這小姑娘卻不得不跟在自己身邊服侍。

  他輕輕揉揉南荷的腦袋,吩咐她自去休息。

  在更夫報告三更到來的梆子聲響過之後,勞德諾小心翼翼地跳下院牆。


  他一進院子,整個人就懵了。

  什麼情況?

  正堂客廳里燈火通明,房門大開。

  一青年正站在門口,背著手,目光正看向他。

  勞德諾自是知道行蹤和身份已經暴露,他小心地觀察了一下四周,並沒發現有什麼異常。

  陸平朗聲道:「勞先生既然來了,何不進屋一敘。」

  勞德諾頗為尷尬地摘下黑巾,長揖道:「小老兒心憂師妹安危,這才冒昧打擾,還請陸大人見諒。」

  陸平上前扶起勞德諾,指了指一旁的客房,小聲道:「勞先生勿要擔心,岳姑娘既已入眠,不便打擾,明日與先生相見不遲。在下久慕五嶽威名,嵩山左掌門和華山嶽掌門都是當世豪傑,哪裡敢怠慢岳姑娘,既知先生要來,略備薄酒,還望先生賞臉。」

  勞德諾尷尬地一笑,又拱手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他聽到陸平將嵩山左掌門也帶了進來,總是覺得怪怪的。轉念一想,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嵩山左掌門威震江湖,在江湖之外的人看來,五嶽可不就是一家?「慕左掌門的威名」倒是比單說「慕岳掌門的威名」更加合理。

  陸平熱情地挽著勞德諾的袖子,將他拉到屋內。對華山派來說,勞德諾是臥底,是叛徒,對陸平來說,勞德諾只是一個江湖人士,不過,他可以稱呼岳靈珊為「女俠」,稱呼勞德諾為「俠」卻還是有一點心理負擔的。

  這間房屋的布置很簡單,靠牆處有一個畫屏,屏前設案,案上原先擺放的均已撤掉,換上了一個溫酒的爐子,案旁放置圓椅,繡墩。房間兩側布列長長的架閣,擺著歷朝歷代的律法,本朝的律例,諸多名宦的刑名著述等等。

  勞德諾小心翼翼地掃視一下房間,又是一怔,看得出,陸平已經猜測到自己要來,還特意備好酒菜等著自己,卻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麼,當下也不多言,挨著繡墩坐下,面帶恭謹等陸平說話。

  「在下雖在官府,心中卻慕江湖,瀟灑隨性,快意恩仇,縱情山水,盡觀風月。有劍橫行天下,有酒坐擁紅顏,王侯之尊不足貴,陶朱之富如浮雲,哪裡像在下,勞形案牘,不得解脫,拘束刑名,步步規矩。」陸平邊殷勤斟酒,邊懇切地說。

  勞德諾苦笑道:「大人前程遠大,豈是江湖中人可比。」心中尋思道,此人脾性倒是跟大師兄差不多。

  他並不想跟官府中人有太多瓜葛,見陸平卻不提岳靈珊一事,只得說道:「陸大人,岳師妹年幼,又未經事故,若是得罪陸大人,我代華山派,代家師賠個不是,還請陸大人海涵。家師不日,就會帶領華山派前來福建,到時候必定登門,親向大人致歉。」說著又起身作揖。

  「不必多禮。」陸平也起身請勞德諾入座,淡淡一笑道,「得罪從何說起?在下仰慕華山派,仰慕岳掌門,所以留岳女俠留住數日,也好略盡地主之誼。勞先生所言,未免太見外了。」


  他心中暗自給勞德諾點了個贊,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客氣委婉中還暗藏機鋒,什麼「岳不群親自登門」,不過是岳靈珊說的「難道你真要跟我們華山派過不去」的文雅版本罷了。

  他起身給勞德諾倒了杯酒,道:「勞兄,莫要一口一個『大人』,也未免太見外了,若是勞兄不棄,不如兄弟相稱呼,如何?」

  「兄弟?」勞德諾臉上換上一幅受寵若驚的表情,「既如此,陸兄弟,為兄就不客氣了。」

  他滿飲一杯,又道:「陸兄弟,岳師妹留住你府上,實在是不妥,她尚未出閣,陸兄弟府中又沒有幾個女眷,若是家師得知此事,恐怕會不悅,怪罪陸兄弟自是不敢,恐怕為兄就要倒霉了。」

  陸平笑道:「這有何難?勞兄今日就不必走了,福州府近日加強了巡夜,勞兄要是給發現了,大為不好。不如就住在這裡,小弟正好與勞兄一起商量福威鏢局之事。」

  「陸兄弟何意?」勞德諾瞳孔微縮,心下卻是大震,「此人是如何得知福威鏢局之事,難道是小師妹告訴他的?」

  他夾起一塊牛肉在口中嚼著,卻聽得陸平壓低聲音說道:「勞兄有所不知,福州府在日前就已經收到消息,府尊大人囑託我處理此事,你想,這等江湖仇殺,小弟不過一介書生,如何能夠管得了,為此事,小弟是日夜發愁,不想你們華山派就到了,華山派是什麼派?岳掌門是什麼人?定是為了調解此事而來,是也不是?有岳掌門的調解,福威鏢局化險為夷不說,連我福州府也同感大德。」

  一席話說的勞德諾哭笑不得,這就是在明和在暗的不同,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余滄海此次不僅僅是為了一雪長青子敗於林遠圖的恥辱,他所謀劃的、準備的,遠遠超出一般江湖比武不勝復仇的規矩。

  華山派在暗,大可以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來看熱鬧;在明,就成了,余滄海準備大動干戈的時候,「君子劍」岳不群就在一邊看著。

  在此時此刻,恐怕大多得知華山派來福建消息的人,都會想,岳先生真是個熱心人,現在來調解青城派和福威鏢局的恩怨了,真不愧是「君子劍」。而岳不群要想接著做「君子劍」,他甚至只有這樣一種選擇。

  好簡單、好高明的算計。

  他同時也有些放心,看起來陸平確實是想從官府的立場出發來平息此事。

  「岳不群想到自己被架在火上,不知道作何感想。」勞德諾眯著眼睛打量著陸平,心道,「這福州府的推官倒是有點意思,此事說不得對於師父的大計還有一些意外之喜呢?反正這禍也是他寶貝女兒惹出來的,怪不到我頭上。」

  勞德諾也不再糾結,長嘆一聲,說道:「不瞞兄弟,年前,我大師兄得罪了青城派,家師派我前去青城致歉,為兄卻在機緣巧合下發現,松風觀中眾人,人人練習福威鏢局辟邪劍法,回報家師之後,說起兩家上代恩怨,想必兄弟已經知曉,家師又說,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不像是要比劍,所以派遣我和小師妹前來福州查看,若是……余滄海真的要報復殺人,師父應該……自不會袖手旁觀。」


  「岳掌門如此俠義,不愧君子劍,當為岳掌門浮一大白。」陸平輕拍案幾,興奮地舉杯說道。

  等勞德諾飲下,他又殷勤地問道:「不知道岳掌門何日抵達福建?」

  ……

  福州城東,林府。

  「咳咳……」林燫靠在書房的躺椅上,一卷案卷蓋在他的臉上。

  他收起案卷,咳嗽一聲問身邊服侍的侍女:「幾更天了?」

  「回老爺,三更了。」侍女小心翼翼地說。

  「叫管家來。」林燫吩咐道。

  不一會,管家急匆匆走了進來,先是跪下行禮,又道:「林總鏢頭已經在候了很久了,老爺要不要見見?」

  林燫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思索片刻,渾濁的眼神透露著一絲無奈。

  「仲元、仲勤回來了嗎?」

  「回老爺,兩位公子還未回來。」

  林燫閉上雙眼,語氣中滿是疲倦:「你去告訴震南,他要說什麼,我全知道,讓他放心回去吧。」

  管家答應了一聲出去了。

  不多時,老人又一次進入夢鄉,侍女小心翼翼地收起他手中的卷宗,卻見卷宗的封面上寫著幾個大字:

  福威鏢局銀錢流水。

  (還有更新耶)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