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雨欲來
緝捕告示:
福州府為緝捕賊人事:今有西安府華州華陰縣華山嶽靈珊,流竄福州,夜入福州推官所,持劍傷人,劫持財物,事發後該犯於萬曆八年三月脫逃,查得其時年一十八歲,身中,面白,圓眼,瓊鼻,瓜子臉龐,圖文榜示,其家人當勸其自首,勿疑遲待悔,若有遇見此人者速到衙門報告,有捕獲者重金獎賞,有窩藏包庇者嚴懲不貸。
岳靈珊從未如此生氣過,憤怒過,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即便是生氣了,還在強自忍受著。
別說是大師兄,就是其他的師兄,見她如此生氣的時候,早想方設法賠禮道歉並且哄她開心。
可惡的「狗官」,等本女俠重獲自由之日,必定萬劍穿心,以消此恨。
岳靈珊如此想著,心頭的怒火倒慢慢平息下來,等穴道解開的時候,她立即起身,略略活動了下酸麻的四肢,拿過「通緝令」就要扯掉,卻見上面一英姿秀美的少女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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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官精緻,眉目清秀,清澈的眼神、挺拔的鼻樑,微微上揚的嘴角。
靜寂若梅,明眸凝視前方,身形微前傾,一手按劍,另一隻手做出拔劍的動作,長劍半出鞘,露出優美的弧刃。
岳靈珊愣住了,剛才只顧上看通緝令上的字句,沒有看到旁邊的這幅畫。
她並非沒有見過畫,這樣的畫卻是第一次見到。
「這是我嗎?」她幽幽一嘆將畫放下,抱著膝蓋竟自發起呆來。
「岳姑娘。」房門被敲響,一個清秀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端了飯菜進來,笑道,「我是南荷,老爺說姑娘若是餓了,可用些飯菜。」
這小姑娘……岳靈珊打量了一下,臉色稍霽,可是女俠畢竟是要面子的,順從了狗官的安排,這讓岳女俠如何她放得下面子。
她「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去理睬南荷。
南荷也不生氣,她將飯菜放在桌上,卻換上一幅慘兮兮的表情:「姑娘若是不用,老爺回來知道了,定會責罰於我,將我關進馬房,罰我不許吃飯,用馬鞭抽打我。姑娘是女俠,還請可憐可憐我吧。」
「這狗官,果然不是什麼好人。」岳靈珊立即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怒聲呵斥道。
「正是,岳姐姐,我家老爺為人,又是貪婪,又是吝嗇,又是狡詐,若不是顧忌華山派的威名,決計不會好酒好菜招待姐姐。姐姐又何必遂了他的意,怕是姐姐餓著了,他還暗自慶幸不已呢。」
少女一邊說著,一邊心中暗自腹謗不已。一大早醒來,家裡多了位貌美的大小姐,據說是昨夜的刺客,可是公子居然要求自己不得慢待,還要想方設法在衣食上照顧好她。
「公子爺啊,這話可是完全按照你的吩咐說的,可不是奴家自己想說的。」想起陸平的威脅「若是演不好就扣你的月錢。」南荷就暗自發狠。
岳靈珊看了看雙目通紅、泫然欲泣的少女,心中一時不忍,默默下了床榻,走到桌邊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完全沒有察覺南荷的眼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有一說一,「狗官」家的廚師不錯,這飯菜倒是可口,不像華山,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飯食也僅僅是湊合。
誰知道堂堂的華山派,連個廚師都沒有,弟子們平時的伙食,是掌門夫人帶著八名女弟子給弟子們下廚,還有縫補,也是寧中則一針一線縫起了華山派的風光和體面;自己堂堂的岳女俠,在華山平時就是一采蘑菇的小姑娘。
自己曾經以為世上最好吃的,是端午節母親包的粽子,現在看來,岳靈珊覺得,母親寧女俠還是不要下廚為好。
不,岳靈珊默默將母親包的粽子又排在第一名。
她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經默默吃完,看著空盤子,發起呆來。
南荷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絮叨著公子如何刻薄。
「岳姐姐,你既然被公子暫時留在此處,就別跟他客氣,想吃什麼好的,穿什麼好的,千萬不要跟他節省。我聽說,他還勒索了你們華山派十兩銀子,斷不能便宜了他而委屈自己。我們花了他的錢,街頭買菜和買肉的阿伯就有了錢,綢緞店、成衣鋪、金銀店的東家們就有錢給夥計們發錢,這些苦命人就有錢養起父母妻兒,這也算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對不對岳姐姐?」
岳靈珊一瞪眼,這是什麼道理?
這樣說的話,那些逆天暴物、窮奢極欲、湛緬荒淫的土豪竟然成了大俠,是不是這樣?
她正要出言駁斥,目光卻是對上了南荷天真無邪的雙眼,到嘴邊的話竟無法出口。
算了吧,這丫頭時時處處為自己考慮,她又跟著狗官吃了這麼多苦,還不如等事了之後將她帶回華山,央求母親收為女弟子,再慢慢糾正她的邪說。
不過,這丫頭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岳靈珊發現,這頓飯吃下來,她的氣也消了大半。
南荷還不肯罷休,收拾完後,又帶著岳靈珊里里外外將陸平不大的宅子逛了個遍,理由還是:「姐姐須得熟悉這處宅院,若是公子食言,不肯放姐姐回華山,熟悉了地形,也好遠走高飛。」
南荷又說道:「岳姐姐,這身夜行衣如何配得上你。」
稀里糊塗間,岳靈珊就換上繡帶羅裙、戴上金釵玉鈿,被南荷牽著來到鏡前。
鏡中人長裙曳地,秀髮如瀑,緊身束腰,玉帶扣劍,愈發顯得她的出眾英姿,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岳靈珊又一次發起了呆。臉頰微微泛起了紅暈,只覺得燒的厲害,心臟也在飛快地跳躍,一個念頭不斷在耳畔響起,「這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一日之間見到三個「自己」,醒來的時候被狗官的通緝令氣的發暈,又聽了南荷的一套歪理給繞的發暈,岳靈珊懵的很。
「當真是花容月貌,好一個華山女俠。」一旁南荷拍手道,她心裡想的卻是,「公子說,他們江湖俠客都缺心眼,都……對了,是萌的很,這岳姑娘當得一個萌字。」
……
福州城的情形,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一群身著勁裝,攜帶兵刃的江湖人士查訪各處客棧、酒肆、茶館、碼頭,遇到四川口音的生人,連番盤問。
福威鏢局正門大開,二十幾匹馬疾馳而出,向福州七門南門、北門、東門、西門、水部門、湯門、井樓門而去。
「福威鏢局王夫人四十歲生日,遍邀各路豪傑。」
「福州江湖盛舉,閩、浙、粵、贛四省武林同道齊聚福州。」
「林總鏢頭盛情邀約溫州、泉州正音戲班南來,鉦鼓鳴笳,樂府新聲,與父老共賞。」
聽得王夫人慶賀四十歲生日,福州人一臉懵圈,這世上還有四十歲當成壽誕過的道理,不過江湖中人,出人意料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聽得各省同道齊聚福州,福州人就罵上了:「江湖暴客、亡命之徒公然集會,這官府也不管管」;「福威鏢局終日縱馬集市,若是別人,早該問個車馬殺傷人罪,官府卻不敢過問,簡直豈有此理。」
陸平聽著議論紛紛,不由得會心一笑,大明律例,「凡無故於街市鎮店,馳驟車馬,因而傷人者,減凡鬥毆傷一等。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福威鏢局縱然低調,江湖習氣卻是改不了的,一群鏢師數十年來在街上騎馬橫衝直闖,傷人恐怕是免不了的,以林家的習慣,素來是以錢平事,平息不了的,就成了市井之中的議論。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固然是江湖人的美夢;
然而,「鬧市見人血,兇徒遠遁逃。但見海捕圖,好信卻杳杳」卻是老百姓的感受。
他們欣喜的,只是正音戲班南來。市井上議論最多的也是這個。
「溫州戲班,當是海鹽腔無疑;泉州戲班,當是潮泉雅調無疑。」
「若是再看一出《寶劍記》,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再見林沖英雄劍出,寒奸雄之膽,堅善良之心,此生也可無憾。」
「還是《荔枝記》更妙,東畔出有許孟姜,西畔出有蘇大娘;北畔出有英台共三伯,南畔出有陳三和五娘。若得知心如五娘,定當賣身如伯卿。」
……
寶劍記,是嘉靖年間的詞曲大家李開先所作,說的是林沖和梁山故事,林沖依賴於朝廷法度,不得平反,不得不依賴於梁山武力,圍東京、誅高俅。
荔枝記的作者,更加是一位妙人,嘉靖年間,李贄在泉州,聽到「陳三五娘」故事,又賞潮泉雅調《荔枝記》,作新《荔枝記》,又增補北曲為《荔鏡記》,刊行天下。故事的套路,類似於唐伯虎點秋香,泉州才子陳伯卿(陳三)愛慕潮州女黃碧琚(五娘),賣身入黃府為奴,終於抱得美人歸來。
陸平在一處酒樓,一邊自斟自飲,聽著耳邊的議論,看著樓下的紛亂。
「也不知道胡大同是如何跟林震南說的,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開始行動了,他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努力,假裝夫人過生日,調回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邀集四省武林同道,調查青城派埋伏在福州的暗樁,青城派勢在必得,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不過由暗轉明,余滄海又該如何抉擇?」
「林震南還是低估了青城派的用心,福州的客棧每月都要向官府承包店歷,逐日附寫到店客商姓名人數,起程月日,有一撥來自川中的人,可是已經呆了有一年。甚至可能更早。」
「還有華山派,想必也該傳出消息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岳不群要做黃雀,可是卻被螳螂發現了,岳不群如果要維護自己君子劍的人設,又該如何抉擇?」
「還有一直裝睡的南少林,難道對眼皮子底下的事情,真的一點點都不在意嗎?」
「若是再過幾日,消息傳到嵩山,左掌門對岳掌門如此煞費苦心地跑到千里之外的福建生事,難道就不關心一下嗎?」
「風雨欲來啊。」
陸平拿起摺扇,喟然一嘆,如往常一般,一臉平靜地放下一塊碎銀子,飄然離去。
他現在唯一不知道是,製造出這場風雨的人,躲在風雨的中心,是不是能躲過去。
福建的江湖一直都很寂寞。
幾十年來,江湖上的幾個標誌人物,菩提樹下,青燈寂寂,紅葉禪師已經化身舍利。一劍霜寒,滿堂花醉,林遠圖公也成如煙往事。功定海波,劍還少林,俞武襄公大猷的墳前青草離離。
岳靈珊不會想到,估計陸平也無法預料,華山派岳掌門之女駕臨福州的消息,如同一顆投入池塘中的巨石,正在泛起一層層的漣漪。
最為納悶的是勞德諾,小師妹失蹤後,他猜測師妹很有可能去了福威鏢局,或者去尋昨日那位福州推官出氣,不過,他也沒怎麼著急,這福州城中,只要不是余滄海到來,其他的人也未必斗得過小師妹,師妹應該是貪玩而已。結果到了下午時分,岳靈珊未歸,倒是探得這一消息。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即懊惱不已,早知如此,昨日定當看緊小師妹,如今倒好,岳不群的計劃泡湯了不說,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得知岳不群到底圖謀什麼。
現在還能說什麼呢?當儘快尋回師妹,並立即飛鴿傳書,告知岳不群。
而在福州東南,南少林福林院,無塵塔下,中天正道默默合十,繞塔而走,昏時回到寮房,燈下疾書道:「百餘年前,華山派的岳肅、蔡子峰作客莆田,竊取寶典,而今又見華山弟子入閩,其意恐在葵花。」
在福州楊橋巷的一座院子中,一隻信鴿從一男子手中飛出,沖天而起,向西南飛去。男子扶須而立,默默道:「江湖皆傳五嶽之名,西嶽遙欺閩中無人,一介華山二代弟子,竟然震動福建武林,武夷劍派沉寂數百年,豈不應當趁時而起,一鳴驚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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