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秦王(八)
第386章 秦王(八)
隨著城中馬蹄大作,隆隆的猶如滾雷席捲從北直入,一些蜀國禁軍將卒帶著兵馬退回內城行宮,北城城牆被莫名轟開一段闕口,現已淪陷的消息,便頓時在行宮內外傳開。
而更讓人驚悚的是,此次領梁軍奇襲漢中的主將,竟是那個梁朝的宋王蕭硯!
一眾還未反應過來的朝臣驚懼萬分,很快又嘈雜起來商議對策。
但現在還有個錘子對策!
明眼人都清楚,梁軍已經入城,那麼依靠百姓死守城池的想法已經流產,如今唯剩兩條路,要麼直接投降,要麼就趁梁軍還未掌控局勢,大傢伙各奔東西,直接逃!
天知道梁軍怎麼摧垮的那麼高、那麼厚的城牆!更只有天知道這些賊丘八為什麼能有這麼快!
他媽的,這蕭硯是人耶?幾百里的路程,其中還有將近兩百里的爛路,不管怎麼說,跑過來也總得歇口氣吧,你他娘的怎生就急吼吼的奔著南鄭來了!?
便是之前一直都沉穩可以冷靜思考的周庠,這個時候竟也失措起來,他環視四下,看見庾傳素竟已白著臉,撐著身側的木柱,一副心存死志的模樣。
珠簾後的小徐妃透過帘子看向皇帝王建,只見這位官家的身影隱約在那裡,已經是坐不住的樣子,正召來右僕射張格不斷的小聲說著什麼。
雖然看不清官家的神態,但官家此時必定很慌,連平時在她們面前的威儀動作也顧不上了,而御座旁的內宦唐文扆縮著脖子,彎著腰,亦不復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
正殿中的大夥聚在一起,與其說是商議,不如說是在爭吵。
有人破口大罵洋州防禦使張虔裕誤國,未能看守好儻駱道,才致使梁軍偷渡奇襲。也有人說,乃是天下人都低估了梁朝那位天策上將的兇悍。
甚至還有人在罵王宗侃,說其統領十萬兵馬,結果將近三個月都拿不下一個鳳翔,才讓局勢糜爛至此,漢中空虛,竟使區區萬千人如入無人之境!
當然,兵敗被擒的唐道襲更是難辭其咎,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統兵無能,致使西路軍被全殲,更盲目丟棄已到手的武功等縣而走,若非如此,那宋王蕭硯如果受到武功一線的掣肘,焉能偷渡儻駱道?
右僕射張格一邊罵著唐道襲,一邊說出了心裡話:「鳳翔之戰前,本來可以不與梁朝交惡,甚至還可趁勢與那根基不穩的宋王蕭硯交好,唐道襲等堅持要與梁朝楊師厚勾連,現在激怒了殺神一樣的蕭硯,梁軍一旦攻入內城,行宮會變成什麼樣?皇上與諸公又會是怎樣的境遇?」
庾傳素的聲音響起:「右僕射是想投降吧?」
張格怒道:「現在投降,難道還能有什麼多好的下場嗎!?」
爭吵間,外間的斥候亦在不斷連連回報壞消息。
「蕭硯竟真已入城了!城北淪陷,城防已然喪於梁軍之手!」
「蕭硯距離內城只有兩里了!」
「蕭硯所部分遣兩翼,奪取東西城門!」
「兵部侍郎張扶領著百餘禁軍從城南號召百姓過去圍堵梁軍,結果為蕭硯親自領人破陣,百餘甲士死傷殆盡,張侍郎被擒了!」
「武庫被占,有梁軍從中拖出了雲梯車、撞木!」
「內城百姓惶恐不安,有人傳言說,皇上你,已經帶著諸公們跑了,還有人說要獻城投降梁軍,免受梁軍屠城!」
「蕭硯親自來了!來了!此僚逼近了內城下!這宋王,真是威武異常!梁軍威勢駭人!」
「蕭硯命人攻擊內城了!攻城了!皇上且聽,殺聲震天!梁軍壓根不像疲倦之師,披重甲亦能健步如飛!」
「攻城的梁軍是北地口音,來的是蕭硯的親軍定霸都!」
斥候們進進出出,越來越慌亂,越來越不講究禮儀,這個時候,當然也沒有人還計較什麼錘子禮儀!
消息越來越壞,那蕭硯的動作幾乎勢如破竹,這眨眼的功夫,竟已開始攻打內城,完全沒有片刻停歇的時間。大徐妃已經慌張的攥緊裙擺,面色蒼白的與小徐妃不斷說著什麼。
正殿中,周庠終於道:「請皇上親臨城頭,為將士與百姓們壯膽,此刻動員百姓與將士,仍可與梁軍周旋。」
這個時候,駁斥他的不是張格,而是那內宦唐文扆,他的聲音此時已經顯得有些尖銳:「來的是定霸都!當年晉國世子李存勖便是敗於此軍,連朱溫的十萬禁軍都抵擋不住此軍的兵變而退位,官家此去城頭,何人能護官家周全!?」
王建已經完全鎮定不住了,起身焦急的走來走去。
局勢轉變的太快了,明明半個時辰前君臣還在商討如何把這股深入漢中的孤軍殲滅,明明不久前還在討論那蕭硯會不會真的隔著岐國對蜀國發動攻勢,可轉瞬之間,這廝居然已親自到了城外!
這廝真是個瘋子不成!?
在珠簾後的大徐妃同樣有如此想法,她干涉政事很多年,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反而懂的極多,遂壓著恐懼對她妹妹道:
「這蕭硯應是那種瘋狂不要命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聽旁人說過,這人當初在梁朝,為了向上爬篡奪權位,便可謂是刀口舔血,靠著拼命、以力破局,才強殺凶名赫赫的冥帝、鬼王……妹妹,如果被攻破了內城,千萬不要落入此人手中。」
小徐妃聽到這裡,同樣想起一些關於蕭硯的傳言,腦海中出現了一個雙目都是血絲,神色癲狂乃至到窮兵黷武的形象來,一時間也覺得蕭硯有點可怕。
正殿中,響起王建的聲音,他並沒有說要不要上城頭以壯士氣民心,而是問道:「城頭上指揮的人是誰?是屯衛將軍趙雄武?唉,趙大餅平時豪奢,朕當他只會造大餅呢,不想關鍵時候居也能忠心報國……既如此,朕便也去城頭……」
「什麼?趙大餅面門中箭,死了?還是蕭硯這廝親自張弓射的?那麼,他麾下的屯營兵呢?還在城頭抵抗?速去傳令,讓他們堅持一下,朕立刻調動禁軍威信都的兵馬……什麼?威信都在外城就被全殲了?那貔虎都呢?……貔虎都的人只恐抵敵不過,已自散跑了是嗎?」
一連串的噩耗幾乎是接踵而至,莫說是躊躇著要不要去城頭為將士壯膽的王建了,連周庠與庾傳素等還在堅持抵抗的朝臣都愕然下去。
王建一時氣笑,貔虎都和威信都皆屬於他的親軍,雖多年拱衛皇宮未曾上陣,但真沒想過會有一部觸敵便敗,一部乾脆不戰而逃的局面出現。
如此一來,內城還他娘的有幾個人可守?
「皇上。」庾傳素這個時候毅然決然的拱手道:「臣請命,帶行宮宿衛去城頭抵禦一二,局勢雖已危如累卵,然並非真的毫無辦法,皇上乃真命天子,必能化險為夷。臣還是那個意思,不論南北,皆有我大蜀數十萬大軍,皇上若趁蕭賊不備,尚還可突圍而去!」
說著,他也不待王建有所表示,就已是決然轉身離去,一些忠志的大臣被他所鼓舞,亦是對著王建拱手然後緊跟而去,自始至終,倒再沒看張格、唐文扆等黨人。
正殿中幾乎一靜,沒有人再說話,周庠看著庾傳素決然而去的背影,心下只是嘆氣。
珠簾後的大徐妃,這個時候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眨也不眨的隔著珠簾看向王建,等待著這位給她無數優容權貴的官家拿主意。
是戰?是降?還是,突圍逃跑?
關鍵是,跑得掉嗎?
大徐妃還未想明白,便聽王建用異樣的聲音道:「待朕深思熟慮,容後再議。」
群臣亦是沉默,今日齊聚議事,本只是想討論朝廷是不是要繼續留守南鄭的問題,可沒想到突然梁軍就入城了,這個時候也沒心思去打聽城北城牆到底是如何塌陷的,可能皇帝這會也是想只單獨與一些大臣會面談談。
有些話,確實不太適合當眾言談。
諸如一國之君要不要投降的事……
幾乎所有能抵抗的力量都已上了城頭,群臣也沒什麼辦法,都紛紛揖拜告退,而後有的並不遠去,仍等在殿外,有的則立即回到自家府邸,召來此次帶來漢中的自家子侄等議事。
還是那句話,這個時候,能有什麼錘子容後再議的?
無非是主動投降與被動投降兩條選擇而已,前者可能有些不堪,但好歹有極大可能保得身家性命無憂,後者可就不一樣了,若等蕭硯破城進來後再投降,說不得還要死好多人。
折損面子或是受辱這種事,是皇帝需要考慮的,朝廷突然到了這一地步,大部分群臣自然不可能再陪著朝廷一條路走到黑,有時候,比起君主來,臣子是能得到更多的寬容的。
大徐妃看著王建匆匆帶著周庠、張格和幾個心腹大臣離去,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她,她便帶著小鄭王與小徐妃亦也離開正殿,不過她們這時候才發現,居然只有回後苑一條路可選。
比起前朝的混亂無序來,後苑還算安穩,但要不了多久,事情便會在後苑這些宮人中傳開,到時候後苑的景象估計會更亂。
且形勢變化,比蜀國君臣想像中的還要危急!
剛剛過去半個時辰,便聽說外城城牆已破,左僕射庾傳素已領著守軍退守宮城。也就是說,城外的梁軍,距離這後苑,可能也就幾百步的距離而已。
梁軍入城,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南鄭四面城門都被他們掌控,現在攻破內城,糧倉亦被占據,據說庾傳素敗退前還想讓人去焚毀糧倉,但派去的兵馬還未趕到糧倉,內城便被攻破,糧倉守軍遂立即向梁軍投降。
再有急報從外面傳進來,洋州防禦使張虔裕兩日前沿著漢水西進,聚集了城固的守軍,領三千兵馬來援南鄭。不料幾個刻鐘前,全軍在下船後還未來得及穩固陣型,就被梁軍大將李思安領騎兵堵截,兩軍遂在南鄭北面十里的西漢水岸發生大戰,結果張虔裕大敗,洋州、城固等將領拼死作戰,與張虔裕一併戰死在陣中。
消息被宮人緊急帶著回到後苑後,才趕來要向大徐妃議事的內宦唐文扆與左右宮人全都愣在原地,不知是恐懼內城被破,還是震驚於三千蜀軍竟然眨眼就被梁人打爛,連地位在蜀國並不算低的張虔裕都戰死。
大徐妃臉色紙白,死死抓著兒子小鄭王的手,問唐文扆道:「官家如何說?」
唐文扆同樣有些恐懼,這個時候更甚,他只是個太監,不管如何,這輩子都只能依靠王建來維持榮辱,但即將城破國滅,他卻跑來尋大小徐妃,倒讓人奇怪。
唐文扆聲音有些變樣,道:「官家只怕是要降……適才,中書周庠已經去宮城上求見那蕭硯……」
大徐妃抖著肩膀,顫聲道:「大蜀不是還有幾十萬大軍嗎?」
「到了現在,縱有百萬大軍,於官家又有何用?」唐文扆小聲道:「那梁朝蕭硯權傾朝野,正需一場大功穩固才能更進一步,如果官家能讓他如願獲得整個蜀國,皇室可能並不會受到什麼羞辱,官家雖會被去掉帝位,但很大可能會保留一個王爵,只是皇室所有人應當都會被遷往汴梁……」
一旁,小徐妃插話道:「官家會這麼做麼?」
唐文扆擠出一個笑臉,低聲道:「這一點,奴婢不知道官家怎麼想的。」
但他思忖了下,又馬上道:「那蕭硯志不在小!此人聲名鵲起,幾年之間就爬到了當下這個地位,所歷大戰,卻未聞敗績,正是依靠武力威名才獲得大權。據說那位梁朝太尉楊師厚,手中亦有數萬精銳大軍,結果在蕭硯面前一天都沒頂住。奴婢敢斷定,官家就算不這麼做,這蕭硯也有實力打下整個蜀國……」
大徐妃聽到這裡,鬆開手中的小兒子,將其交給小徐妃,進而冷著聲音問唐文扆:「你是什麼意思?」
唐文扆沒敢去看大徐妃,低著頭,聲音還是小:「史書上記載,魏太祖武皇帝平滅呂布後,納呂布下屬秦宜祿的妻子杜夫人為妾,杜夫人還給魏太祖武皇帝養育了二子一女……」
小徐妃在旁邊瞪大眼睛,大徐妃更是又羞又怒,一巴掌扇在唐文扆的臉上:「賤奴,你什麼意思?」
唐文扆捂著臉,竟是破罐子破摔,徑直道:「自古以來,凡亡國之君,妻妾皆難免受辱,與其這般,娘娘何不……奴婢剛才已經打聽過了,那梁帝朱溫最寵幸的郢王妃張貞娘,就被這蕭硯收入了房中……冥帝與鬼王皆死,可張貞娘卻還活的好好的……」
說著,唐文扆眼睛瞥了下小徐妃,復又湊近了幾步,壓低聲音快速道:「就算是娘娘你不願意,還不是有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並未給官家誕下子嗣,且不過二十有五……娘娘你在朝野素有人望,只要攀上蕭硯,蕭硯必會倚重娘娘。如此莫說娘娘你的娘家徐氏,就是整個朝廷,都能因娘娘你而受益!」
大徐妃咬著牙,竟是未曾駁斥,而是反問:「鄭王怎麼辦?」
唐文扆大急,拍著大腿小聲道:「娘娘!到了現在,皇室已非是皇室,連官家都自身難保,你當明白需要倚重的人是誰,只有你自己!誰知道那蕭硯會怎麼對待皇室!?若其一個不滿意,說不得要把整個皇室都屠戮殆盡!」
「荒唐……太荒唐了……」大徐妃這個時候才終於明白唐文扆慌不擇路的跑來尋她是為了什麼,原來竟是想在蜀國皇室這條船沉下的最後一刻前,攀附上她這條路子。
但若不如此,唐文扆還能如何?他不過一個王建的家奴,之前在朝中興風作浪無人可制,連宰相都需要巴結他。但被梁軍俘去,人家眼裡可只有王建一個人,誰管你是不是什麼內宦大監。
小徐妃在旁邊也繃著臉,她只是道:「官家待我們不薄……」
「別說話!」大徐妃狠狠瞪了她一眼,進而又兀自揉著眉頭踱步沉思。
不過他們的時間顯然不多了,就在這一瞬間,行宮中突然響起了撞鐘的聲音,聲音傳的很遠,而這會,幾人才發覺一直在宮城外的震天喊殺聲也止歇了下來。
唐文扆瞬間色變,來不急多講,只是匆匆留下一句便走:「娘娘,一定深思!大好年華,切莫尋短!」
沒過多久,待幾個宮人來請大小徐妃到前面正殿時,正殿中已經跪伏了好幾個大臣,正在那裡痛哭流涕。
左僕射庾傳素便在其中,這個時候正在哽咽出聲:「儲君、韋相俱在成都,侃帥、宗弼將軍,弘農郡公統率數十萬大軍亦能勤王,皇上何故要降啊……」
「住口!」張格怒叱道:「皇上難道想如此嗎?若非將士出戰不利,國家何至於此?張虔裕被殺、王宗侃在鳳翔動也不能動,連王宗弼都不知能不能奪回百牢關來援救,你讓皇上為之奈何?!」
庾傳素抬起頭,惡罵道:「張格,你別忘了,汝當年全家被朱溫所殺,逃到蜀中,是皇上收留的你!而你當下,不思盡忠效節,只一味言降,難道不羞愧嗎!」
張格拂袖冷哼,只是側身不言。
王建在上首已經退了皇袍,一身單衣,同樣在扶額嘆氣,左右群臣都盯著地板不說話。
周庠一直在冷眼旁觀,這個時候只是出聲:「若降,梁軍並不會多等,更不會挑選吉日,只給我們半個時辰。若不降,當下禁軍皆已死盡,要戰,不過舉火追隨皇上自焚於此而已。為人臣子,我等自當要力所能及的維持皇上的禮儀,不可讓皇上遭受梁人侮辱。」
大徐妃在角落默然低頭,想到了方才唐文扆的那番話,只怕那蕭硯真想侮辱皇室,這上下群臣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她冷笑一聲,卻聽身旁響起低低的聲音。
「朝中君臣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大徐妃訝然轉頭,看了眼小徐妃。
她這個妹妹素有詩才,王建格外喜歡的便是這一點,以前還多在宮中作詩,但多是言景的句子,不曾想今日居能聽到這麼兩句。
好在那幾個跪地臣子痛哭流涕的聲音不算小,沒人能聽見。
大徐妃突然想到,那個宋王蕭硯,似乎亦頗有詩才,當年盛傳天下的「明月幾時有」亦在成都流行了許久。
她念著心思,終於聽到王建的嘆氣聲重重響起。
「降吧。以朕一人,換諸卿平安,又有何不可。」
說完這一聲,王建不再理會下面痛哭的庾傳素等人,竟是走到大小徐妃這邊來,牽著大徐妃的手,慚愧道:「朕未能讓二位愛妃受到保護,是朕無能。」
大徐妃勉強笑了笑:「官家已經盡力了,梁軍太過驚世駭俗,非人力可阻。」
王建嘆了口氣,折身便走,周庠與張格等人跟了出去,原來殿外居然已經備了一輛由白馬拉著的素車,上面掛了白布,不過太過倉促,並未能夠準備用以牽羊禮的羊來。
不過群臣到底是備了一些白布裹在胳膊上,那種用作亡國禮穿的白麻喪服,這會也不可能在行宮中找出來。
王建便反綁著手,獨自走在最前頭,引著群臣一併向外去了,大小徐妃和其他宮人倒不必跟隨,不過小徐妃不知是起了什麼性子,竟是跟了過去,大徐妃怎麼也喚不回來,又驚又怕,唯恐小徐妃受到什麼傷害,亦也領著幾個還算心腹的宮人追了上去。
一行人出了殿宇,沒走多久,便看到了宮城的城牆,上面還有焰火的痕跡,已經沒有守軍值守,不過城門亦沒有打開,梁軍竟真的沒有繼續攻城。
有蜀軍殘存的甲士拽開宮門,這行宮中的人,才終於看清外面到底是什麼情形。
外面並無什麼旗幟,黑壓壓的全是甲士,簇擁著唯一一個騎士。
那騎士並未佩戴兜鍪,腰間也只配了一柄劍,比起左右執著各色兵器的部下來,顯得很單薄。不過其人身姿很挺拔,尤其是一人坐在高大的駿馬上,恍若一座所有人都無法翻越的高山,沒人敢去直視他,所有人都低著頭。
大徐妃死死拉扯著小徐妃,虛著眼睛看著王建領著群臣出去,當然更多的注意都只是看那位騎士。
那就是蕭硯。
他左右的甲士幾乎沒保持什麼陣勢,顯得松鬆散散,但大徐妃曾經隨王建檢閱過軍隊,明白這種鬆散絕對不是因為缺乏訓練和戰陣經驗造成的,而是因為陣列中每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
這種甲士,見多了廝殺戰場,養成一股彪悍輕死的氣勢,所以在面對這種場面時,雖不會不重視,但骨子裡卻會自然生出一股慵懶蔑視的情緒,就像提不起精神。
不知他們面對大蜀軍隊時,是不是也如這樣。
大徐妃想著,她好像並未在成都見到過這等敢戰老卒,從未見到過。
據說北地多戰,每個軍士都相當於把腦袋掛在腰帶上過活,今日吃肉,明日可能就死在了某處戰場上,所以向來跋扈不尊上下,曾經河北的魏博衙兵,便引得梁帝朱溫不惜親自帶著大軍殺的一乾二淨,由此可見一斑。
但就是這種彪悍輕死的兵馬,此時簇擁在那蕭硯左右,卻都只是老老實實的沒人說話,沒人有什麼動作,兵刃如林中,每個人都只是平靜看著蜀國君臣垂頭喪氣的走出宮城,竟然無人躁動喧譁,表露出什麼興奮的姿態來。
仿佛攻破南鄭,迫使王建投降,簡直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那麼有巨大威望而約束這等將卒為其效死的蕭硯,到底是怎樣的怪物?
大徐妃不敢想像,她覺得自己腿都有些發軟,嘴唇都顯得乾燥,拉扯著小徐妃既不敢動也不敢走。
「止步!」
天地間,終於響起一道喝聲,也不知是梁軍中哪個將軍正在問話:「來者何人!」
王建低著頭,雙手綁在身後,聲音並不大:「蜀國主王建……」
這時候,響起了馬蹄聲,無數雙眼睛看著蕭硯緩緩策馬上前,蜀國群臣中有人憤慨,有人低頭不語,但一如方才,並無人去與蕭硯對視,有這個膽量的,在迎上蕭硯並不算太凌厲的眸光後,卻莫名陡增壓力,不自主的垂首移開。
這個環境,似乎並沒有太過莊嚴的感覺。
蕭硯當然也不計較這些,在低頭看了王建一會後,翻下馬背,先伸手接過由張格雙手捧在一方木盤中的印璽。
王建抬起頭,看了蕭硯一眼,然後愣了一下,似乎蕭硯的形象與他想像中甚有出入。
蕭硯同樣看了他一眼,一手把玩著那印璽,一手按劍,只是淡漠不語。
王建一咬牙,乾脆跪在了地上,而身後的群臣,也隨之跪倒。王建便大聲道:「蜀國主王建,自縛於軍前,向梁朝天策上將……乞降!」
蜀國大臣中,立刻響起了哽咽抽泣聲,那些人被安排在最後,似乎王建也知道這些人恐會讓蕭硯不悅。
不過蕭硯並不在乎,他只是舉著印璽,對著天空太陰沉而並不存在的太陽照了一下,隨口道:「我聽說,皇帝總說我是個豎子,如今見了豎子,因何而恭?」
王建滿嘴苦澀,叩頭道:「建不知上將軍天威,望上將軍息怒。」
蕭硯淡淡一笑,這時候才將印璽交給身後跟過來的公羊左,開口道:「本王,接受蜀國君臣投降。」
說著,他噌的一聲拔劍出鞘,嚇了王建及身後群臣一跳,但寒光閃過,王建卻安然無恙,綁在他身後的繩子則斷了。
「天下紛亂,本王不忍生靈塗炭,故才興兵於此。卿識得時務,很好。」蕭硯拽著王建的胳膊,將他提了起來,道:「然卿投降本王,不代表成都也接受這亡國禮,卿還需費心。」
王建適才鬆了口氣,這時候又苦澀起來,當然只能點頭。
蕭硯很滿意,又道:「卿到了汴京,可封王侯。蜀國臣子,亦能安穩。」
王建做這些,所求不正是這個結果嗎,蕭硯當下直接給他許諾,不僅僅是安王建的心,亦是安蜀國群臣的心,是要讓他們明白,不要想著再搞什麼事。
所有人都知道蕭硯說的話就相當於梁朝的聖旨,王建到底是鬆了一口氣,當即向蕭硯揖拜了下。
這時候,人群後響起一道聲音:「將軍會善待蜀中百姓么?」
蕭硯稍稍側目,循著聲音看去,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婦人。王建則又惱又羞愧,一是惱小徐妃腦子糊塗了在這個場面跑來,二是羞愧自己方才居然忘了請求蕭硯善待蜀中百姓一事。
蕭硯思索了下,問道:「汝就是花蕊夫人?」
小徐妃一愣,跟在她身後又驚又怕的大徐妃同樣錯愕,許多群臣都轉頭看過去,他們並不知道這『花蕊夫人』的封號出自何處。
蕭硯倒並不解釋,他也不會解釋是自己的記憶可能出了偏差,遂只是一笑,翻身上馬,徑直策馬直入行宮之內。
當然沒有回答小徐妃的問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