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倀鬼(二十八)還世以安康
在死去的那年,孟方與掌管契約的神明進行了一場交易,新的楊花鎮在過去的楊花鎮的血海屍山上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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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死的屍骨被堆簇在鎮子角落,上萬具稻草人被投入鎮中,供枉死的鬼魂附身。
那些稻草人有人形也有虎狀,根據色采的不同,劃分出各個身份,如書生、平民、富戶、乞丐……
孟方不知為什麼要在稻草人間設置如此複雜的分類,但也不敢質疑神明的決定。
在神明的偉力下,每一具稻草人都被編寫了新的記憶,他們忘記了死於戰火的過去,並且以為自己是追隨孟方躲避戰亂而來。
重新擁有軀體的冤魂成為新的楊花鎮的鎮民,只當這裡是一處不受兵災侵擾的桃花源。
他們感念孟方的引領,尊他為一鎮之長,稱他為「孟老爺」。
孟方仍然記得生前和死後的事,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清晰,也帶來更多的自責和痛苦。
這是他向神明祈禱付出的代價,他默默承受,並將此當做一種贖罪。
生前他沒能守護一方土地,最終為了抗擊敵寇,使得萬千黎民罹難,無數人家失散;死後他終於可以從忠君的責任下走出,將目光更多地投向那些無辜的百姓。
剛死之際,他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的死守和焚城,才讓百姓慘遭屠戮;經世和濟民的理想產生了衝突,他幾乎被茫然淹沒。
而現在,他看著那些本該死去的鎮民們再度像活人一樣生活,無憂無慮地安居樂業,思想上的裂痕漸漸得到了彌合,獨自咀嚼記憶的痛苦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個身份為書生的鎮民漸漸發現了不對,並且聯合了一群人,想要走出楊花鎮。
孟方清楚地記得,神明告訴過他,離開楊花鎮的鎮民將真正地死去。
他害怕了,苦口婆心地勸書生等人打消想法,卻怎麼也做不到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說服他們。
他無可奈何,不得不念誦神明的尊名,再次向祂祈禱。
紅衣的神明從天而降,聽孟方描述不可收拾的事態,在唇角勾起嗜血的笑容:「你若擔心他們知曉真相,殺死所有察覺者便是。」
孟方驚愕地抬眼。
神漠然道:「鬼死為魙,魙死為希夷。而被魙殺死的鬼,將直接化作希夷,不可觀,不可聞。」
神告訴孟方,成為希夷並不意味著死去,只是無法被旁人看到和觸碰。它們依舊能夠在另一個空間自由自在地生活。
少數人的犧牲和大局的安定相比微不足道,孟方猶豫良久,問神明他該怎麼做。
神說:「我將每隔一段時間送幾個魙入鎮,他們會處理掉那些不聽話的鬼魂。而你需要做的,只是將那些鬼魂塞進人形的身軀。」
神曾賦予孟方調動鬼魂的力量,那天孟方第一次主動使用,趁夜間將書生等人的魂魄塞進人形的草扎。
隨後,一隊舉止怪異的外來者進入楊花鎮,書生等人的魂魄在他們的行動下盡數消失。
不久之後,神再度出現,身邊跟著稻草紮成的巨大老虎。
祂向西邊遙遙一指,老虎便化作殘影飛入鎮西後山的竹林。
祂垂眼看著孟方,目光悲憫:「虎妖盤踞鎮外,鎮中人便再不敢離去。這是新的交易,我將賦予你修改記憶的權柄,收回先前予你的身軀。」
孟方答應了這個交易,這似乎是穩賺不賠的買賣,看上去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的風平浪靜。
他結合虎妖和外來者的存在,為鎮民編寫了一套有關「山神」和「倀鬼」的邏輯自洽的記憶。
楊花鎮再度安定下來,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六七個外來者進入楊花鎮。
那些外來者在鎮內外竄來竄去,多數時候是自相殘殺,偶爾也會和鎮民發生接觸。
孟方注意到,扮演書生角色的鎮民總是主動接近外來者,似乎想要探究什麼。
失去身軀的孟方隨之失去很多人性,變得更加消極和冷漠。他不再遲疑,屢屢如法炮製,利用外來者處理掉那些不安分的書生。
他也試圖直接封存書生這個身份,但每當產生這個念頭時,調動鬼魂的力量總會短暫地消失。
他漸漸意識到,當初神明與他交易,並非是救贖和恩賜,而是利用和詛咒。
發現真相的隱患潛藏在稻草鑄就的軀體中,記憶會一代代累積,哪怕時時修改,也不過是飲鴆止渴。
那位神明一面品嘗他疲於奔命、焦頭爛額的痛苦,一面將楊花鎮打造成某個別有用途的場地,供那些外來者馳騁。
而他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楊花鎮的希夷越來越多,偶爾會在鏡中亦或光影中顯出輪廓,驚擾殘餘的鎮民。
不斷有鎮民心生懷疑,孟方不得不和神明進行第三次交易。
神明將楊花鎮分成鎮東和鎮西兩個部分,鎮東為虛,鎮西為實,以鏡面分割。
希夷被置於鎮東,鎮民被安置在鎮西。
因為生存空間削減了一半,鎮民們不得不日夜交替進行活動,其餘時候困居在腐爛的肉身中。
——就像現在這樣。
而孟方在這次交易中付出的代價是,成為見不得光的「魙」,居住在以鏡面為牆的宅院中。
神將離去時,孟方問:「我感到痛苦,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死去?」
神垂下猩紅的眼眸,近乎於施捨地說:「殺死虎妖后,你將重獲自由。一切將回到最初,我與你進行第一個交易的時候。」
在一個人擁有未來後,死亡便成了最末的選擇。
孟方問:「我無法離開楊花鎮,要如何才能殺死虎妖?」
神抬起右手,一隻有著猩紅眼睛的烏鴉憑空出現,落在孟方肩頭。
神說:「每隔七天都會有七個外來者來到這個世界,寫信吧,用符合他們身份的理由邀請他們過來。」
孟方懷著希望寫下一封封書信,將一個個外來者請來楊花鎮,在無盡的等待中,終於等到虎妖被除的消息。
縱然早已被漫長的歲月磨蝕盡了情感,他仍然感到欣喜。
一切回到最初,他還有從頭開始經營楊花鎮的機會……
希夷將復生為鎮民,這次神明放他自由,他將不受干擾地將楊花鎮打造成真正的桃花源……
犯下的過錯終將得到挽回,他一定能贖清過去的罪孽……
但他沒想到,有人放了一把火。
……
放完一把火的齊斯將【院長特批的通行令】從道具欄中取出,藏在左手寬大的袍袖裡。
雖然不知道那個「在任何時間進出青蛙醫院」的效果覆蓋面有多廣,但解謎副本後期的生存壓力大多不會太大,不用擔心NPC忽然暴走來一場BOSS戰。
嗯,經驗來自於《盛大演出》副本。
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燃料燒盡,火光漸熄。
肉眼可見的鬼魂幾乎全部投身於火海,大街上空蕩蕩的乾淨了許多。
齊斯看向不遠處的孟方,笑容含諷帶刺:「生前為王公貴胄作倀,死後又圈了塊地玩角色扮演,你這是在做人類學實驗嗎?」
孟方的故事很簡單,無非是被契套路了,一步步淪為副本的奴隸,還滿懷希望、盡職盡責地扮演NPC,幫契打工。
用裹著糖衣的「恩賜」讓交易者嘗到甜頭,內里埋下尖銳的隱患,在一朝引爆,創造新的需求。
交易者為了粉飾太平,不得不用新的交易填補窟窿。
哪怕契漫天要價、收取暴利,他們也別無選擇,只因一步落空,便是粉身碎骨。
他們就像癮君子那樣,甘之如飴地用剩餘價值去交換些微施捨,期待新的交易能助他們脫離苦海。
就這樣一步步失去底線,最後一無所有。
齊斯對此沒有分毫憐憫和惋惜,只覺得頗有借鑑意義和參考價值,以後騙人簽契約也許可以做得再漂亮些。
就像一個陰暗的熊孩子,設計了一個滿是尖刺的陷阱,用張牙舞爪的恐嚇驅逐小動物掉落下去,只是為了快樂。
此刻,他煞有介事地點評道:「以前我也考慮過把幾百上千個人關在一起,設置各種博弈學難題,統計人類做出各個選擇的概率。要是像你這樣有刪改記憶的能力,一定會方便很多。」
孟方冷靜下來,並沒有因為齊斯的三言兩語而反饋憤怒、痛苦等負面情緒,或者說,他早已在千百年記憶的沖刷下失去了生成情感的機制,變得淡漠而無欲無求。
他只是搖了搖頭,淡淡道:「我害他們家破人亡,而今只想還他們一段安康的年歲。我問心無愧。」
「當真無愧嗎?」齊斯笑容不減,好像有意要將真理辯個分明,「作為魙,天天看著鏡子裡的希夷,按理說早該嚇死了,除非——
「那些希夷都死於你手,就像虎妖不會害怕被它殺死的人,因此不怕作為『魙』的倀鬼那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昨晚那位書生老兄的死,也是你下的手吧?」
「我別無選擇。」孟方苦笑,「生前敵寇入侵,凡血性男兒,理應寸土不讓;死後復生機會來之不易,我不能讓少數人擾了其餘人的安寧。」
「可是憑什麼呢?」齊斯微笑著注視孟方,「在你所處的那個時代,天下從來不屬於那些倒霉的鎮民,而屬於王公貴胄。
「鎮民們生前不曾享受過鐘鳴鼎食,卻要為肉食者的統治失去生命;死後本可以安安穩穩入輪迴,卻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成為希夷……
「你告訴所有鎮民,你永遠不會傷害他們,殊不知越是強調,便越顯得心虛。」
孟方道:「我知道我有錯處,所以我將盡我所有去彌補。」
「可你連選擇的權利都不敢給他們呢。」齊斯收斂笑容,換了肅穆的語調,「修改記憶,愚昧民眾,以千萬人充當你實踐政治思想的實驗品。你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也不打算知道,只將他們堵了嘴巴,送上祭壇當王朝更迭的犧牲。
「你究竟是想救世,還是僅僅想為自己求一個答案呢?或者,是為了博得美名,求個心安?」
齊斯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卻不憚於拿道德大義的話術壓人。
類似的事他做的不少,因此能夠輕易地把握這類人的心理,抓住其中的漏洞。
他不待孟方回答,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殺千萬黎民、焚萬千屋宇,是為不仁;與虎謀皮,卻又違約背誓,是為不義;未經封賞而據城池自守,是為無道;借刀殺人、欺騙我等涉險伏虎,是為無德。
「你假借虎妖的名義排除異己,維持你在楊花鎮的統治的穩定,本質不過是那套可笑的仁義道德的倀鬼,為虛無縹緲的口號自我感動,生前強迫百姓隨你一道殉城,死後又拘著他們的靈魂不放——
「那我不妨用你所信奉的道義問你一句:黎民何辜?」
【主線任務已完成,請跟隨引路青燈的指引離開副本】
【注意:每盞引路青燈只能打開一個出口,指引一人通過】
兩行銀白色的文字高懸在系統界面上,副本已至尾聲。
齊斯反而不著急離開了,好整以暇地端詳孟方的神情,好像很期待能跟他討論道義問題。
永久關閉副本,無非是摧毀副本中的基礎原件,可以是副本場地,也可以是NPC的心理防線……
既然決定要做一件事,怎麼都得做個徹底,一不做二不休。
許久沒等到孟方的答案,齊斯自感無趣地幽幽嘆息:「你看,這套邏輯你研究了那麼多年,都解釋不清楚,還指望別人能聽信麼?
「人歸根結底都是利己的,鎮民為了生活質量不受影響,考慮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因素,自然會抗擊外敵;而若是他們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又何談為國捐軀呢?
「張口閉口仁義道德,背後其實都不過是利益。只可惜世上看得清的人太少了,如果所有人都是利己主義者,又怎麼會有戰爭?畢竟誰都知道,賣命後得到的勝利果實還要分給其他人,很虧。」
齊斯說到這兒,像是想到了什麼新穎的笑話,大笑起來。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轉身越過佇立在原地的孟方,徑直向鎮東走去。
仇心不明所以,但還是默默跟在他身後,同時不忘將手中的空酒罈塞到孟方懷裡,物歸原主。
孟方:……不帶這樣欺負魙的。
兩名玩家很快到達鎮東的邸舍,拾級而上。
邸舍二樓,羅海花夫婦的身軀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
齊斯靜靜地站在床邊,手中的蠟燭矜矜業業地燒著,跳躍微弱的火苗。
他就這麼站著,垂眸看了一會兒,忽然毫無預兆地傾斜蠟燭,點著了「羅海花」的衣角。
火苗順著衣服迅速向上攀爬,短短几秒間就將整個人吞沒,速度快得有些詭異。
火光中依稀能見焦黃色的枝蔓,分明屬於稻草。
「果然是假的。」齊斯收起蠟燭,淺淺地笑了,「鎮東的建立是為了安置希夷,不讓其他鎮民看到它們,怎麼會容許兩個大活人就這麼明晃晃地躺著呢?」
仇心目睹齊斯燒人的操作,愕然了一秒便明白了情況。
她思考片刻,問:「在鎮東安放假人欺騙玩家,這又是什麼機制?」
「那不重要。」齊斯走到床頭櫃邊,拿起上面寫了字的紙頁,遞給仇心,「重要的是,羅老師他們為什麼和鬼怪合謀欺騙我們。」
只見紙頁上,赫然用羅海花的字跡寫著對過往經歷的描述,從已知線索和孟方的講述可知,那完全是無稽之談。
什麼穿梭時空、到達未來都出來了,明擺著是不知道副本真正世界觀的人瞎編亂造攪混水的。
仇心指著其中一行字,問:「怎麼還有唐煜的份兒?」
「羅海花作為老師,天然對字跡敏感。唐煜曾經是九州公會的重要成員,羅海花夫婦作為九州公會的人,知道他的字跡,在副本中加以模仿不無可能。」
「……好吧。」
齊斯不再說話,轉身走到二樓平台上,扶著欄杆,遠望還在顫顫巍巍地燒灼的業火。
那火焰越來越小,在又扭動了幾十下後,完全熄滅,只余幾條狹長的細線般的火星不甘地扭動。
與此同時,齊斯手中的蠟燭毫無預兆地滅了,好像追隨業火而去。
【剩餘引路青燈數量:4】
看來,燒了太多東西後,引路青燈會廢掉。
就是不知道在火焰熄滅前找到出口來不來得及,快一個小時了,跑快點應該夠出鎮吧?
當然,齊斯並不打算作死實驗一番。
諸事皆畢,他將意識沉入腦海,觸動紅色的靈魂葉片,道:「林辰,我在鎮東邸舍二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