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棋手(三)
第376章 棋手(三)
沸騰高呼之聲滿城響動,讓整個洛陽城都被攪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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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臣僚都驚覺仿佛回到了兩月前的汴京夜,但今夜聲勢,卻比汴京那晚的兵變還要大上數倍!
彼時驚變,亂軍雖然號稱數萬,但大半數都是布衣短兵的徭役組成,只有一兩千金吾衛和開封府衙役被裹挾在其中而已,蕭硯不過只用八百定霸都重騎,便將冥帝以下所有人都碾成了粉碎。
可是今夜入城而來的,卻是數千貨真價實的甲士!
甲冑金屬碰撞之聲,馬蹄如雷轟鳴之聲,還有將卒們癲狂的歡呼沸騰聲,頃刻便籠罩了全城,由純粹武夫組成的危險肅殺之氣,仿佛要撞碎今夜所有居在洛陽城中的人。
禁軍由建春門入,在看見宋王府已被徹底焚為廢墟後,除卻有部分不受制的兵馬在南城裡坊劫掠外,大部禁軍都是緊急朝著北坊蔓延。
這個時候,作為建制存在的禁軍就彰顯出他們的可怖之處來了。
縱使是突然起事,上下各營又都揣有不同心思,有一門心思要蓄意奮進搏富貴的,亦有單純只想趁亂抄掠民宅富商快活一場的,但隨著軍令下達,大部軍士都被嚴格約束著有條不紊的朝著皇城方向涌動。
而一入北坊,更有成建制的小隊深入掌控整個北城,或去接出朝中大將王公,或去控制武庫等要害,目標明確,散而不亂。
洛陽雖多年未經戰亂,但比起真正太平多年的汴京來,又大有不同。
自禁軍入城開始,整座洛陽城的百姓都完全閉守在自家中,既不慌張的出門逃竄避禍,也沒人想著要趁亂加入這場亂事中去,任憑禁軍在門外街巷馳奔往來,就算聽得街坊鄰居被破門而入,響起哭喊慘叫聲,各家亦都只是麻木沉默,唯一的念頭,也不過默默乞求亂事早些定下去而已。
不管朝中是誰要兵變角力,還是哪方諸侯打了進來,百姓所求,都不過安穩二字。
百姓們自然只是索求平安,也只能有這些心思,在這個殺人如割草不聞聲的世道,執刀的武夫就是最頂端的絕對統治者,人命在他們眼中,賤如草芥。
但身在朝局中的大梁臣僚,尤其是文人輩,對於這場突然引發的亂事,卻是心情更加複雜。
唐末以來的文人,向來隨波逐流幾無話語權,雖然憑著他們的見識,可以敏銳覺察出這是一場宋王與中樞大將乃至藩鎮間的角力之爭,但今夜到底真是禁軍得勢,宋王敗退?還是宋王又在行險事引政敵入局?
不過對他們而言,不管是宋王倒台還是藩鎮入主朝廷,其實都並無太大的差異,都是武夫掌權,能有什麼差別?
可細思下來,真的沒差別嗎?
宋王蕭硯籌建天策府,其中文士輩就占了將近七成,盡得蕭硯高官厚祿養之,不說被蕭硯依為臂膀的馮道、韓延徽二人,就是下面品階並不算高的鄭鈺等人,也盡得蕭硯禮待。
雖說天策府中的文士不一定會被蕭硯麾下所有將卒都尊重,但起碼不會如同朝野其他文人般,動輒就被同階甚至低好幾級的武人指著鼻子辱罵,便是在議事時被喝斥打罵,也都是平常事。
而文人墨客幾十上百年來都過慣了受武夫壓制鄙夷唾棄的日子,在這種政局不穩、兵變事起時,在武夫面前卑賤不如狗都算是待遇好的了,正常來說,只要政局一亂,讓大頭兵們走到台前來,那定然就有一大批文人被報復似的突突乾淨。
故兩月來,蕭硯雖並沒有太大的舉措和政策下發,但還是隱隱讓心思活絡的文人們看出了蕭硯似有要追求文武平衡的影子,不說其他,既然都是武夫上位掌權,至少蕭硯看起來還算是一個理智的人,曉得要讓文武不可太過割裂,就算在天策府現在依然是以武為尊,但起碼也能讓大家看見一個盼頭不是?
讓楊師厚乃至其他哪路軍閥入主朝廷,於時局又能有什麼變化?
所以李珽才會投效蕭硯,甚而願意為此局奔走,不止是他,在今夜事至此,禁軍雖已席捲大半座洛陽,居然多數文官都沒有出門去加入禁軍,就算是被禁軍砸門裹挾,也鮮少有人為禁軍出謀劃策。
這自然不是蕭硯真的人心所向,而是文人輩別無選擇,畢竟若是要比爛,這天下比蕭硯更殺人如麻且視文人如豬狗的可就太多了。
文官上下作壁上觀,早有串聯的禁軍大將卻無法獨善其身,不止牛存節,袁象先也很快就和麾下心腹兵馬碰頭,二人接過了大軍指揮權,又聚了不少其他將領,徑直主持禁軍奔向皇城端門。
「適才有軍士報,言看見有車馬在兩刻鐘前往皇城駛去,不知是不是賊子蕭硯。」
潘七哥領著一隊騎兵疾馳而來,在馬背上抱拳:「另,魏王張全義處、左諫議大夫李珽處,皆人去樓空,不知是否要遣人搜索全城。」
牛存節一身全套甲冑,威武不凡,但此時臉黑至極,半晌說不出話來。
袁象先亦是沉默下去,不過他比起牛存節來還要更冷靜幾分,知曉當下不可在將士面前暴露中了蕭硯計策的底細,不然人心大亂,說不得就要譁變,屆時全軍解體,眾將星散,他們可就真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了。
他只是對著潘七哥沉聲道:「事有緩急,魏王及李大夫處另有安排,無需遣人分顧。你速讓人集結所有兵馬至皇城前,準備破城營救天子!同時,告訴禁軍諸營將士,長安楊太尉已領數萬兵馬馳援而至,此間事定,今夜參與清君側之將士,盡數升階抬入侍衛親軍司領重賞,主將皆拜節度使留後銜!」
潘七哥瞪大了眼,喉嚨上下滾動了下,只要是個一軍主將,皆能領節度留後,那他身為此間領兵馬入城的主持者,豈不還有重封?
「還不速去!」牛存節咬牙低喝。
潘七哥不敢耽誤,鼻腔噴著熱氣,當即提點兵馬四下傳令而去。
而牛、袁二人對視一眼,都深知今夜之情形險惡,但這會他們並不多言,只是提領兵馬轉上大街,直奔端門而去。
但他們可不止於此,還特意讓兵將四面硬生請來了好些朝中臣僚大員,不管文武,也不管他們敢不敢起事反抗蕭硯,都只管撞開各處府邸大門將他們脅迫出來。
同樣,他們對那些興沖沖跳出來自報家門要入伙的人也一概歡迎,一時間牛存節二人風頭無兩,威望了得,群臣盡數聽其號令,一起匯攏了大軍殺向皇城。
本來一些知曉內情的臣僚正還心驚膽戰,擔憂是不是中了蕭硯的陷阱,但見牛存節、袁象先這兩個主心骨都親自現身,又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登時就信心大漲,無一不覺今夜事變,蕭硯定要被群臣誅除!
至於他們當中有些想去問問長安兵馬已至何處的,牛存節二人都是不應,連搪塞都不搪塞一下,只是昂然領著兵馬向前。
及至皇城前,才知端門已入禁軍掌控手中,原來是蕭賊麾下的夜不收之前就棄守端門而退,此刻已退至宮城應天門。
牛存節二人不足為奇,端門太長太大,若是皇城守軍不足,很難面面俱到,且說皇城之中衙署眾多,若是其中還有禁軍的內應,端門便很是難守。
而入皇城後,又有兩人匯入陣中,卻是寇彥卿和趙岩二人,前者不但領了幾百兵馬來,甚而還因為破了武庫,攜帶有不少攻城器械,如包了鐵的撞門巨木、數丈長的木梯,甚至還有一架可以拋射火球的石車。
寇彥卿同樣一身甲冑,面色肅然,近前後只是朝著牛存節二人抱拳。而趙岩卻一副戚戚然的模樣,眼巴巴的期冀發問:「二位大帥,楊太尉真的已領長安兵馬馳援而至?」
牛存節斜睨左右,氣勢不減,聲音卻低了下去:「事發突然,楊太尉如何趕得來?然此番蕭硯已舉起屠刀,我們豈能坐等長安?兵馬在手,如何不能一搏?」
趙岩臉色大變,心中更是瞬間一片冰涼。
而寇彥卿則是冷哼一聲,重重道:「禁軍已入皇城,縱使蕭賊再有後手又如何?攻破應天門,先擒蕭硯,再除天策府黨羽,就算來日奉太上皇復位,我們也有話說!」
趙岩嚅囁了下嘴唇,低聲發問:「太上皇何在?可已被二位大帥救出白馬寺?」
牛存節黑著臉,似要動怒,而袁象先卻是搖了搖頭,沉聲道:「這只是蕭硯的奸計,太上皇究竟有沒有在白馬寺都不確定,當下已不能將希望放在太上皇身上了……此番要想求得活路,只有攻破應天門奉天子西走長安,據關西之地,進而號召天下勤王,會攻汴京,與蕭硯來個魚死網破!」
對於此言,趙岩當即就被驚得目瞪口呆,而寇彥卿在驚愕之下,又是動怒:「豈能不救太上皇?且奉天子西走,國家豈不分裂?起兵破城誅除蕭硯可,分裂國家另立朝廷則萬萬不可!晉蜀此番大興兵戈,若是再起內亂,大梁社稷又當何存?太上皇當年宣武起兵,歷經千難才領我等所創基業至此,若是自亂,豈不白白便宜給李克用那廝?二位大帥,還請三思!」
牛存節狠狠剜過去,寒聲道:「寇彥卿,你別他娘在這裝什么正人君子!國家社稷,還輪不到你來說!事已至此,你在蕭硯那裡都已是個死人,不奪天子去長安另立朝廷,難道還等蕭硯把我們一網打盡?你若真忠心太上皇,自留下等死好了!」
寇彥卿臉上橫肉顫動,但一時之間,他竟反駁不得,遂只能兀自死死看著牛存節。
趙岩被嚇了一大跳,竟是擔心二人在這裡打起來。
袁象先自也頭疼,不過仍是沉著氣道:「當下之間,不管是新帝還是太上皇,都在蕭硯手中,你們爭之何用?若不趁著歸德軍尚未至洛陽攻破宮城,所有心血都要付之東流!」
寇彥卿的面色陡然一僵。
他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朱家兩代皇帝都在蕭硯手中,而勾連禁軍作亂的是他們以及朝中諸臣,還要外加一個楊師厚!
鼓動禁軍攻打皇城的是他們。
而平亂的才是蕭硯!
這所有謀劃明明還未開始,竟已輸的徹底!
「李珽何在?」寇彥卿咬牙發問。
牛存節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只怕這李珽,早就成了蕭硯那廝用來請君入甕的棋子……而楊師厚聯絡我們的那一刻,蕭硯那廝恐怕就已開始下套!」
趙岩這會已是被嚇的牙齒咯咯發響,聽到這裡,又是弱弱出聲:「那魏王……」
「張全義這廝!」牛存節暗惱:「也是個沒骨頭的東西!」
「還說這些作甚!」袁象先看了寇彥卿一眼,沉聲道:「不管如何,趁著軍心可用,速速攻城才是正理。彥卿將軍搜攏來的攻城器械正正用上,禁軍數千,而蕭硯可用人馬絕不超過禁軍半數,鹿死誰手,打一打才知道!」
寇彥卿哼了一聲,也不理會牛存節,徑直帶著本部兵馬拖拽著器械便走。
而餘下幾人俱是無言,他們這會縱使對蕭硯恨得咬牙切齒,也只能故作輕鬆的指揮兵馬撲向應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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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之中,應天門城牆巍然屹立。
而在城牆之下,無數甲士或騎馬奔馳,或提刀指著城頭大罵,無數兵刃如林一般舉著,指向被火光籠罩的應天門。人群猶如浪潮,仿佛隨時都能卷上去,將這面古往今來規制最高,有天下第一門之稱的城樓撞碎。
「誅除蕭賊,迎奉太上!」
應天門城門緊閉,城牆上同樣火把林立,但其間的夜不收並不理會下面的喝罵聲,盡皆肅然無所動,似乎將下面的潮湧只當空氣。
看到上頭如此反應,應天門下的禁軍更是憤恨,但他們就算再怎麼激動,攻城器械在沒有被拖來前,他們也拿這堵宛如天門的城牆沒辦法。
別說他們現在裝備了蕭硯賞賜的馬匹、器械、甲冑,就算他們這時候一人身穿兩層甲,比天下所有兵馬都能精銳,在城牆下面,也只能幹瞪眼。
這個時候,被搶先領著帶到這裡的禁軍士卒,渾然忘記了彼時在汴京領賞時,如何爭相對著蕭硯高呼宋王萬勝的場面,當下不得入城,都急得在城牆下跳腳大罵。
「入娘賊,蕭硯這廝難道只會縮頭烏龜嗎?有膽就開城一戰!你他娘的不是說勝了李亞子、踏了草原河北?老子看你儘是吹噓,指不定還是怎麼贏得!什麼鳥權臣操莽,老子們看你不爽,照樣讓你老老實實滾下來趴著!」
呼喊喝罵聲簡直不堪入耳,也不知禁軍對蕭硯哪裡來的這麼大仇恨,不過細細思來,他們都已走到了眼下地步,更是直接與蕭硯成了堂堂正正的對立面,若不除掉蕭硯,他們退一步就是個死!
或許只有歇斯底里的把這股罵聲喊出來,他們才能讓自己看起來並不懼怕那位曾在汴京城中踏碎無數人脊背,讓上至皇帝,下至人臣將卒盡數為其俯首的天策上將!
而就在人潮紛涌,無數禁軍將卒叫囂之際,就聽見身後又有歡呼聲響起,回頭望去,便見更多的禁軍沿著天街趕來,其後還有好多攻城器械!
禁軍們終於沸騰起來,朝著大軍前的牛存節、袁象先等將領高聲呼喊,是要主帥率領他們破城,擒了蕭賊!
牛存節等人互相對望,總算長呼一口氣,禁軍士氣極盛,幾千虎賁人心可用,看來今夜說不定真有幾成勝算。
但就在同時之間,就在城下禁軍癲狂到極致的時候,應天門上陡然響起沉沉腳步聲,那是重甲著身,以致腳步沉悶的動靜。
無數人抬頭張望,就見數百身著黝黑重甲的甲士從城牆上湧出,每人手上都持了弓弩,上面已經架了箭矢,在火光映照下閃著寒氣。
甚而在這些甲士中間,每隔數十步,就有一架床弩被擺出來,其上的巨箭形同長矛,從上向下遙遙對著禁軍人群,讓人毫不懷疑此物可以一箭貫穿數人。
然後這時候,才見幾名衣著墨黑辟邪寶相花甲裙的夜不收,舉著火把簇擁著一人,直到城樓之前。
之前的重甲甲士、床弩,都沒讓禁軍的氣焰緩減下去,但當他們看清了這個人的身影后,無數喝罵叫囂聲,卻是不自覺的放低下來,大軍之前的牛存節等人同樣臉色陰沉,而跟在一旁的趙岩,甚至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抖起來。
應天門上,蕭硯手扶垛口而立,只是虛眸俯視城下萬千人。
而城下所有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剛才萬千人所發出的歡呼沸騰聲,這會已然全部消失,無數兵刃雖然還在高舉,但仿佛在此刻失了鋒芒,少了寒氣。
蕭硯一身帶有殘痕的甲冑,立在那裡似乎像踩在城下一切的頭頂,目光平靜淡漠轉動,掃過城下無數披甲禁軍,他們或猙獰、或錯愕、或不為所動,但此刻都異常的安靜,安靜的可怕。
應天門如天門高聳,蕭硯踏在其上,一時只能聽見城下甲冑兵刃的輕輕撞擊聲,還有無數喘著粗氣的口水吞咽聲。
少頃,蕭硯輕輕發笑,手指淡淡點著城牆垛口,道:「本王麾下,向來軍紀甚嚴、軍法甚重,凡本王治軍,皆無縱容姑息處。膽敢陳兵作亂於本王面前,都是死罪,絕無可赦。爾等此刻若放下兵刃,自歸營中,則可死罪只及本人,不連親人。」
天地之間,霎時一寂。
時至當下,萬軍圍城,刀劍環逼,宋王親軍皆不在城中,蕭硯左右不過千餘兵馬而已,其此刻敗退宮城,分明當該放下身段,許諾放賞,安撫人心,用無數厚賞高官厚祿來讓我禁軍稍稍平息怨怒!
但此僚,此賊,此操莽之輩!
焉敢讓我等退回營中等死!?
應天門下,無數人先是一寂,而後又在突然之間,不知道有多少禁軍將卒暴跳如雷般的發出怒吼:「打破宮城,誅除蕭賊!!」
而城牆之上,蕭硯竟只是放手大笑,半點不懼城下瘋狂朝他拋射而來的箭雨。
他不過探手一抓,就將一支面目前的箭矢攥在手中,進而隨手往下一甩,便徑直射翻一面色猙獰的甲士,使得後者倒飛數丈,在倒地之時,胸口箭杆還猶自在顫動。
隨後就見蕭硯戟指向下,從左自右緩緩掃過,不過一聲。
「殺。」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