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秦王(七)
第385章 秦王(七)
六月中旬的南鄭,已經極熱,加之天色陰沉,將雨未雨,空氣便又悶又熱,此時聚在行宮中的官員,似乎每個人都是滿頭大汗。
東面數個城池都有烽火急傳,半個時辰前還有城固的斥候疾馳過來,報上了東面有近萬疑似大梁兵馬的軍情,據說其部已渡過了湑水,正馬不停蹄的疾馳往南鄭趕來,所過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阻攔,可謂是一路坦途。
這等緊急軍情一至南鄭,便是曾經在這行宮中感覺寧靜的鳥雀蟬鳴聲,都瞬間顯得急迫起來。
等周庠趕到正殿時,行宮的朝臣們大概已來了大半。接著不斷有人進門,連兩個隨著王建一併到南鄭來的大小徐妃都到了,雖然在帘子後面,但明顯可以看見大徐妃正半擁著年僅十一歲的鄭王王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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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大事,向來不允許女人干涉,但大徐妃極受王建寵愛,與小徐妃分別受封賢妃、淑妃,姐妹倆把王建哄得讓後者半天都捨不得她們,恩寵比起太子的母妃張貴妃來都還要專權。
此次王建臨駕漢中督戰,大徐妃竟也帶著鄭王一併跟了過來,其中若說沒有心思,恐怕沒人會相信。
不巧的是,在這位居漢中腹地的南鄭,居然也能遇見戰事,且動靜還不小,在近萬梁軍前,整個漢中東面防線都成了虛設。恐怕大徐妃這會也在後悔不該帶著兒子跟這一趟,情急之下,居然也按耐不住的跑來聽朝臣議事。
這個時候,與周庠一併為中書侍郎,近年來因擅長迎合聖意隱隱有望接替韋莊成為宰相的右僕射張格,正大聲道:「朝廷絕不能向南退避!梁軍來勢極快,一日前還在洋州,當下竟已渡過了湑水,必定配備有大量馬匹!朝廷若離開南鄭,豈不正被梁軍在野外一併俘獲?」
左僕射庾傳素還在執著的堅持:「梁軍縱有隨軍可用的馬匹,然一路急行,片刻都未停歇,已是疲憊之師,焉還有餘力繼續南下追擊?當下王宗弼將軍已領劍閣重兵北進,皇上的首要之急,是迅速和王宗弼的大軍匯合!如此才可保無虞!」
張格冷笑:「正因梁軍已是疲倦之師,我們才該待在城中!南鄭城高且堅,儲備充足,區區倦師又能拿南鄭有什麼辦法?若離了城被俘虜了,算誰的!?」
庾傳素倒並沒有與他爭吵,只是繼續苦口婆心勸道:「梁軍來勢洶洶,若將南鄭團團困死,皇上便與外界的幾路王師都斷了聯繫,而城中兵馬不過千餘禁軍,梁軍若拼死攻城,焉能堅守?且皇上若被困在城中,外界來援的王師必會投鼠忌器,萬一被梁軍逐個擊破,那對大蜀而言才是大禍!右僕射難道沒聽過圍點打援這一說法不成?」
「住口!」張格陡然大怒:「說來說去,皇上的安危難道還比不得幾路援軍嗎?宗弼將軍雖幾日前就已調動,但要想抵達南鄭,也尚需三五日。可來犯的梁軍,半日內就可趕到!」
張格善寫文章,又精通政事,朝中親近他的人很多,他這個時候這麼一說,正殿中立刻一陣嘈雜,許多人都附和起來。
庾傳素氣急,但這個時候,守在御座下首的內宦唐文扆已經出聲:「庾僕射深思憂慮,確有幾分道理,不過天大地大,只有官家的安危最大,向南避禍太過危險,且於官家的名聲亦有污損,可謂不妥……」
一直冷眼旁觀的周庠在心裡暗暗一嘆,唐文扆雖只是個內宦,但因得皇帝寵信,地位可大不一般,且又暗中支持大徐妃的兒子鄭王為太子,頗得大小徐妃倚重,連張格這個貴為中書侍郎的右僕射,都需一直攀附巴結他,二人早就結為一黨,當下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庾傳素哪裡斗得過他們。
果不其然,庾傳素亦懂得這個道理,遂只能一嘆,對著上首一直沉著臉不說話的王建拱了拱手,不復再言。
王建也不想走,他倒不是擔心會在野外被梁軍捉了去,而是大徐妃不想走。
王建畢竟是從底層廝殺到皇帝的武夫,縱使已經老了,這股勇悍還是有的,但大徐妃可不一樣,她在唐文扆那裡聽了脫離城池會有多麼危險後,哪裡捨得帶著兒子犯險。
大徐妃就鄭王這麼一個子嗣,還是王建最後一名兒子。所謂母憑子貴,王建已經六十有四了,她卻還未過三十,正值大好年華,等王建升天了,她還不是只能依靠鄭王才能繼續維持權貴?
果然,在帘子後大徐妃的注視下,王建雖有心給庾傳素解圍,但始終沒有出聲,只是目光移動,落在周庠身上:「博雅,依你之見,南鄭可守否?」
「只要想守,南鄭除卻禁軍外,尚有百姓數萬,只要調集起來,怎麼都能守。」周庠其實已經猜到了王建的心思,但還是猶豫道:「不過庾僕射亦也所言不錯,只要皇上你身處城中,不論是哪路來援,都會讓勤王大軍投鼠忌器,或可能錯失戰機,使得梁軍有機會圍點打援……」
忽然,珠簾後響起大徐妃淡淡的聲音:「宗弼將軍是與侃帥齊名的名將,能有哪路梁軍有資格讓他錯失戰機?且本宮聽聞,官家已讓弘農郡公晉暉調動成都大軍而來,弘農郡公當年與官家並為忠武八都的都將,是國之柱石,有他坐鎮,並有宗弼將軍為輔,難道還有打不贏的戰事麼?還是說,那跑了幾百里的梁軍真是天兵不成?」
內宦唐文扆於是便接話笑道:「然也,賢妃娘娘說的在理。弘農郡公與宗弼將軍是一併奉詔啟程的,雖遠在成都,但若聽官家被困,亦也會馬不停蹄的趕來救駕,王師大軍一至,就算那梁軍真是天兵,怎麼也得被打爛了。」
之前被堵死的庾傳素簡直想當殿罵娘!軍國戰策,什麼時候輪到完全不知兵的死太監和后妃評頭論足了!當下敵軍只差陳兵跟前了,你他娘的還當是在成都搞黨爭嗎?!
這時候周庠察覺到了庾傳素有氣,便開口道:「既如此,就即刻準備號召全城軍馬守城吧。梁軍雖是乏困之兵,但其主將敢偷渡儻駱道奇襲漢中,只怕亦有底氣,不可不備。」
王建欣慰點頭,關鍵時候,還得是周庠這種忠心老臣識得大體,曉得不讓朕在賢妃和淑妃面前下不來台。
庾傳素沉默的立在隊列中,他不想與張格、唐文扆這種人說話,更不好罵人,一時當然只能沉默。
他只是轉頭看了周庠一眼,兩人對視片刻,庾傳素的眼神仿佛在說:國家遲早毀在這些人手中。
這個時候,一名背上插了好幾隻箭的斥候被兩名太監駕著抬入正殿,斥候已無力對王建拜倒下去,只是迎著滿殿變色的君臣,道:「急報,勉縣突現梁軍,勉縣縣令已獻城投降……」
正殿中先是一寂,進而轟然大嘩。
勉縣已經屬於南鄭西面數十里外,其地南面就是定軍山,向西不遠,則是劍閣至南鄭的咽喉之地,百牢關。
「梁軍不是還在渡湑水嗎,怎生到了勉縣!?」「入娘賊,他們渡湑水已是半日前的事了!」「可這沒道理啊!梁人生有八條腿不成?這可是上百里的路程!」「媽的,勉縣縣令是誰,真該誅九族!梁軍兵不血刃得了勉縣,豈不正補了糧草輜重?!」
一人配備多馬的恐怖機動性,幾乎是蜀國朝臣難以想像的東西,一時間正殿中人群嘈雜紛亂,仿佛是亂了分寸。
珠簾後,小徐妃湊近大徐妃,輕聲道:「姐姐,梁軍到了勉縣,很嚴重麼?」
大徐妃神色凝重,因她方才看王建的表情好像也慌了一瞬,遂只是壓低聲音叱了小徐妃一句:「別說話。」
周庠已經急切沉聲道:「梁軍主帥定是想隔阻成都、劍閣的勤王之師,皇上,當即刻派飛騎走小道南下,讓王宗弼迅速搶在百牢關失守前抵達百牢關!」
庾傳素亦也急聲道:「這梁軍主將所圖不小,其人擁有騎兵之利,在漢中平原可謂來去如風,只怕不止是圖謀南鄭一城!皇上,梁軍已奔百牢關而去,你可趁機馬上輕騎領禁軍走小道南下集州!時間一定還來得及,若錯過當下,百牢關若失守,南鄭可就成了孤城!萬一梁人後路還有大軍……北面鳳翔,那蕭硯可是號稱十萬伐蜀。」
在珠簾後的大徐妃心跳加快,她已肉眼可見的察覺出朝臣的慌亂來,就算是王建本人,這個時候看起來竟也有些拿不準主意的感覺。
「不可走。」周庠這個時候卻竟是突然反駁庾傳素,他沉聲道:「沒有得到確切消息前,誰也無法斷定現身勉縣的是不是梁人全軍。說不得梁軍某部偏師此刻正等著皇上在失措之下莽撞出城……」
他環視群臣,道:「不可慌張,梁軍終究不過萬人,後路若有大軍,這主將當不可能如此孤注一擲,孤軍一日深入上百里。當下需要做的,是速遣斥候分散出城,探明敵情,並號召全城軍民準備死守南鄭。」
說著,他已對王建拱手一禮:「皇上,北地兵馬作戰,向來喜好屠城,臣請准放此言於全城,方能使百姓眾志成城,一步不退。」
王建也已鎮定下來,自是一一應准。
——————
南鄭東北面十數里外,一處緩坡上,蕭硯勒馬,伸手接著天空洋洋灑灑落下來的雨滴,隔著朦朦朧朧的霧氣,遠眺著幾乎不可見的南鄭城郭。
一個夜不收騎著馬從遠處趕來,在馬背上抱拳:「西、南兩面都已傳來消息,未有異動,王建當還未逃走。」
「看來,城中還有聰明的人。」蕭硯解了身後的披風,撫了撫胯下已掉了一層膘的高大坐騎,對身後的人笑道:「既然王建不肯出來,那便帶本王去見見他,使相以為,如何?」
唐道襲趴在一名夜不收的馬背上,這個時候早就因不斷的行軍而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卻竟然仍有餘力大罵:「僚賊,南鄭城堅,某當然要看你自尋死路!」
蕭硯笑笑,揚手向前一揮,一隻海東青便倏然振翅而起,直奔南鄭而去。
…………
「來了。」
帶著惡鬼半臉面具的暗藍膚色大漢雙手環胸,仰頭看著天空盤旋的海東青,回身走進屋中。
侯卿身後負劍,同樣看著那隻海東青,只是兀自點頭:「看來還得炸。」
兇惡大漢出來時,已推出了一輛蓋有油布的小車,車上鼓鼓囊囊,仿若一座小山。
二人本就在城北,出了院子沒多遠就是城牆,這個時候城中早就是四處大亂,城牆上亦有披甲執戈的甲士往上趕,一架一架的床弩被搬上去,儼然已經準備好了廝殺。
但二人並不直接靠近城牆,兇惡大漢在距離城牆尚有二十來步的拐角處停下。
不過就算是這樣,城牆上也已有將卒發現了他們二人,聲音遠遠就傳了過來:「喂,那兩個,鬼鬼祟祟的推的什麼?趕緊滾走,離城牆遠點!」
兇惡大漢應也不應,腳在踩踏處重重一剁,只見以他的腳踩處為中心,一條蔓延至牆根下的地道瞬間塌陷下去,而其中土壤尤新,顯然是最近才挖出來的,從痕跡來看,起點當在二人的院子中,不過這地道並不寬敞,幾乎很難單人穿行。
但此番這地道綿延塌陷下去,那城根下便瞬間裸露出一個大缺口來,遠遠看去,好似一個大洞。
城上的將卒早就臉色大變,這個時候二話不說,已然張弓搭箭,對著二人亂射而來。
「你只管引爆。」
侯卿雙指向上一勾,身後的長劍瞬間掠起,進而破空直取城頭而去。
——————
行宮的殿室之中,一大群人還在站著商議。
因為是臨時急召,來的人又多,所以殿室內沒有鋪設席位。不過這樣也好,可能比跪坐著不動感覺更要涼快一些。今日天氣陰沉,許多人聚在一起,實在太悶。
主要是這正殿不大,且沒有風,氣息也散不開。不像在成都時,殿宇都修的寬敞,後宮中時有微風徐徐,很舒服。
小徐妃在珠簾後看著殿中爭執、議論不休,又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姐姐,發現她同樣在神色專注的盯著朝臣們,只覺意興闌珊,她很不明白姐姐自己要來,為什麼要把她也帶上,自己明明對這些什麼也不懂。
她想去逗逗那個鄭王小侄子,稍稍挪動了下已跪坐到不舒服的臀,但還未來得及小聲去喚小鄭王王衍,忽然之間,外間的天地突然震動起來,如同發生了地震。
如果她這會在室外,這個時候便能看見一道裹挾有火光與濃煙的巨球在北面騰空而起。
但巨球沒看著,聲音卻是切切實實的傳了進來。
「轟!」
一聲巨響幾能將殿中所有人震倒,當然,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臣已經倒了下去,而其他人則是晃晃悠悠的站不穩,仿佛天地都在亂晃,所有人都聽的清楚,在這道巨響中,有一堵不知道是不是牆體的東西倒塌了。
殿外無數的宮人都被嚇得尖叫起來,好些宮女甚至開始亂跑,而被這一道巨響幾乎震得耳聾的小徐妃,這個時候才仿佛感覺聽覺嗡嗡的回了過來,然後便聽見不遠處的小鄭王在嚎哭。
大徐妃亦是花容失色,但第一時間就把小鄭王抱在了懷中,茫然看著殿中的君臣。
君臣同樣茫然,這道疑似地震的地動並未持續多久,幾乎只有一兩息的時間,但這聲勢之大,讓他們覺得仿佛過去了好久好久。
庾傳素愕然失措,與不遠處撐著木柱才未倒下的周庠對視了一眼,腦子裡還只是嗡嗡的。
…………
城北城牆,無數的土石恰才在急速擴散的濃煙中向四面飛濺落地,足有丈寬的城牆闕口兩側,散了十來個蜀軍屍體,好些距離這邊較遠的蜀軍將卒,則早已盡數呆愕的癱坐在城牆上,耳朵里唯只有耳鳴聲。
而同樣在這一刻,這闕口的北面,突然響起了如雷馬蹄之聲。
一隊從城中趕來圍堵侯卿二人,但是早已嚇癱軟的蜀軍將卒瞪著眼睛,都只望向那闕口。
闕口之間,煙焰突然向兩邊分開,就聽見駿馬怒嘶之聲響動,當先踏焰冒火闖進來的第一人,竟然是一未戴兜鍪,手提一柄黑沉沉馬槊的瘦削青年騎士!
青年英挺的身影上,猶自有絲絲煙氣升騰。一身黑甲,凌厲的雙眸格外醒目,手中馬槊鋒刃閃亮,胯下坐騎鬃毛飛舞,許是被火燎著了毛,此時撞入城中,竟陡然人立而起,奮聲嘶鳴!
一道持旗於後的壯漢,已然高聲暴吼出聲。
「天策上將親至,不降者,皆斬!」
那隊恰才攀爬起來的蜀軍將卒,竟是腿再次一軟,瞬間拜倒在地,蜀中大將名帥無數,但他們何時見過此等青年的英武形象?此時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乾,爬都爬不起來。
而那青年冷電一般的目光閃動,勒馬持槊前指,大喝一聲:「走,去行宮!」
呼喝聲中,無數騎士抖動韁繩,長驅直入南鄭,疾馳而去,鐵蹄敲打在青石路面上,同樣是火星一路飛濺。
天策上將,哪個天策上將!?
恍惚之中,城牆上下中,終於有人瘋狂的大喊起來:「蕭硯來了!蕭硯來了!梁軍入城了!梁軍入城了!」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