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倀鬼(二十九)奄忽浮生盡
竹林間,虎妖巨大的軀體濺起厚厚迭迭的煙塵,如滾滾浪潮般向高處和遠處侵染。
唐煜看到,那煙塵像是一滴濃郁的墨汁滴入清水,很快蔓延開去,籠罩整座竹林,將所有目之所及處染黑。
更準確地說,不是竹林被染黑了,而是他的視線被黑色遮蔽。
林辰的身影一度度淡化下去,在幾秒間虛化如霧,呈現薄紗的質感,表情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唐煜從虎妖的後背上跳下,一邊走過去,一邊問:「林鴉,你沒事吧?」
沒有得到回應,林辰愣愣地看著前方的虛空,不知在尋覓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張開嘴,好像在呼喊,卻沒有任何聲音傳入唐煜的耳朵。
唐煜走到林辰面前站定,他注意到,在他剛剛走過來的過程中,林辰的目光沒有分毫偏移,直勾勾地從他的身軀中穿過,好像完全看不見他那樣。
觀看最新章節訪問𝖘𝖙𝖔9.𝖈𝖔𝖒
他看向林辰的眼睛,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個恐怖的猜想油然而生,唐煜伸手去拽林辰的袖子,指尖從形影中漏過,撈了個空。
他碰不到林辰,林辰聽不到他,也看不到他……
猜想成為現實,唐煜定住了,眼睜睜地看著身遭的煙塵越來越濃郁,滾滾來去,將林辰的身形完全淹沒,或者說——將他的世界塗抹成全然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了,聲音、色采、觸覺盡數消失,山間的風和腳下的土地好像不再存在,置身之處皆是一片虛無。
眼前刷新出銀白色的文字:
【主線任務已完成,請跟隨引路青燈的指引離開副本】
【注意:每盞引路青燈只能打開一個出口,指引一人通過】
【剩餘引路青燈數量:5】
唐煜知道引路青燈便是玩家手中的燈籠。
還剩下五盞燈籠,可供五人離開副本。
不過羅海花夫婦不是打翻了兩盞燈籠嗎?按理說應該只剩下四盞了,怎麼還多了一盞?
難道副本還好心留了一盞備用,讓失去燈籠的玩家去取?
唐煜並不知道齊斯在第一天就殺了一個人,導致有一盞燈籠多了出來。
反正不管有幾盞燈籠,和他都沒什麼關係,他註定走不出這個副本了……
唐煜提著燈籠,向記憶中邸舍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片黑暗中看不到參照物,好在也沒有障礙,他得以暢通無阻地直行。
不知又走了多久,銀白色文字下淺淺浮現青綠色的文字:
【副本即將結束,陣營任務結算中】
【「倀鬼」陣營:5人】
【「人類」陣營:1人】
人數統計和唐煜預料得大差不差。
他雖然不明說,但在知道「鬼」「魙」「希夷」三者的轉化規律後,就基本可以肯定羅海花夫婦都是倀鬼了。
魙死為希夷,而副本中的「魙」除非是自殺形成,不然只能是倀鬼。
青綠色的文字還在刷新:
【您的陣營為「人類」,陣營任務已失敗】
【您將作為「希夷」,永遠留在楊花鎮】
這是唐煜早就知曉的結果。
他繼續前行,周遭的黑暗似乎散去了一些,空氣中也漸漸有了焦糊的氣味。
虛無中零星散落著幾個燒焦的木架,擺了紙頁的床頭櫃懸在兩層樓高的位置,其餘地方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火星,儼然是火災的殘餘。
這幅場景和羅海花夫婦的描述對上了號,唐煜知道這便是希夷眼中的世界。
他控制自己飄飛到高處,在床頭櫃邊停留,吃力地拿起原子筆,想要寫下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落筆。
——死亡業已註定,何必給活著的人留下煩惱呢?
有實體的物品對於希夷來說好像有千鈞之重,唐煜只握了一會兒筆,便再握不住了,只能將筆放回原處。
他往鎮東的方向行進,一路上看到無數燒焦的建築,踏過爬滿灰燼和廢墟的土地,唯獨沒有遇到一個人影。
直到一面巨大的鏡子橫亘在眼前,擋住去路,他才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身形,惶然狼狽,飄飄乎如孤魂野鬼。
羅海花夫婦在紙頁上寫過,穿過鏡子到達鎮東,便是屬於希夷的世界。
唐煜不再猶豫,抬腳跨入鏡中。
仿佛穿過一層水膜,陡然從窒息的境遇中浮出水面,世界在一瞬間亮堂起來。
黑白分明的木樓如水墨畫般拔地而起,明晃晃的自然光照亮每一個角落,找不到一寸盲區和陰影。
男女老少在街頭來來往往,有人長髮長衫,是古代的裝束;也有的短髮輕裝,穿現代的服飾。
唐煜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的古裝黑衣變回了黑色T恤,是他進副本前的打扮。
以此類推,穿現代裝的大抵都是留在副本中的玩家。
唐煜舉目四望,在人群中搜索羅海花夫婦的身影,遲遲未能找到。
已經有幾個玩家發現了他,陸續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勸說的話語。
「你也是玩家吧?安安心心留在這兒吧,來了基本上是走不掉了。」
「你看這地方多好,沒傷沒病的,永遠死不了,也沒有可怕的鬼怪敢來驚擾我們。」
「副本外也沒什麼好的,出了這個副本,過個七天還得進下一個。還不如就留在這兒,安安穩穩地生活……」
唐煜覺得有些古怪,如果他被困在這裡,遇到新來的玩家,第一時間一定會問現實發生的事。
這些人在現實中都沒有關心的人和物了嗎?
疑惑只閃爍了一秒便消散了,再也想不起來,就好像被高維的規則硬生生抹去了認知一樣。
唐煜茫然地聽著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話語,心中竟然隱隱生出幾分認同感,好像事實就該是那般。
留在楊花鎮中,不用在一個個副本間疲於奔命,不會受到鬼怪的驚擾,不必擔憂人類的未來……
似乎也不錯?
縱然如此,唐煜依舊記得正事。
他看向一個面相比較老實的玩家,問:「我有兩個隊友也變成了希夷,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到他們?」
那個玩家左看右看,有些遲疑地說:「你應該是陣營任務失敗了,才被送到這兒的吧?
「實話告訴你,為了不受副本進程的侵擾,我們所在的這個空間的時間點固定在副本結束之後,也就是副本開始後第七天。
「你的隊友如果沒有輸掉陣營任務,只是成為了希夷,並不會被直接送到楊花鎮的未來。他們只要有引路青燈,還是可以離開的。」
唐煜沉默了。
鎮東邸舍,羅海花夫婦留下的字句明確表示,他們已經去往了楊花鎮的未來,而其他玩家則被留在過去,字裡行間暗示玩家們學他們一樣打翻燈籠。
現在看來,他們說謊了。
先是隱瞞身份,又提供假信息,僅僅是因為機緣巧合下成了希夷,便千方百計要拉其他人下水……
唐煜打心裡不願相信,同為九州公會成員的羅海花夫婦會是這樣的人。
但事實就是事實。
「如果沒有引路青燈呢?」唐煜問。
「沒有引路青燈就慘了。」面相老實的玩家聞言,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那他們就得在副本里遊蕩,硬生生地挨到第七天,才能過來。」
「原來如此,多謝。」
唐煜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尚還完好的燈籠,閉了閉眼。
他鬆開手,任由燈籠摔落在地上,打翻。
……
「林辰,我在鎮東邸舍二樓。」
竹林間,林辰遍尋不見唐煜的身影,正惶惑著,就聽腦海底部響起齊斯的聲音。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只是報了個位置,不知用意。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則,既然是組隊進的副本,如果情況允許,是需要在副本結束之際會面,確保人齊了再離開的。
這是個解謎副本,謎題已經破解完畢,主線任務也已經完成,危險大致解除,於情於理都該去和齊斯會合,兩人一起離開。
但齊斯沒有明說要他如何做,他自行離開,似乎也不是不行……
先前因為唐煜的事理念不合,雖然考慮到還在副本中,沒有內訌,但並不意味著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林辰知道,齊斯現下是在要求他做出選擇。
如果他管自己離去,兩人往後便是分道揚鑣。
如果他願意去邸舍,今後便還可以繼續做隊友。
『在第一天我就和你說過,我會讓你活到最後。』
『說到底,我選擇讓你活下去,也只是出於我的利益考慮。』
『你是我的會長,又和我相互默契,要是突然死了,我再想找一個可以代替你的人會很麻煩。』
齊斯說過的話語在耳邊迴蕩,林辰捏了捏拳頭,摸到掌心一手細汗。
論跡不論心,齊斯曾經救過他兩次,加上這一次,是三次。
他的命是齊斯給的,在當初齊斯救他時,他也下定過決心,以後隨時可以將命還給齊斯。
而現在,他更是和齊斯共同建立了公會,肩負更大的責任。
他有什麼資格一聲不吭地抽身而出,棄齊斯而去?
「齊哥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我也不能對不起他……」林辰喃喃自語,心底又一次迴響唐煜說過的話。
『如果有一天,你們真有人能通關最終副本,記得和詭異遊戲提一嘴,把我們這些死在路上的人都復活了。千萬別忘了啊。』
唐煜的生死本和齊斯無關,齊斯之所以會插手,只是因為他林辰。
歸根結底,唐煜是因他而死,這債無論如何都算不到齊斯頭上,而該由他背起。
「我會通關最終副本的。」林辰有了決斷,一字一頓地自言自語,目光在黑夜中明亮如火。
他用一種更篤定的語調念道:「我會復活所有人。」
……
鎮東邸舍,齊斯和仇心站在二樓的木台上,朝下張望。
「羅老師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們?」仇心問,「他們是九州公會的成員,看品行也不像屠殺流玩家。」
「誰知道呢?」齊斯的語氣惡意滿滿,「也許只是有朝一日死了,發現死亡著實可怕,死得又實在冤枉,一時想不開,想多拉點人墊背,地獄裡也好熱鬧些呢?」
仇心沒能理解齊斯的幽默感,因此沒有笑。
兩人都沒無聊到去白紙上留言,問羅海花夫婦為何騙人。
畢竟哪怕問了,估計也得不到真實答案。
就算得到答案,以齊斯的懷疑主義精神,也不會相信。
既如此,還不如將之留作懸念,隨意猜測,反正死無對證。
齊斯剛報廢掉一隻別人家的燈籠,此刻拿出屬於自己的那盞燈籠,拿在手中把玩。
他雖討厭被人利用,討厭被人欺騙,但好在這回結果不錯。
孟方的楊花鎮基本是毀了,羅海花夫婦沒了燈籠,結局不外乎困死在副本中。
「你不走嗎?」仇心忽然開口問道。
齊斯垂眼一笑,說:「我等人。」
「哦。」
「你怎麼不走?」
「你不走,我怕有坑。」
「……」
尷尬的氣氛在邸舍二樓蔓延,下方烈火焚燒後的餘燼隨風舞動,被吹得飄飄忽忽飛往高天。
一道道焦黑的人形交錯橫陳,坍塌成一團又一團的灰堆,交匯融合成一灘。
金色的火星靈巧地在灰燼上刺繡,很快垂死的大地便被雕鏤出根須般的裂痕。
齊斯將雙臂擱在欄杆上,手腕自然垂下,拎著的燈籠來回晃動,在地面上留下簇簇燈影。
他望向遠處的大道,沒來由地想,林辰會過來嗎?
這種天真單純的富有正義感的傢伙,陡然知道有人因自己而死,世界觀崩塌,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冷靜下來。
他也許更想獨自一人找個地方消化信息,亦或者直接和罪魁禍首斷絕來往,繼續做個自欺欺人的聖父……
齊斯可以通過靈魂葉片控制一個人的思想,如果他想林辰過來,其實只需要在林辰的腦海中下一個指令就夠了。
但他不打算這樣。
靈魂契約可能存在隱患,一方面來自於契,另一方面來自於副本規則。
他更希望林辰能夠發自內心地聽從他的命令,無條件地信服他。
那是狂信徒對所信仰的神明才會有的情結,齊斯對宗教迷信那一套沒什麼興趣,卻又足夠貪婪地希望能夠擁有類似的工具。
【猩紅主祭】玩弄世人的信仰,扮演一個足夠卑劣的救世主,誘使愚人為其豎一尊泥潭裡的神像。
哪怕那神再是滿身泥濘、骯髒不堪,在愚人眼中,祂依舊至高無上,甚至連骯髒都是一種美的表達。
——但如果林辰沒有來呢?
齊斯煞有介事地思考起來。
直接全盤操控和接管他的思想,將他變成一個完全聽從號令的傀儡麼?
總是雙線操作,未免太累了些。
也許應該直接殺了,換一個更聽話的工具人,雖然那並不好找,但總有機會。
那麼該怎麼殺呢?
抽取靈魂,斷絕生命,還是慢條斯理地、像貓抓耗子似的多磨一會兒?
要不要安排一個有設計感的死法呢?
遠處的大道上現出一道灰衣提燈的身影,快步向邸舍走來,掀起的微風將袍袖吹得獵獵。
來人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被某人設計了多種死法,穩穩噹噹地在邸舍前停下腳步。
婆娑的燈影落在稚嫩的臉上,將面容明滅得恍惚。
他抬頭望向二樓,一眼便看到了仇心旁邊的齊斯。
樓上紅衣如鬼魅的青年垂下猩紅的眼眸,鬼氣森森地露齒而笑:「林辰,你來了。我們走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