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瞻園十三姨

  兩人同時趴上圍欄時,發梢在晨風裡勾纏成團。

  井底泛著潮濕的涼氣,隱約能看見水面漂浮的銀杏葉。

  盧勇摸出枚硬幣,「要不要賭這井通著玄武湖?」漢娜卻從包里抽出紫外線筆,青磚表面突然浮現出淡紫色箭頭。

  「昨晚蹭了吳館長的修復室,」她得意地晃著筆尖,「他說這種隱跡顏料遇水才顯形。」

  紫光掃過第五塊牆磚時,兩人同時倒抽冷氣——褪色的「正德九年」落款旁,刻著巴掌大的並蒂蓮。

  汗濕的掌心迭在一起調整焦距,手機卻突然響起低電量警報。

  

  「盧勇!」漢娜用胳膊肘撞他肋骨,「你昨晚是不是又偷拿我充電寶打遊戲了?」爭執間防曬衣口袋滑出半塊桃酥,碎屑引來兩隻灰喜鵲在垛口蹦跳。

  從中華門往台城走的路上,漢娜的遮陽傘總被紫峰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光干擾。「這叫時空對狙。」盧勇把冰鎮酸梅湯貼在她後頸,看她像貓似的縮起肩膀,「明朝城牆和現代大廈在搶C位呢。」

  台城段的梧桐樹蔭濃得能擰出水,漢娜突然剎住腳步。

  某塊牆磚的刻痕被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她沾著酸梅湯水汽的指尖撫過凹凸處:「齊泰監造——這不是朱允炆削藩時的大臣嗎?」

  盧勇湊近時,防曬霜的檸檬味混著汗味鑽進鼻腔。「齊大人要是知道咱們在他監工的磚上」他忽然噤聲,因為漢娜的鼻尖幾乎貼上磚面,「這裡!夾縫裡有片貝殼!」

  撬開鬆動的牆磚那刻,玄武湖的風裹著荷香灌滿衣袖。

  巴掌大的蚌殼躺在永樂年間的灰漿里,內壁還粘著半片枯荷。漢娜用濕巾包住它時,腕上的紅繩掃過盧勇虎口:「是人為塞進去的,你看殼沿有磨痕。」

  「說不定是某個小工匠的時光膠囊。」盧勇摸出酒店便簽紙,「我們也塞點東西進去?」漢娜已經扯下發尾的皮筋,栗色長髮散在朱紅牆磚前:「綁個結,等五百年後的人發現。」

  蟬鳴突然洶湧如潮時,兩人正趴著研究怎麼把蚌殼塞回原位。

  巡邏保安的咳嗽聲從拐角傳來,漢娜拽著盧勇滾進牆根野草叢。

  蕁麻葉擦過小腿的刺癢感,與頭頂盤旋的蜻蜓振翅聲混作一團。等腳步聲遠去,他們發現壓扁的野花汁液在漢娜白T恤上染出紫雲紋。

  「限量版草木染。」盧勇蘸著礦泉水試圖擦拭,反而暈開更大片污漬,「等會兒去玄武湖划船,你就說這是最新款莫奈花園風。」

  漢娜的報復來得很快——在玄武門租船時,她堅持要選鵝頸造型的電動船。

  當盧勇卡在粉色船身里調整踏板時,岸邊舉著棉花糖的小孩笑出豁牙:「媽媽看!草莓冰淇淋船!」


  菱角葉擦著船底發出細響,漢娜的草帽繩系在船舷,帽檐投下的陰影隨波光晃動。「往荷區開,」她指揮著方向,腳指勾住快要滑落的涼鞋,「聽說並蒂蓮概率是十萬分之」

  船身突然傾斜,盧勇抓住她腳踝塞回鞋裡。「概率學在你這兒不適用,」他指著不遠處並排的兩朵粉荷,「上周剛有人為搶拍照位置掉進湖裡。」

  漢娜的防曬袖卷到肘部,小臂懸在船舷外撥弄浮萍。

  某個瞬間,她的倒影與1937年穿旗袍游湖的少女在波紋里重迭。盧勇關掉引擎,從背包夾層摸出吳館長給的黃銅望遠鏡。

  「十點鐘方向,」他調整焦距,「穿漢服拍婚紗的等等!」鏡頭突然轉向漢娜,「這位姑娘要不要試試頭紗效果?」說話間把擦汗的防曬絲巾罩在她頭上。

  絲巾被風吹進湖面那刻,兩人同時伸手去撈。

  鵝頸船在慣性里打轉,漢娜的膝蓋撞上盧勇的相機包,防曬霜在對方鎖骨蹭出白痕。等終於用船槳挑起濕漉漉的絲巾,他們發現荷葉下藏著群透明的小蝦。

  「比南京眼更適合看夕陽。」漢娜擰著絲巾提議,指腹抹開盧勇頸側的防曬霜,「等會兒去情侶園那邊」

  話被摩托艇的轟鳴截斷,浪頭推著小船撞上蘆葦叢。

  受驚的夜鷺撲稜稜飛起,漢娜的草帽做了臨時盾牌。等風平浪靜,他們發現船頭纏著串褪色的祈福紅綢——大約是某個元宵節燈會的遺物。

  拆解紅綢時,某個硬物墜入船艙。

  漢娜對著陽光舉起那枚生鏽的同心鎖,鑰匙孔里還卡著半片梧桐葉。「20,」盧勇念出模糊的刻字,「這屆情侶不行啊,連鑰匙都扔湖裡。」

  「那我們來修正歷史。」漢娜突然摸出城牆磚縫裡撿的蚌殼,將紅繩繫著的髮絲塞進去,「等哪天吵架了」

  「就把它砸開聞聞餿沒餿?」盧勇接得飛快,手指卻誠實地把蚌殼收進防水袋,「先說好,要是五百年後考古隊發現這個,你得在論文裡把我名字寫前面。」

  暮色染紅紫金山輪廓時,兩人的船正卡在返航碼頭。

  工作人員拽纜繩的力道讓船身顛簸,漢娜往後仰倒時抓住盧勇的Gopro腕帶。最後三秒的視頻里,定格著她飛起的髮絲和遠處明城牆亮起的金邊。

  「比昨天多拍了四百張。」漢娜癱在湖邊長椅翻相冊,腳邊堆著蓮蓬和沒拆封的菱角,「這張你在中華門裝士兵的」

  話音突然消失,盧勇轉頭看見她眼眶發紅。

  手機屏幕上是抓拍的瞬間——他彎腰繫鞋帶時,防曬衣兜里滑出的城牆紀念幣,在磚縫裡映出和六百年前相同的夕陽光斑。


  「喂,」漢娜用蓮蓬戳他手背,「明天去靈谷寺看螢火蟲吧?」

  路燈次第亮起,最後一隻遊船正在靠岸。盧勇把漢娜的帆布鞋拎到長椅邊,鞋帶系成歪扭的蝴蝶結。

  「行啊,」他拍掉褲腳的蒼耳,「但你要答應件事。」

  「不刪騎石獅子照片免談。」

  「把那個桃木劍掛飾摘了,」他指指她包上叮噹作響的紀念品,「剛才划船老戳我腰。」

  漢娜笑倒在長椅上,城牆輪廓在漸深的暮色里化作蜿蜒的剪影。

  某個瞬間,湖底的紅綢似乎在水底輕輕顫動,而他們剛埋下的蚌殼正在淤泥里等待某個盛夏的漲潮期。

  大清早的蟬鳴還沒醒透,漢娜就蹲在酒店門口的石墩子上啃煎餅果子。

  醬汁順著塑膠袋往下滴,她手忙腳亂去接,結果蹭得袖口油亮亮一片。

  「盧勇你倒是快點!」她衝著玻璃門裡磨蹭的人影喊,「再晚半小時,瞻園裡拍婚紗照的能把橋擠塌!」

  盧勇拎著兩杯豆漿晃出來,黑T恤領口還翻著半邊。

  瞥見漢娜袖口的污漬,他順手把吸管插好遞過去:「這位女俠,等會兒進園子可別說認識我啊。」

  「得了吧!」漢娜搶過豆漿猛嘬一口,鼓著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上回在玄武湖,誰被當成賣烤腸的來著?」

  地鐵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漢娜縮在角落護著她的相機包。

  對面大爺的蒲扇老往她劉海兒上掃,盧勇乾脆側過身給她擋出個三角區。漢娜摸出手機偷拍他後腦勺翹起的呆毛,結果列車突然剎車,鏡頭一晃拍成了虛影。

  從三山街站出來,蒸籠似的熱氣撲面而來。

  漢娜把遮陽帽反扣在盧勇頭上,帽檐壓得他直瞪眼。「這叫防曬共享懂不懂?」她蹦著躲開路邊的灑水車,帆布鞋濺上泥點子也不管,「等會兒給我拍那個圓門洞,要框進紫藤花的」

  話沒說完就被瞻園門口的糖畫攤子勾了魂。

  熬成琥珀色的麥芽糖在青石板上流淌,老師傅手腕一抖,糖絲轉眼變成撲棱翅膀的鳳凰。漢娜拽著盧勇衣角不撒手:「要那個!對對就是尾巴帶金粉的!」

  舉著糖鳳凰進園時,檢票阿姨笑得直咳嗽:「小姑娘,這糖可撐不過半小時。」漢娜不信邪,非要把糖舉在鏡頭前當道具。結果剛找到那叢紫藤花,鳳凰腦袋就「咔嚓」一聲栽在青磚上。

  「這叫落地鳳凰不如雞。」盧勇蹲著撿糖渣,順手餵給石階縫裡鑽出來的狸花貓。漢娜氣鼓鼓地掏濕巾擦手,突然眼睛一亮——那貓脖子上掛著個小木牌,刻著「瞻園十三姨」。


  眼看漢娜要撲過去擼貓,盧勇趕緊揪住她防曬衣帽子:「祖宗哎,沒見人家帶著崽呢?」果然,假山後頭顫巍巍冒出四五個毛糰子。漢娜翻遍背包找出早上沒吃完的貓條,撕包裝的聲音惹得貓崽子直往她鞋面上爬。

  拍廢了二十多張照片後,兩人終於蹭到鏡心亭。

  漢娜對著池子裡的紅鯉魚發呆,盧勇突然往她手心塞了塊桂花糕。「剛在小賣部買的,說是慈禧太后嘗過的配方。」他憋著笑看漢娜咬下去,「怎麼樣,是不是一股子龍袍味兒?」

  「呸!明明是超市貨!」漢娜呸掉嘴裡的碎渣,忽然指著他身後尖叫,「快看!那對爺爺奶奶在餵鴨子!」

  竹叢掩著的石凳上,白髮老頭正從保溫杯里倒出小米,老伴兒把草帽捲成漏斗狀接著。

  鴨子撲騰起的水花濺到老太太褲腿上,老頭忙不迭掏出手帕要擦,反被老伴笑著推開。漢娜偷摸舉起相機,鏡頭裡盧勇正學老頭扶眼鏡的動作,學得惟妙惟肖。

  轉過彎月洞門時,漢娜突然剎住腳。

  青瓦白牆前擠著五六個架反光板的人,穿旗袍的新娘子熱得直拿團扇扇風。「快撤!」她拽著盧勇就要往回走,卻撞上舉小旗的導遊團。進退兩難間,盧勇突然指著假山頂上冒出的涼亭:「走,哥帶你開闢新航線!」

  說是涼亭,其實就四個木柱子頂著茅草棚。

  漢娜癱在美人靠上灌礦泉水,盧勇變魔術似的從褲兜摸出把小風扇。

  「酒店順的,」他嘚瑟地轉著扇葉,「要不要拿冰棍兒換?」話沒說完,漢娜已經搶過去對著脖子吹,髮絲糊了滿臉。

  下山路上碰見賣蓮蓬的老婆婆,漢娜蹲在筐子前挑花了眼。

  盧勇跟人家討價還價:「阿姨,十塊錢三個行不行?您看這姑娘都曬蔫吧了」最後拎著五個蓮蓬成交,漢娜邊走邊剝,蓮子殼扔進盧勇撐開的塑膠袋,活像只往樹洞屯糧的松鼠。

  在靜妙堂歇腳時,漢娜非要把蓮心挑出來塞進盧勇嘴裡。

  「清熱降火懂不懂?」她躲著他搶紙巾的手,「昨兒吃火鍋誰嚷嚷長痘來著?」盧勇苦著臉嚼蓮心,忽然瞥見廊柱上斑駁的刻字,湊近了念出聲:「王二狗到此一游?」

  「哪呢哪呢?」漢娜舉著相機衝過來,發現是民國時期的捐款碑文。

  兩人腦袋挨著腦袋研究繁體字,汗津津的胳膊貼在一起也沒察覺。直到保潔阿姨揮著掃帚經過,才驚覺擋了人家打掃的路。

  鑽出後門時已經日頭西斜,漢娜突然指著巷子口的黃燜雞米飯招牌走不動道。

  玻璃窗上氤氳的水汽里,老闆娘正往砂鍋里撒金針菇。「盧勇——」她拖長音調晃他胳膊,「咱們假裝本地人進去拼桌唄?」


  等菜時漢娜溜去隔壁挑雨花石,回來時裙兜里鼓鼓囊囊全是鵝卵石。

  「十塊錢抓一把!」她眼睛亮晶晶的,「我摸到塊帶山水紋的!」盧勇舀著湯汁拌飯,冷不丁冒出一句:「等會兒去超市買個玻璃缸,給你養錦鯉。」

  暮色染紅馬頭牆時,兩人晃悠到老門東。

  漢娜舉著梅花糕啃得滿臉豆沙,突然撞見早上那隻「瞻園十三姨」蹲在屋脊上。

  她激動得直扯盧勇袖子,差點把人家T恤領口扯到肩膀下。

  最後拍到的照片裡,貓影模糊成團金色光暈,倒比清晰的更有味道。

  回程地鐵上,漢娜靠著盧勇肩膀打盹,帆布包滑落在地也沒察覺。

  盧勇悄悄摸出她包里皺巴巴的遊覽圖,在背面空白處畫了只圓滾滾的貓。

  列車穿過隧道時,光影掠過漢娜翹起的睫毛,她忽然夢囈般咕噥:「明天去吃鴨血粉絲」

  新的一天,晨霧漫過紫金山腳的青石板時,漢娜正蹲在酒店台階上給帆布鞋貼創可貼。

  「讓你穿新鞋!」盧勇咬著肉包子含糊不清地笑話她,「等會兒爬棲霞山可別喊救命。」

  「閉嘴!」漢娜把用剩的創可貼拍在他運動褲上,「昨晚誰打遊戲到兩點?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地鐵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漢娜護著相機包縮在角落。

  對面大爺的收音機里咿呀唱著錫劇,盧勇突然跟著調子哼起來,荒腔走板惹得周圍人憋笑。漢娜踹他小腿:「丟人現眼!」

  棲霞寺山門前的銀杏樹還沒黃透,漢娜舉著景區地圖當扇子:「說好的『棲霞丹楓』呢?這葉子青得能榨汁!」

  「這位施主,楓葉紅要等到霜降。」掃地僧拖著竹掃帚經過,袈裟角掃起幾片早落的紅葉。

  漢娜紅著臉雙手合十,盧勇在後頭學她彎腰的幅度過大,差點栽進放生池。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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