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秦王(五)
第383章 秦王(五)
一百五十里儻駱道,其路程長度,不足洛陽到長安的四分之一,乃是秦川蜀道中最近的一條。
不過又因這條道需要不斷的翻山越嶺,雖在中唐以後一度成為官道,川蜀的官員任免、回京述職,都多走此路,路上也曾經遍布亭帳館舍,以備軍旅之用,但在黃巢禍亂後,蜀中幾代軍閥刻意斷毀了驛路以割據川蜀,是要用天然的險峻地勢堵住關中的兵馬南下。
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條道可謂只用少量守軍便能將之堵死,任天兵天將也難以從中突破。
正在南鄭城中午休的蜀國中書侍郎周庠(xiang)被下人急忙喚醒,稱是皇帝王建召見。
周庠今歲已近六十,兩鬢早已斑白,但精神很好,看起來並非傳統的儒生。他年輕時名氣便很大,王建早年還在任利州刺史時便將他引為了幕僚,待遇頗豐。
其後周庠也確實沒有讓王建失望,在王建獨占成都,統一兩川,建立蜀國的諸等大事上可謂出謀劃策最多,現和蜀國宰相韋莊共領平章事,是為蜀國二相。
但韋莊年事已高,加之又在此次王建以舉國之力伐岐一事上多次勸諫,王建便沒有把他帶到漢中來,只是攜帶了作為他大腦存在的周庠,而將韋莊留守在了成都掌後方政事。
st☕9.com提供最快更新
周庠作為王建的首席謀臣,完全不亞於敬翔對於朱溫的重要性,此刻隨著行宮太監的匆忙傳見,在路上便知曉了一樁讓皇帝王建徑直摔了午後茶點的壞消息。
北面行營主帥王宗侃在定霸都出現在鳳翔戰場後,第一時間就發了奏報給漢中,表明了退兵的請求,但信使前腳才抵達南鄭,後腳又有一路軍情快馬趕到了城中行宮。
乃是梁朝弘農郡王、檢校太尉楊師厚,有確鑿消息表明,已為那位年輕的梁朝宋王蕭硯生擒,關中佑國軍、匡國軍、感化軍亦盡數被這蕭硯所得。
其後,梁朝起侍衛親軍及關中兵馬號稱十萬伐蜀。之前應楊師厚所邀的西路軍招討使唐道襲,在關中觸敵即潰,已兵敗被俘。據潰逃回鳳翔的敗兵所講,梁朝兵馬正由關中長驅西進,不日就要與鳳翔城下的宋王親軍定霸都會師。
情況瞬間就變得危急起來。
只睡了一個午覺便覺得鳳翔局勢陡然轉變的周庠面色凝重,被幾個太監接入行宮時,正好與一同被王建帶來漢中的左僕射庾傳素,在宮殿前碰面。
庾傳素的神色同樣不輕鬆。梁朝要對蜀國用兵,是蜀國朝廷早就有預料的事,不算什麼意外,畢竟皇帝王建早在蕭硯兵變迫使朱溫退位的時候,就提出過要讓王宗侃滅岐後趁勢一窺關中虛實。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岐梁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惡鄰竟然能摻和到一起!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在梁朝乃至整個天下都素有名望的楊師厚,居然這麼快就被那蕭硯討滅了,連半年都沒撐到!
如此一來,梁朝號稱十萬兵馬伐蜀,那可就不是什麼在鳳翔客場大戰一次就能了結的事了,如果那位宋王蕭硯真的喪心病狂、自認不可一世,說不定還會徑直殺入漢中來。
這個時候自然沒心情計較什麼唐道襲兵敗被俘的事了,這當然是一件大事,但比起眼前的危急情況來卻又顯得不值一提。
當下王建急召這兩個謀臣見面,顯然是要商量這場仗還要不要打下去,又該怎麼打。如今梁軍氣勢洶洶逼來,已然不是還能不能打下鳳翔的問題,而是十數萬包括民夫在內的蜀軍能不能安然退回漢中。
「岐國李茂貞居能向梁朝低頭?」
趕在走進殿堂前,庾傳素壓低了聲音,百思不得其解道:「莫不是那什麼宋王給他許了什麼利益……平分漢中?還是……」
「我們小看了那蕭硯吶……」周庠嘆了一口氣,只是道:「先進去吧,皇上當要等急了。」
由於是急報,且事情太大,蜀主王建只讓人召來了這兩個信重且素有韜略的謀臣,此時只是在殿堂的正位上跪坐著,手中翻閱著兩卷軍報,臉色很不好看。
王建今年已經六十餘歲,但身體很不錯,他後宮中有一對姐妹被時人喚作大小徐妃,頗得他的寵愛,但兩個徐妃都不過二十來歲,由此便能看出王建顯然人老心不老。
作為從一個以殺牛、偷驢、販賣私鹽為業,因家中排名老八,故被鄉里喚作「賊王八」的地痞無賴,王建能從底層軍士干到皇帝,可謂與朱溫、李茂貞二人同樣充滿傳奇色彩。
但縱使是已貴為皇帝的王建,此刻看著手中的軍報,且翻來覆去的看,也只能得出一道不由自主生出的感慨來。
這個天下,終究是慢慢由年輕人掌握了話語權。
那個蕭硯,真他娘的是人耶?
兩個月前,王建還在志得意滿的告訴群臣,言豎子上位掌權,中原必然大變,由朱溫創建起來的梁朝更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四分五裂,而獨霸川蜀的大蜀,則必當抓住這個機會,趁勢入主關中,以圖天下大業。
可彼時的信誓旦旦,當下就被蕭硯啪啪打臉,禁軍大將被誅,滿朝政敵俱被清洗,楊師厚直接被生擒,這種種事串聯起來,甚至不過寥寥數日而已。
最關鍵的是,蕭硯這廝對那些人下手,居然有理有據,滿滿都是大義,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王建長嘆一口氣,大好機會就在眼前破碎,他實為不甘,但眼下這個節骨眼,也只能坐視梁朝好大一座江山由那蕭硯吞食了,而他反而還要頭疼鳳翔之戰該怎麼持續下去。
其實前腳看見王宗侃請求退兵的奏報,王建還老大的怒氣,直到後腳傳來唐道襲兵敗被俘,梁軍大舉興兵的消息後,他才在後怕之餘暗贊王宗侃果然有名帥之才。
這個時候,周庠和庾傳素一前一後進來,行稽首禮,賀皇帝萬壽。王建回應了一聲,便接著不吭聲了,只讓左右太監把軍報分給二人看,等著下面兩個他的左腦和右腦說主張、出主意。
庾傳素在來的時候似乎就已有了思路,他認為梁軍可能只是作勢興兵,只想逼退大蜀在鳳翔的兵馬。理由是岐梁素來不睦,互為死仇,不可能因為梁朝換了一個掌權人就能握手言歡,就算因不為人知的原因達成了合作,也只可能是權宜於眼前,終究會互相防備,無法同心合力對大蜀造成什麼大的攻勢。
且說大蜀此次進兵鳳翔,已然掌控了曾經一直在與岐國爭奪的青泥嶺等秦嶺要地,只要據這些險地據守,縱使千軍萬馬也難以攻入漢中,岐梁若是無法同心合力,大蜀官兵定能將他們的聯軍死死堵在秦嶺以北。
況且那蕭硯此番自領親軍陳兵於鳳翔城下,明明手握八千騎兵集團軍,多日來卻都並無動作,或可能也是在防備岐國突然倒戈,再大膽一點設想,那蕭硯未嘗沒有假道伐虢,名為伐蜀實為謀岐的打算!
王建稍稍點頭,這番見解不無道理。不管怎麼來說,岐梁都互為兩個政權,又是多年的惡鄰,那蕭硯看起來是個有腦子的,應當不可能在中間隔著一個岐國的情況下,還發大軍攻打蜀國。
周庠亦沒有反駁庾傳素,只是請調動成都、劍閣的兵馬,分別增援陳倉、褒斜幾道,一則接應王宗侃大軍退兵,二則禦敵於國門之外。同時又請夔州刺史王先成準備水軍,以在不得已之際逼迫梁朝江陵。
王建嘆了口氣,攤手苦笑道:「消息傳回去,只怕宰相又要罵朕了。」
周庠、庾傳素二人對視了下,亦是嘆氣。王建口中的宰相,當然只能是韋莊,雖說韋莊六十才中進士,還因家道中落,貧困潦倒了好些年。但為人著實很厲害,詩名更甚,創作的詩歌可謂影響了當世無數文人。
韋莊當年一首《秦婦吟》直接讓他名氣大振,得了「秦婦吟秀才」的雅稱,王建得成都獨霸兩川後,韋莊亦被禮聘為掌書記,地位等同於當年在宣武鎮的敬翔,就王建稱帝一事,都是韋莊建議的。
可惜韋莊太老了,身體也不太行,王建雖然仍對他器重尊敬,卻也難免開始培養其他宰相,此次出征岐國就沒聽韋莊的勸告,而今想來,還不知韋莊得知了這些消息後會如何作想。
「就如此吧。」王建板著臉道:「朕即刻傳詔成都,讓宰相以晉暉為將,領兵接應王宗侃。」
庾傳素點了點頭,而周庠思忖了下,又道:「左僕射方才所言,確有道理,梁朝有什麼企圖,要看那位宋王蕭硯到底有什麼想法,而岐國不定,此人也大概率不會來漢中。不過依照臣想,萬事亦不可不防。」
周庠道:「臣之前收集信息,觀蕭硯用兵,向來擅長以快打快,用一戰之利定鼎局勢,朱溫去位是如此,這次楊師厚被迅速討滅,只怕亦是如此。這人膽魄之大,說敢以蚍蜉撼樹也不為過,當年他八百騎便敢領命去討伐劉仁恭父子,當下擁兵十數萬,焉能以常人視之?此人以權臣之身掌握梁朝,值此時機,當不會只勒兵數萬走一趟鳳翔這麼簡單,臣恐其會圖謀大功。」
王建正在思索,庾傳素已問道:「依中書之見,此番我國當怎樣應對才穩妥?」
周庠道:「向青泥嶺和幾道增兵,必不會錯,秦嶺諸險在手,則形勢盡可從容應對。然儻駱一道,只一座華陽關抵禦,而以往雖有洋州屯兵駐守,此番卻已抽兵去北,洋州、城固皆已空虛,若有敵軍出儻駱道,則其兵馬至南鄭,可謂一路坦途,臣以為,不可不備……或說,皇上當該早日回駕成都。」
庾傳素皺眉沉思,而王建亦也沉吟半晌,片刻後,後者才笑道:「博雅(周庠字),儻駱道三十年未曾用兵,驛路早就被毀,群山峻岭何其之險?梁軍縱敢偷渡,依照其道艱險,也只能小隊行軍,一座華陽關便能堵住,何必憂慮?朕此番督戰漢中,乃是讓前方將士無後顧軍需輜重之憂,何況值此梁軍大舉進犯之際,朕若走了,前方將士怎麼想?」
「皇上。」庾傳素這時候思索回來,卻也出聲:「不可不備,謹慎為上啊……不說回駕成都,當也該在洋州增加駐兵才對。」
王建有些為難,起身踱步走了片刻。
漢中兵馬,這個時候不是一般的空虛,連能用的民夫都全部徵發給了鳳翔,各州縣留存的不過基本守軍而已,連支援王宗侃的兵馬都要從成都和劍閣調,哪裡還能顧得上什麼儻駱道?
他猶豫道:「儻駱道實在艱險,古往今來,不管是出川還是入蜀,向來都是依靠兩道方才進兵,僅憑儻駱道一路,就算有大軍偷渡,如何跟得上輜重?從駱谷關至南鄭,四百餘里路程,便是偷渡過來,人也累死了。無輜重、無器械,於漢中能有什麼威脅?」
說著,王建的信心顯然大漲,自信道:「朕非漢後主,當下大蜀,亦非昔日蜀漢。當年那鄧艾偷渡陰平奇襲成都,乃是蜀漢已然無兵無將可用,才不得已而降之。而今我大蜀前路陳兵十數萬,後路亦有大軍,縱使有梁軍偷渡儻駱而來,也只是困軍,有何可懼?如果真的有偷渡之師,朕倒想看看是哪路蠢貨來自尋死路。」
周庠、庾傳素二人對視一眼,沒有再勸,大蜀國力確實支撐不起再動用大軍,不過保險起見,周庠還是道:「穩妥為上,也當先召劍閣兵馬至洋州,若無戰事,也可在之後隨成都援軍一起北上青泥嶺。」
王建想了想,倒沒有拒絕這個提議,畢竟劍閣兵馬反正都是要北進的。
「那便傳詔吧,讓王宗弼領兵入駐洋州便是,朕信得過他,梁軍如果要來,王宗弼也能把他們殺的片甲不留!」王建自信道。
——————
蕭硯按劍而立,站在山坡上眺望遠方,慢慢轉動視線,仔細觀察著地形,只見西南邊的起伏山勢,已在逐漸平緩。
目光所及之處,連一個蜀兵都沒有。從地形上觀察,前方應該就是洋州了。
漢中,已是徹底無險可守,此時正敞開在蕭硯的面前。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