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鐵面無私

  府衙的事務依舊乏味。

  知府潘頤龍動員紳商捐獻了一筆銀子,準備緊急翻修一下開元寺,迎接徐爵的到來。

  如今的朝廷,用事者是張居正與馮保。

  有人的說江陵相公向馮保投過晚生帖,以其門人自居;有的卻嗤之以鼻,說道馮保勢力雖大,但朝中大事均要聽從江陵相公的安排。無論哪種說法,都證明兩人關係好的快穿一條褲子了。

  江陵相公為人倨傲,又嚴禁其子弟與地方官員往來,像潘頤龍這樣的,縱然有心交結,卻少有門路,倒是馮保這邊,交結地方官員,完全沒有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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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保深受太后、皇帝信任,掌管司禮監與東廠,權勢滔天,張大受、楊舟、徐爵等俱為其耳目爪牙。如今徐爵來福州,潘頤龍的一顆心,早變得異常滾燙。

  他聽說馮保自號「雙林」,對琴、書兩樣極為喜愛,搜羅名琴、曲譜、古籍更加不遺餘力。潘頤龍早就派人在福州各地,重金求取。

  連日來,他還在府衙諸官的會議上,說道雖有收穫,但上品寥寥,恐怕難入內相青眼,此誠天意不眷顧福州,言語間很是失落。

  府衙眾官議事的地方,叫做「禮堂」,幾位主官在府衙,也各自有臨時的住所和衙門,住所名「廨」,極簡陋,所以很多官員實際都在外面購房、租房居住;知府理事是在「後堂」,其他幾位府官,同知在「清軍館」,通判在「督糧館」,推官則在「理刑館」。

  陸平已經審過柳若白和其母牛氏,所得供詞和按司的並無什麼不同,兩個人的身份也很簡單,完全沒有背景,也沒有人教唆,他傾向於相信兩人所說完全屬實。

  按司那幫刑名老手,怎麼會在這樣的問題上出錯,只不過不好意思向林家下手,要藉助福州府的刀而已。

  鍾大咸提醒自己的話就很有道理,學習『胡悶』,只要自己悶著頭辦案就可以了,不可學習『鍾淡』,萬萬不要試圖在這件事情上周旋調和,或者試圖大事化小。

  他連續發牌票,派人傳喚福威鏢局帳房黃先生、趟子手白二、林家林仲元等到府衙接受訊問。

  不出所料,沒有一個人到來。福威鏢局稱,帳房黃先生為了邀請去了溫州,邀請正音戲班來為王夫人祝壽,白二正在保著一趟鏢前往廣東;林家只說林仲元去見南京守備,要拿人自去南京拿去。

  聽潘頤龍發了半天牢騷,從議事的禮堂出來,回到自己的「理刑館」,書吏就說,林家和福威鏢局還是不肯交人。

  陸平大怒,摔掉了公房的茶杯,罵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當即命令儀仗庫準備儀仗,帶了人手,要親自前往兩家問問。


  先要去的,就是福威鏢局。

  城外二里有西湖,實為一座人造湖泊,它的作用是福州的泄洪之地。在晉代,太守嚴高開創東湖、西湖用來蓄水,引導西北山地的洪水注入,唐代觀察使王翃又引西湖之水,開闢南湖。宋代之後,東湖南湖漸漸廢棄,西湖不僅僅需要承接山間溪流,福州府還將江潮經過城中的水路引入西湖。

  西湖魚蝦豐饒,繞湖而居者,多為漁民。

  正德時,西湖已經開始淤塞,隆慶時,乾旱頻繁,湖面萎縮,朝廷又對「有湖池堙塞坍塌無從采捕」的情況免徵湖糧,沿湖的豪強、百姓開始不斷圍湖造田,如今已經處於一個非常危險的臨界點。

  萬曆五年,按察使徐中行捐俸築堤,命衛卒在湖堤上植木為蔭,可惜依舊未能遏制這種趨勢。

  地方大族豪強多在南台一帶從事商業,福威鏢局獨獨選擇在西門,這種選擇倒是可以理解,畢竟它所從事的大宗物流業,僅僅修建幾個倉庫的用地,也就西門一帶才有。

  「林總鏢頭好大的威風。連我福州府的牌票也不放在眼中。」

  剛剛被林震南迎進客廳,陸平冷笑一聲,就進入「鐵面無私」模式。

  福威鏢局的戒備明顯是加強了不少,一路所見鏢師人數增加了至少一倍,林震南是真的將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了回來,至於福建和鄰近省份的武林人物來了多少,這卻看不出來。

  眼下鏢局處於停業狀態,又被胡大元狠狠地敲詐了一筆,如此多的人聚集在鏢局,每日的開銷,助拳的酬謝,甚至一旦調解成功,林震南還可能給青城派支付一筆賠償,這還不包括林家從鏢局抽走的財產。

  這當然還有陸平自己的功勞。

  如今面對林震南這個冤大頭,心中還是有些尷尬。

  福威鏢局這一次被各路大佬們擺上案板,本就是在劫難逃,而自己引入外力,化暗為明,這種策略最終能不能拯救林家,卻是天知道。

  短短的幾日讓林震南憔悴不少,額頭的皺紋深了些許,白髮也添了幾根,他看著眼前穿著七品青袍官服的青年,略有些失神。他並不想招惹青城派,現在青城派是大敵,他也不願意招惹官府,現在官府的人就在堂上。

  早有鏢局僕役送來茶水,陸平卻不入座,也不喝茶。

  「陸大人,實不相瞞,大人所提的黃帳房和白二確實不在鏢局,詳情已經告知大人所派遣的差役。」林震南深揖拜禮,淡淡說道。

  「還在搪塞。」陸平搖搖頭,厲聲道,「懷安縣土地積案,大半皆與福威鏢局有關,林總鏢頭莫非以為能夠躲得過嗎?福威鏢局在福州,違背律例之處,比比皆是,就以此處宅第,我朝律法規定,庶民所居堂舍,不過三間五架,不用斗拱彩色雕飾,林總捕頭這所住宅,恐怕不止三間五架。視我福州府如無物,林總鏢頭真的要自絕於福州嗎?」


  其實這種要挾相當無恥,按照律法,福州府的官員,是不能在府衙外面購買田宅,「違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可是又有哪個官員遵守了?

  林震南卻是大吃一驚,多年來有大宗伯庇佑,他自己也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官府,但是若官府真的找自己的麻煩,恐怕真如陸平所說,福威鏢局吃下的一粒米都可能是賊贓,談何在福州立足。

  況且走鏢這種行當,鬥毆殺人事所難免,鏢師們回報說,殺的都是黑道人物,殺人之後多埋屍荒野,但是若是災年,在各地碰見的劫道的,就一定是黑道嗎?

  這幾天給他最大的打擊,莫過於李季用告訴他的,林家辟邪劍法徒有虛名,自己實則在江湖上根本不入流,若是自己不入流,那麼手下的鏢師,恐怕更加不堪。以他們的身手擊殺黑道人物,這他現在萬難相信。一樁樁舊案,恐怕真的禁不起查?

  林震南心中不由得哀嘆:「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難道真的要一敗塗地嗎?」

  卻聽得陸平和緩了些:「田土一事,本身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核實本宅田數按照條例可以優免的,多出的退還就是,林總鏢頭卻要搞成跟朝廷對抗,讓本官很難理解。若要按司衙門下令檢搜鏢局,查得田土交易的帳本,可就不是退還這樣簡單了。」

  林震南卻是禁不住一個寒戰,冷汗早浸濕了衣服,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兩人不日便歸,還請陸大人稍稍寬限。」

  陸平不置可否,「哼」了一聲又道:「我馬上就要去拜會大宗伯,如今,清查田土是張江陵相公最為看重的,朝廷在等著福建清田的結果,準備推行於天下,林總鏢頭以為,大宗伯會如何做呢?」

  這幾句話徹底擊垮了林震南的防線,他開始相信,大宗伯竟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

  他才要開口,卻見陸平已經走到門口,丟下一句「明日我要見到人,見到帳冊。」說罷一把推開門口的小廝,拂袖而去。

  林震南忙緊跟著送出鏢局,陸平卻不再說一句,出門看了一眼福威鏢局的招牌,搖搖頭上轎離開。

  ……

  在林府,陸平卻不敢怠慢,送了拜帖,等了半晌,才被林府的管家迎了進去。

  進門不入大堂,卻直入後院花園邊上的一間臥室。

  室內充斥了濃濃的草藥味。

  林燫病了,躺在躺椅上,面目很是憔悴。

  陸平依禮拜見。

  林燫在生前,在後世,名聲都非常好,嘉靖朝嚴嵩專權,嚴世藩宴請他,他不去攀附;張居正父親去世,無數的官員都如喪考妣,他也不寫文拜祭。他的祖父、伯父和他自己,都擔任過國子監祭酒,天下官員出其門下者,數不勝數,他的弟弟和長子如今也在仕途,前程也非常可觀。他校錄過《永樂大典》,纂修過《承天大志》,還留下一本《隋唐志傳通俗演義》。而林家的家風,林燫自己就提倡一個四正:「養正心,崇正道,務正學,親正人。」


  他甚至也沒有張居正那樣狂傲的毛病,張居正過壽,有人贈送一幅對聯,上聯是: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下聯是:狀元榜眼,二難登兩第,學冠天人。而張居正也毫不謙虛地掛了出來。林燫的住處,掛的對聯卻是:「庭訓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國恩未報,歸來猶抱慚惶。」

  這等人物,也難怪按司衙門不想招惹。

  他其實也不想招惹。

  其實在這個時候,哪一個貴族沒有大片的土地,哪一個貴族沒有大量的土地投獻。就是張居正家何嘗不也是如此,張居正在江陵的家族應免糧七十餘石,實際優免有六百四十餘石,數目之多,連張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大都是有族人倚借名號,或者家奴將私田算入,或者是奸豪賄賂胥吏私竄名戶,或者是子弟族仆私庇親故。

  清丈土地,實際就是朝廷和大族爭奪戶口和賦稅,是朝廷從大族的庇護中奪取更多的戶口,讓他們與其他平民一樣納稅服役,對平民的大多數來說,總體上算是善政,對大族來說,其實無所謂對錯,

  林燫倒是先開口了。他請陸平入座,吩咐上茶,咳嗽了一聲緩緩說道:「陸司李之名,老朽也有所聞,上任福州一年,斷案人稱清平,如今一見,果非凡器,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老朽方在編撰《福州府志》,又與龐少南合撰《八閩通志》,想必書成之日,定有陸司李一名。」

  陸平心中默念「鐵面無私」四個字,並未接過林燫的話題。他端起侍女送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拱手說道:「下官此來,原來是要向大宗伯請教兩事。」

  林燫有些意外地看了陸平一眼,他微微點頭,示意陸平繼續說下去。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傳旨戶部,說道『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哩』;又道『比到其間有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拿來做軍。』太祖皇帝如此重視戶口,為何天下官員還敢隱瞞?」

  「我聽說在嘉靖之前,官員還鄉,若是貧困而歸,鄉人都置酒慶賀;嘉靖之後,若是富貴而歸,鄉人方才置酒慶賀。這又是什麼緣故?」

  「隆慶三年,海剛峰(海瑞)巡撫應天府,查得華亭公(徐階)家人多至數千,有半數屬於假借,海剛峰親到相府,將假借奴僕盡數削籍,僅留數百,又清查多占田土數萬畝,逼迫華亭退還,人皆說海剛峰刻薄,然而,隆慶五年,孫克弘托孫五進京求官,事情泄露,孫克弘下獄,牽連華亭公,落網之人,都是投獻田產於徐家的假借家奴,高新鄭公(高拱)派蔡國熙清查徐家,華亭公長子、次子充軍,少子為民,田產沒官,門廬被焚,華亭公避於他鄉,致書高新鄭求免,言辭哀切。在此之後,大宗伯以為,海剛峰是在幫助華亭公,還是在逼迫華亭公?」

  林燫躺在躺椅上,開始閉目養神,過了許久,陸平都以為他睡著了,卻聽得林燫喃喃道:「老朽年邁,只說一些夢話罷了,天下之患,其實就在於三個字『為上者』。老朽也算是為上者,無論是族人之過,還是子弟之私,老朽都擔了就是。」

  他從懷中,用顫抖的雙手摸出一個帳冊,陸平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這正是福威鏢局銀錢流水。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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