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曲千銀
「當真後生可畏!」
「老爺何出此言?」
「阿七,你可知道他說的三個故事是何意嗎?」
管家林七木訥的搖搖頭,他看老人頗為疲憊,就想勸他先歇息片刻。林燫卻是談興不減。
「他說太祖故事,是告訴我土地和戶口對於朝廷是何其重要;」
「他說嘉靖朝故事,是說如今綱紀變壞已經不可不改,張江陵之變法已是大勢所趨;」
「他說恩師徐閣老故事,是想告訴我,他並不想要害我,而是在幫我。」
林七抱怨說:「老爺,他逼您拿出帳冊,眼看著福州府就要逼迫我家退田,老爺聲譽大損,入閣也再無指望,老爺卻還說他在幫我們家……」
「糊塗啊。」林燫嘆道,「如今家奴壞事,圈占田土,族人為一己私利讓我入閣,我的境遇與當年的恩師有什麼不同?你說說,是遇到一個海剛峰好呢?還是遇到一個高新鄭好?」
林七陪笑道:「自然是沒有海剛峰,也沒有高新鄭最好。」
林燫聽罷就要大笑,剛剛笑了幾聲,又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阿七忙在他的心口按撫,好半天才平息下來。
「他既然要幫我,我自然不能害他。阿七,傳出話去,就說福州推官陸司直,不通人情世故,一味逼迫士大夫,沽名亂政。」
林七禁不住「啊」了一聲,心下十分不解,老爺既道陸平是在幫助自己,為何又要散播流言詆毀他?
「告訴家族後輩,不可與陸司李交往,更加不可懷恨陸司李。」
林七聽罷,更加懵圈,只覺得自家老爺今天說的前後顛倒,卻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傳話給林震南……」林燫思索了更長的時間,才說道,「南京有人覬覦福威鏢局,我擋回去了。江湖事,讓他自為之。」
婢女端來一碗藥,傳給林七,林燫接了過去,微微一笑,將藥灑在地上。
林七一臉的愕然,輕喚一聲「老爺」。
林燫笑道:「田土一案算是了結,欲入內閣一事,恐怕我只有一死,才能給人一個交代。阿七,準備我的後事,告訴公子們,立即回家守制。」
林七頓時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林燫卻已經躺下,閉上雙眼,仿佛進入夢鄉一般喃喃自語:「哭什麼,哭什麼!千行不見山,千觀月不明,重見山與月,始發真性情。脫離這副皮囊而得大解脫,你等當高興才是。」
……
陸平趕回府衙,並沒有急著召集戶科書吏、書辦,核對福威鏢局投獻給林家的田土數額。
福威鏢局帳目繁多,清理也不是一日兩日之功勞,況且他的目標是福威鏢局經手的田土,而不是給自己找其他麻煩。
而且自己手中這本,不過是副冊,還是拿到正冊再核查也不為晚。
陸平翻了一下帳冊,有意思的是,這本帳冊跟福威鏢局的業務沒有一點點關係。
它記錄的是福威鏢局開設的典當和借貸業務的情況。
大明律有規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並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
即每年的放貸,月利率是三分,年利率是三成六。
而福威鏢局的放貸,月利率是五分,年利率是六成。
官府有極大概率不會按照大明律追究福威鏢局的。
因為此時絕大多數人放貸的利率都高於五分,有半年之內就利息就超過本金的,有一年之內,就超過本金兩倍、三倍的,陸平所見的案例中,就有年利率高達六倍之多的。
福威鏢局正是以放貸為誘餌,在債主還不起錢的時候,就以債務為要挾,逼迫其賣地或者投獻土地。從帳目上看,逼迫債主賣地的屬於少數,逼迫其投獻土地的,倒是屬於大頭。
自從弘冶朝以來,各級朝廷官員、勛貴、王府,或親自參與放債,或指派親屬經營、或蓄養奴僕家丁放債,逼債的結果就是強占債務人田產,甚至折賣債務人子女。這樣的案例,陸平見過的,多不勝舉。
而福威鏢局的這種手段倒是非常高明,債主免除了賦稅和徭役,改向林家交租,林家多了田租,福威鏢局收回借款,債主還會感恩戴德,唯獨倒霉的是朝廷少了賦稅和服勞役的人而已。
一個書吏進來,遞給他一個小小的竹筒,陸平打開一看,是一張紙條,胡大元請他散衙後前去喝茶。
陸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書吏。
這位書吏名王思義,福州當地人,秀才出身,自己來到福州,並沒有延請幕賓,就和他私下相約,讓他替自己處理一些文書,自己則每月付給報酬。這樣看來,他竟然還是訪行的人。也難怪,當年自己處理一些棘手案件沒有線索的時候,也是他把自己引薦給胡大元。
王思義已經四十多歲,身材不高,臉膛發黑,眉毛很濃,稍稍有些駝背。他平常話不多,辦事也比較踏實,迎著陸平的目光,他只是尷尬的笑了笑,並不說話,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陸平搖搖頭,他也不理會老王到底是不是訪行的人,只要他盡職,用其他方法撈點外快也沒有什麼不妥。
散衙後,他換了一身白色直裰,戴方巾,就去了茶坊。
他想了一下,將帳本揣在懷中,在證明府衙混入訪行的人物之後,他可不放心將帳本放在公房。
……
胡大元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親自來迎接陸平。
「陸司李,好久不見。」
陸平嘴角一陣抽搐,和老胡打交道以來,這樣親切的老胡,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兩人寒暄幾句進入房間。
房間中儘是美貌的侍女,大多面容嬌美、身段窈窕,春蘭秋菊各具千秋,這一個笑魘烘霞,恍疑仙子,那一個肌膚勝雪,蓮步輕搖;這一個燈前回眸,笑中嬌態,那一扇掩紅唇,裙束柳腰。
兩人各自入席,侍女們逐個端上菜餚,布置美酒。
還不知道從哪裡請來幾個舞女,一時吹吹打打,竟起了鼓樂,還跳了一支《觀音舞》。
胡大元笑容滿面,看得倒是津津有味,陸平卻是一臉的鬱悶,一旁的侍女扭著纖細的腰肢不停在身邊勸酒,他也毫無興致。
忽然錚的一聲琴聲,屏風後傳來一股悠悠的香氣,隨著香氣望去,只見屏風映襯著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悄然浮動琴弦。
屋中剎那間安靜下來,幾聲試音之後,伴著琴曲,一陣婉轉的歌聲傳來,。
「喚起提壺池上飲,春殘滿地紅英。忽聞牆外子規聲,不如歸去也,終是不分明。」
「自抱雲和彈一曲,曲終還擬湘靈。風前淚眼幾時晴,月高星數點,香冷漏三更。」
一曲過後,餘音未絕,屏風後的女子卻已起身,雖然隔著屏風,還是向屏風前的客人深施一禮。
陸平忙起身還禮。
那女子已經起身,似要離去。
陸平頗為驚訝,想不到胡大元竟然有此風雅。
胡大元苦笑道:「此女是馬湘蘭弟子,眼下剛到福州,我重金相邀,才答應演唱一曲。」
馬湘蘭?秦淮八艷中唯一的在嘉靖、萬曆年間的人物,在當世享有大名,海外使臣都重金求取她的畫作,陸平如何不知。
她原名守真,字月嬌,因排行第四,人稱「四娘」。她能做詩,也寫劇目,如今,建陽書坊還在偷摸印刷她的《湘蘭子集》和《三生記》。
她能作畫,愛畫蘭花,幽竹,是以自稱「湘蘭」。人睹其畫,嘆息道:「天生此才,在於女子,百年千里,又不可期。」
她最為不凡的,是任俠之氣,騎馬過秦淮,一劍問不平。王稺登說她「輕錢刀若土壤,居然翠秀之朱家;重然諾如丘山,不忝紅妝之季布。」說她扶危救急,視金錢如糞土,一諾千金,將答應別人的事視如丘山一般沉重,稱讚她是朱家、季布這樣的古代俠客。
其實,比起華山寧女俠、岳女俠,這才更加符合人們心目中的江湖,或者是文士心中的俠女。
可惜,回首屏風處,香蹤已杳杳。
胡大元揶揄道:「馬湘蘭愛慕王稺登,王稺登是蘇州才子,一直想給王稺登當妾室,不能如願,卻情深依舊。可恨那王稺登著實沒有擔當,耽擱了人家半輩子。這女子想必跟她師傅一個脾氣,也愛好那些什麼才子,陸司李也算少年登第,說不得能入她青眼也未可知。」
「拿來吧。」
胡大元嘴角抽搐一下,擺一擺手,一位婢女捧來一個檀木做的木箱,甚是精緻。
陸平也不打開,收好箱子,起身就要告辭。
胡大元臉色一變,罵了一句:「撤席。」
又配了一副笑臉,起身攔著陸平道:「陸司李且留步,還有事情相商。」
「胡大當家,我說你有什麼就直接說,別去附庸什麼風雅。」陸平沒好氣地說道。
他自然知道,福威鏢局這塊肥肉真的讓胡大元動起了心思,而不再止於只是咬一口。
胡大元苦著臉說:「那一曲就一千兩,一千兩。」
兩人又來到一間密室,胡大元果然道:「我聽說陸司李正在調查福威鏢局產業?」
「胡大當家,我知道你的意思,眼下做不得。你知道眼下盯著福威鏢局的是什麼人?就算得上你不害怕這些人。可實際上,據我所知,福威鏢局這些年已經沒有什麼現銀,其他的財產,牽涉太多,你我都惹不起。」
胡大元眨眨眼,嘆道:「陸司李說的是,林震南都想將向陽巷老宅抵給我,可是那破宅子能值幾個錢?我拿來又有何用?他也是直到今天才湊齊,我聽說,頗是當了不少珍玩。」
向陽巷老宅!
聽得這個詞,陸平不由得意味深長地盯著胡大元,胡大叔距離成為胡大娘,僅僅就差了一個念頭。
縱是老胡心理素質極其過硬,也都讓陸平看得有些發毛。
「陸司李何意?莫不是那向陽巷老宅還藏了什麼寶貝不成?」胡大元不解地問。
陸平沒好氣地說:「胡大當家不妨買下來挖挖看。」
胡大元哈哈一笑,錯開了能讓他成為福建第一高手的機會,說起了別的事情。
「我聽說青城派、華山派,甚至是嵩山派都要來我福州,甚至是南少林九脈,也在商量福威鏢局一事,奪什麼狗屁的秘籍,林震南要知道這消息,非得給嚇尿不可。」
「最好笑的是南少林那幫和尚,每天都在爭論什么九脈同盟,我看他們沒等到同盟,先要幹上一架。」
「可惜,我以前沒怎麼注意這江湖中事,想不到江湖中也有這麼大的油水,當真是白活了幾十年。」
胡大元心中很是遺憾,這一次,恐怕是他幾年來最大的一大單買賣,可是卻只有一個林震南,一個福威鏢局,只能做這麼一單。
陸平呵呵一笑,他還在想,要不要把湖南的風雨也攪動起來,這胡大元,又敢不敢去敲詐一下衡陽的土財主劉正風老爺,告訴他,嵩山派已經知道他和魔教曲洋交往的事情,金盆洗手之日,就是全家滅門之時。
……
趕在宵禁之前回到陸宅,李貴一如既往地一通牢騷:「老爺也該管管老殷,一整天不見人影,哪裡有這樣護院的。」
「還有住在家裡的那個岳姑娘,也不知道做一點女紅,就知道練劍練劍,沒事就在書房裡翻東找西,花大價錢買的宋版書到處亂扔,說要練習寫字,不知道浪費了多少紙。老夫人可是交待過老爺,婚事須得他作主,老爺要把他娶進門,老夫人是萬萬不肯依的。」
書房內還亮著燈,兩個身影在燈下打鬧,二人應是等自己回來授琴,消磨一下時間。
「現在福州太平無事,老殷是一個大活人,總不能把他拴在家裡。還有岳姑娘,她不過是在這裡暫住幾日,人家性格本就天真浪漫,又何必拘束。」
李貴氣道:「老爺你待會去看看她的天真。」
把檀木箱子放好,一回書房,看了一眼岳姑娘天真的傑作,不由得一臉的黑線。
書房裡堆積了岳姑娘的書房作品,以及扔在案上的宋版書,散架的《太古遺音》。
這是宣紙啊,這是宋版書啊,岳女俠!
正要發火的時候,老殷又一次不聲不響地出現在身後,在他耳邊耳語道:「隔壁張舉人搬走了,搬進來的人,身份很是可疑。」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