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棋手(二)

  第375章 棋手(二)

  夜變事起,整個右廂大營中都已沸騰,牛存節和袁象先事前勾連的暗子此刻一經鼓動,便壓也壓不住。

  當下之間的亂事比起汴京那夜來,可又大大不同,彼時汴京的所謂亂軍,不過只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徭役被引動入城,但今夜生變之人,卻是披甲持兵,可謂足以稱作天下精華的大梁禁軍。

  禁軍職責,素來為二:一為警衛京師,一為奉敕討伐。

  但自從中唐開始禁軍頻繁參與政變以來,上位者對於這種用以拱衛都城的禁軍也開始不盡然的放心,遂上至皇帝,下至藩鎮節度,都會挖空心思讓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保障,前者會再設侍衛親軍,而後者亦會組建私軍,再極端一點的,甚至還會設置所謂院軍。

  歸根結底,這是高位者對於自中唐以來,以下犯上這種愈演愈烈風氣的害怕和防備,畢竟誰也不想一覺起來後,自己的腦袋就被人割了掛在城頭,而自己的那張臥榻又從此換個主人。

  故到了現在,不論是藩鎮軍還是禁軍,都已然成了社會風氣極具畸形的產物,將卒固然悍勇,卻在近百年的沉淪中成了徹徹底底的毒瘤,不論上面如何挖空心思去撫恤、犒賞、籠絡,他們的胃口都不可能被填滿,他們會一遍一遍的索要更多,胃口會一次一次的變得更大,貪慾更會不斷膨脹,以致到了主事者無法滿足的時候,便一擁而上換一位代他們搜攏富貴的話語人。

  今夜的禁軍,便是此般。

  老實說,蕭硯真的對他們苛刻嗎?

  

  不盡然也。

  蕭硯囊河北括草原,所得數萬馬匹盡數補充進禁軍中,填補了禁軍缺乏騎兵的短板,而集半座天下之富,一口氣砸了近三百萬貫給軍中,彼時分利諸軍,禁軍所領,與侍衛親軍乃至定霸、歸德二軍幾無區別,並不因他們之前效忠冥帝而有絲毫改變。

  可就算如此,今夜火起,所謂吃了好大委屈的禁軍上下將近六七成都瞬間被鼓動,被奉為主事者的潘七哥更是連斬數十位不肯受裹挾起事的人,直領數千禁軍分而逼入洛陽城中。

  上百年來,從來如此。

  縱使蕭硯如何厚餉養之,恩義結之,這些沾染上畸形風氣的禁軍又有幾人受用?從骨子裡來想,他們只會認為這是天經地義事!

  左廂侍衛親軍大帳外,蕭硯漠然看著對岸火把如龍,無數兵馬湧向洛陽,面上幾無動色。

  「若是冥帝政變成功,晉軍必然早已南下,屆時梁晉交鋒,他們定要在河東和晉軍互相碾為白骨。而此番蜀軍北上,楊師厚還不作為,整個關中更是都要被打成齏粉!說不得晉人或蜀人甚至可以破開汴梁而入,讓這些廝的家小都淪為奴婢!」


  伴在蕭硯身側,一兗州不良人出身的夜不收憤憤道:「而今王上領著他們伐蜀,領著他們遏制晉國,反倒成了錯事!」

  俯首趴在後面的一眾侍衛親軍將領額頭生汗,他們當中可有不少人方才都有些許蠢蠢欲動的心思,從這主帳外好些侍衛親軍的營盤都躁動不安即可看出來。

  若非蕭硯之前著實和侍衛親軍有幾分香火情,若非蕭硯提前在左廂安置了人手,若非蕭硯突然親至……

  侍衛親軍,只怕亦要反了。

  沒有其他原因,甚至壓根就不算是對蕭硯本人的如何仇恨,厭惡。

  如果真到了這一步,或許也只是侍衛親軍上下不甘於由禁軍得了這個大彩頭而已。

  上頭的主事人是誰不重要,這皇城軍隊系統中誰占主導,很重要。

  侍衛親軍之前並沒有受到牛存節他們的串通,因為牛存節等大將屬于禁軍六軍系統,與侍衛親軍司天然分屬於兩個陣營,互相掣肘。

  但出於本能,方才右廂禁軍那邊一經動亂出營,侍衛親軍這邊的幾個大將也都摩拳擦掌起來。

  可是在親眼得見本該正焦頭爛額,本該正四面定亂的蕭硯突然不驚不動的潛入左廂來召見眾將後,這滿滿大帳里的將領又有幾人敢動?

  他們甚至不敢多想為什麼蕭硯會出現在這裡,不敢多想今夜之事到底會演變成什麼樣。

  至於蕭硯會不會兵敗這個問題……這個時候,侍衛親軍上下眾將悄悄面面相覷,最後亦也只是低頭,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那可是一夜就弄死鬼王、冥帝,換了皇帝的天策上將!

  而在大帳門口,對於適才那夜不收的憤憤不平,蕭硯倒並沒有回答。

  朝上有心人在背後操弄,楊師厚本人更是直欲要來與他分個高低。

  一場他與朝臣、中樞與藩鎮間的決斷已然無可避免,成了一根即將發出的箭,這是比起晉蜀乃至袁天罡來都更有威脅的內憂!

  他們既不肯去管顧外患,又不願配合他之調遣,只欲來與他搏此富貴,而蕭硯之前極力避免的姿態更是成了他們更進一步的野心,那蕭硯又何惜一戰?

  禁軍不堪得用,固然驍勇無敵,但跋扈自專,仍然自認可顛覆朝堂,自認是那無賞就可譁變,自認是那不准劫掠、不准屠城、甚而看不慣上峰就是一個譁變的軍馬,蕭硯又留之何用?

  與其讓這支軍馬耗儘自己無數資源器械糧秣,最後還反過來捅自己一刀,還不如就借著這一局,好好將他們蕩滌一遍!

  而且甚至就算是直到剛剛,蕭硯也在給他們留機會,夜不收喊話一次,營中河北將領再喊話一次,無一不是在提醒這些賊廝鳥,只要今夜禁軍不聲不動,甚至就算是作壁上觀靜等天明,那就一切無事,甚至還可得到蕭硯重賞。


  當下機會也給了,台階也遞了,既然要論個高低,蕭硯倒要看一看這汴梁禁軍能有多大能耐。

  他回身轉去,亦不走至帥位前,只是按劍平靜出聲:「凡忠於本王者,即可此去約束部將坐守大營靜等天明事。此外,或有想看本王兵敗者,洛陽城中,本王親自相侯。」

  一言既落,蕭硯幾乎是全無猶豫的便折身離去,而外間早已有神色大震的巴戈牽來他的坐騎,但蕭硯從她身側走過時,她卻是不由自主的繃緊臉色,甚有恭色的垂首下去。

  「走!」

  而帳中俯首一片仍然還未起身的眾將只聽得外間傳來一道蕭硯的輕喝聲,便聽得連串馬蹄轟然而走,竟是真就頃刻遠去。

  一直慵懶坐在帥位上的降臣看著下面的眾人,不過哼笑一聲,待眾將僵硬著等了半晌抬頭,才發現她竟也不知何時悄然不見。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環顧身後,只見這大帳內外乾淨的不像話,仿佛蕭硯自始至終都沒有來過一樣,而那些如狼似虎且又形同鬼魅的夜不收,更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聽著外間仍然擾亂的大營,眾將竟是僵持了好久都沒動,亦無人首先出聲言語。

  滿帳猛夫,今夜居然無一人敢入城窺戰。

  ——————

  禁軍蜂擁入城,自是首先自東城建春門入,在威逼城上守軍大開城門後,第一時間就直撲宋王府邸而去,聲勢之浩大,半點不輸汴京那夜事變,甚至還要遠遠蓋過。

  他們的呼喊聲遠遠傳出,在曠寂的洛陽城中迴蕩,致使全城都漸漸聽清了這由近極遠的聲音。

  不少朝臣夜中驚動,似乎終於從宋王府邸著火的變故中反應過來,那心中不知所措的茫然也漸漸清晰。

  真有人焚了宋王府去攻打白馬寺了?那宋王蕭硯,真的要垮台了?

  不知道多少人振衣而起,趴在各自門窗前瞪眼瞧著外間事,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資格參與楊師厚和牛存節他們的謀劃。

  但汴京事變猶在眼前,無數人就算深知蕭硯當下頗受楊師厚掣肘,可也仍然受此震懾極深,正如汴京那夜無數朝臣爭相朝著蕭硯俯首一般,今夜亦有無數人,不敢輕易踏出這一步。

  城北牛府之中。

  宋王府雖然深居城南,但火勢一起,牛存節這邊仍然是第一時間獲得了消息。

  在得知東面歸德軍正馬不停蹄的朝著洛陽趕來後,接連小半日牛存節都在暗中遣人聯絡袁象先等人,及至傍晚過後才堪堪回宅,豈料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熱湯,就聽得了如此變故。

  牛存節身居高位,並不是等閒莽夫,他幾乎無需旁人提醒,就已從歸德軍東出這件事上猛地反應了過來。


  不對、不對……

  他們絕沒有想要在今夜發作,就算楊師厚不可能如約趕到,就算他們知道歸德軍已經要到洛陽,他們也絕不會如此倉促的在今夜動手!

  這火不是他們放的!

  蕭硯這廝,分明是在請君入甕!

  牛存節登時滿頭大汗,立即把身邊心腹全部派出去給袁象先等人傳消息,只有一個要求,乃是今夜不管禁軍如何做,大家都不能上鉤!

  天殺的蕭硯,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在左右幾無大軍的情況下發動這一切?他難道真不怕楊師厚突然神兵天降兵臨城下嗎!?

  牛存節在書房中急得走來走去,他當然知道楊師厚不可能這般快抵達洛陽城下,可他更不敢相信蕭硯能有什麼底氣發動這一切!

  他氣的咬牙切齒,直到此刻隱隱聽見南面有呼喊聲撲面傳來,他才面色又是大變,急得從書房中快步走出去。

  而門外同樣有人正疾步往裡走來,卻是一直守在府外的家將管事,其遠遠看見牛存節,便急著出聲道:「將主,南城大變,探子說宋王府已被焚為廢墟,且有禁軍蜂擁入城,正不斷向皇城逼來,口呼誅除奸逆,請將主和袁帥等朝中王公主持大局……」

  牛存節兩眼一黑,險些向後栽倒下去,好在那家將反應迅速,當下快步走去將他一把扶住。

  牛存節立即面色猙獰起來,手上更是青筋暴起。

  蕭硯這廝,難道真不怕禁軍兵變成功,把他剁了?

  而就在兩人言語中,南面動靜居然更加逼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就算是身處這高宅深院中,牛存節也清晰聽到有滾滾呼喊傳來。

  「長安楊太尉來援,賊子蕭硯已敗退皇城困守,眾將士前來迎奉諸位節帥領我等討賊,共襄大舉!」

  牛存節面色一沉,身側家將更是茫然,卻見外頭又有府上的守衛護著一人倉惶往裡而來,竟是不久前就被牛存節派出去的牛府長子牛知業,沒奈何,當此關頭,牛存節手中實在缺人,尋常普通小廝又不得袁象先及其他要人信任,只有連兒子都往外派。

  但這會看見牛知業如此快就去而又返,面上還一副六神無主的姿態,牛存節心知不妙,急忙喝問。

  原來牛知業適才被守衛護著去尋李珽,但到了才看見李珽府上竟是大門緊閉,叫門也沒人應,牛知業不敢耽擱,又匆忙迴轉,卻見北坊各處大將府外都有兵馬在砸門,言要請牛存節和袁象先等禁軍大將主持今夜事,攻打皇城救出天子云雲。

  「兒子回來時,到處都是甲士在奔走,連袁節帥府外都有人在砸門,兒子不敢被他們纏上,便只有趕忙折返回來。」牛知業明顯驚魂未定,這時候說話都喘著大氣。


  「要遭!這些兵馬定然不是禁軍中人!」而牛存節心下一突,卻顧不得自家這兒子是不是死裡逃生回來了,急忙兇狠道:「蕭硯真是好毒的計!此番遣人四處砸門宣揚,分明是要把亂事往我們身上扯,說不得禁軍真要被引上門來尋我們,他這是要逼我們往火坑裡跳!」

  牛知業茫然了下,下意識想到,就算蕭硯不派人來潑髒水,難道禁軍就不來尋阿爺你了嗎?

  不過他也很快就想到了此舉之後果,方才牛存節四處遣人去通傳消息,就是提醒各家不要上鉤,此番蕭硯竟然膽大到敢引禁軍入城,各家就算是明知是計,若遭禁軍裹挾,豈能不跳?

  跳下去的後果又是什麼?

  牛知業臉色煞白,他這個時候也沒有之前自家老子和幾個朝中大將一定可以鬥垮蕭硯的自信了,只是當即就滿頭大汗起來,急忙低聲道:「阿爺,可不敢和蕭硯斗,他可是把冥帝都殺了!兒子以為,當趁著禁軍還未波及至此,先走為上!」

  他這時候滿腦子都是市井中對蕭硯的傳聞,說這廝有虎狼之心,是當輩操莽,昔日在汴京,一連幾日都殺的人頭滾滾,連汴河都染的血紅,不堪人用。

  牛知業平時一直居住在洛陽,汴京兵變那夜,他也很幸運的在洛陽替牛存節操持關中家業,所以未曾親自經歷過,之前他還對這些市井傳聞甚是不屑,因他還特意問過牛存節其中內情,但後者彼時亦被裹挾在亂軍中狼狽不堪,哪裡願意多講,所以牛知業一向都不認為蕭硯有多可怖。

  直到這個時候,總總殺意鋪天蓋地的朝著他們父子襲來,牛知業才終於記起這些傳聞來,現下背上全是冷汗。

  他唯恐自己成了明日腦袋掉入洛河的一員,急道:「阿爺,府中馬廄里尚有良馬數匹,車子也有,護衛都是老將,咱們趕快去長安投奔楊太尉吧!」

  旁邊那家將顯然有些意動,不過並無什麼言語,只是看著牛存節,要他這位跟了多年的將主拿主意。

  牛存節也馬上冷靜了下去,但在牛知業期冀的目光中,他竟是沉著臉搖了搖頭:「不可。」

  牛知業急得要跳腳:「阿爺,你都說了蕭硯那廝早有準備,洛陽當下就是火坑,不趁夜逃往長安,難道留下等死?」

  牛存節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黑著臉寒聲道:「蕭硯敢發動此局,又引動禁軍生亂,分明是衝著我和袁象先等禁軍大將來的,豈能容我們走脫?」

  他冷靜的走來走去,思忖道:「我當下算是想明白了,蕭硯壓根不可能給我們不上鉤的機會。城外禁軍不知內情已被鼓動,我們先前在軍中上下派人聯絡,禁軍一旦事敗,輕易就能把我們帶出來,這不是我們認不認就可以了結的事!」

  牛知業面色慘白如紙,手腳都有些發軟:「既如此,我們當真要等著宋王處置不成?」


  「廢物……」牛存節張嘴就要喝罵,但話到嘴邊,又是一嘆,進而才道:「入了此局,不管如何,我和蕭硯已然不死不休,就算他不發動,我們早晚也會起事,無非是誰要誰的命罷了!」

  說著,他又狠狠道:「且當下也絕非必死之境地!蕭硯縱使再有後手,但此番膽敢放禁軍入城,在洛陽我們就有一戰之力!禁軍人心可用,只要許以厚利,未必不能攻下皇城!只要破城入宮,我們大可挾持朱友貞在手,彼時進有大義之名,可用朱友貞的名義召天下勤王,退則能帶朱友貞西去長安!」

  說到這裡,牛存節眼中已是凶光:「彼時有楊師厚托底,我們背靠關西,又有朱友貞在手,如何不能劃分大梁?就算蕭硯讓太上皇復位,使得長安和汴京東西雙方大戰一場又如何,大不了把大梁打成一片白地!」

  牛知業目瞪口呆,但牛存節顯然主意已定,哪裡還會繼續與他多言,不過只是讓家將安排人護著膝下這一獨子,若事有不定,便立即西去投奔楊師厚。

  而牛存節本人則當即著甲在身,竟是親自領著心腹親兵家將離府主動尋禁軍而去!

  ——————

  值此一場巨大的內戰將要在洛陽暴起的時候,洛陽東郊十餘里外,白馬寺。

  這裡之前亦被蕭硯放了一把大火,致使禁軍真以為此面有人圍攻白馬寺營救朱溫,遂火速來援,豈料到了這裡後,才見其中竟然毫無人影,端是一座空寺。

  但一路急行軍趕來的右龍武軍部卻並不喪氣,因他們發現寺中竟然多有代表太上皇行在的財貨,遂立即滅火救錢,畢竟就算他們馬上趕回洛陽,怕也是晚了,自沒有走空的道理。

  但火勢才滅,卻有人被驚動,進而迅速呼喚著引動所有人爬上高處,朝著東面張望。

  就見夜色中東面極遠處,無數燈火星星點點燃亮,照得大地一片火龍亂舞。

  每一點燈火,就是一名甲士,正沉默著從夜色中滾滾東來。

  這些甲士,似乎無有窮盡一般,由南向北張開,如同一道道浪潮,在不斷起伏中壓向洛陽。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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