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倀鬼(二十七)榮名今猶在
竹林中聽不見更聲。
唐煜和林辰提著燈籠,一前一後地快步前行。
光影下依稀能見潔白的石子,越往前走,便越是密集,虛虛實實勾勒出一條路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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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會兒,唐煜停住腳步,回頭看林辰:「送到這兒差不多得了,都跟了我一路了。」
他佯裝惱怒:「我不罵人就真當我不生氣啊?現在我可是一個人都不想見著啊。」
林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他一向不太會說話,思維也不算敏捷,慣常沉默寡言,這時候當真不知該說什麼。
或者說,和一個被群體算計和逼迫、即將赴死的人,說任何話都是不合適的。
唐煜看著林辰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樣子,嘆了口氣:「要跟就跟吧,到時候要是我還打不過老虎,就拿你墊背。」
林辰忙不迭點頭:「嗯嗯!」
唐煜:「……」
兩人沉默著繼續前行,寂靜中只能聽到腳步踏碎竹葉的「沙沙」聲。
燈籠的光堪堪照亮腳尖前的一小塊地面,更廣大的領域是如有實質的濃鬱黑暗。
林間的霧氣折射星星點點的橘黃色光暈,飄飛的微塵組成一張細密的紗網,不像是用來推拒黑暗,倒像是將人類束縛其間。
林辰跟在唐煜身後,在霧氣間穿行,撲面而來的山風冰冷地刮在臉上,哪怕是靈體也難免感到寒涼。
風中似乎還夾雜著難以忽視的怪聲,「嘎吱嘎吱」的咀嚼骨頭的聲音,「呼哧呼哧」的猛獸呼吸聲,接二連三地灌入耳洞,激起恐怖的聯想。
唐煜握緊手中的佩刀,循著聲音而行。
熟悉的血腥氣搔弄鼻尖,粘稠的屬於死亡的味道簇擁在身遭,累累白骨橫陳於地面,碧綠的鬼火輕盈地浮動,昭示前方是屬於鬼怪的禁域。
林辰看見遠處的黑暗中亮起兩汪大如燈籠的幽綠色火焰,位於兩層樓高的位置,成雙結對,和周圍的鬼火格格不入。
那是老虎的眼睛,冷漠,兇狠,目空一切。
身軀龐大的老虎從竹林深處踏著霧氣走來,坑坑窪窪的表皮浮起一層幽綠色的微光,似鬼,似妖,似動物,眼神中的傲然和戲謔卻像極了人。
它一步步踏著竹葉、白石子和骷髏,走到玩家們近旁,垂頭俯視站在最前頭的唐煜。
「吼——」
它張開血盆大口,沖敢於挑釁它權威的人類怒吼。
「希望詭異遊戲沒有動物保護法。」唐煜嘟囔一句,揚起手中的佩刀。
虎妖也不知聽沒聽懂他的調侃,發出又一聲怒吼,尖利的虎爪高高抬起,向唐煜重重拍下。
預想中的血肉飛濺場面並未出現,虎爪穿過唐煜就好像穿透一團空氣,不受任何阻擋地撲了個空。
唐煜就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無法被觸及,無法被傷害。
虎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的青年,眸中漸漸織起恐懼。
唐煜笑了,將佩刀往老虎脖頸處一挑:「現在知道你爺爺我是什麼了吧?之前不是很狂嗎?」
老虎匆忙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唐煜刀勢一轉插入泥土,雙臂借力撐起身軀,翻身躍上老虎的後背。
老虎預感到他要幹什麼了,連忙矮身欲要翻滾。唐煜卻先一步抬手,拍向它的肩胛骨。
「砰!」
附著在身軀上的煙氣潰然四散,生前的百獸之王、死後的恐怖妖鬼轟然倒下,眼眶中的兩汪綠火在撲閃兩下後熄滅,只留下掀起的揚塵和灰燼的余煙久久不散。
【主線任務已完成,請跟隨引路青燈的指引離開副本】
【剩餘引路青燈數量:5】
【注意:每盞引路青燈只能打開一個出口,指引一人通過】
林辰站在一邊,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燈籠褪去表面的金黃,從邊緣開始明滅青綠的色澤。
虎妖的屍體在幾息間頹敗下來,隨著一陣風過,散去表面的血肉和塵埃。
眼前只剩下一具兩人高的稻草人,被紮成老虎的形狀,從上到下多處磨損,看著頗有年歲。
環顧四周,地面上哪還有白骨和殘屍?
分明是白色的紙錢和半截的紙人,在泥濘間鋪了一片又一片!
……
楊花鎮中央,沖天的大火中,宅院的門牆像是燒焦的紙張般蜷曲,分明該是木頭,卻硬生生被燒出了紙紮的質感。
完全顯出稻草人本相的鎮民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進火堆,觱發的崩裂聲零零碎碎地響著,滾滾的黑煙繞著焰火盤旋,不知是草木的灰燼,還是魑魅魍魎的凝結。
黑色的煙氣中,一道穿青色官服的身影兀然佇立,正是孟方。
他沒有形體,哪怕自業火中走過,也不曾被損傷一分一毫。
他的衣擺和鬚髮無風自動,右手指向齊斯,方正的臉上金剛怒目:「何方宵小,敢毀我楊花鎮基業?」
齊斯在火光中自感無趣地站了許久,直到此刻,聽到孟方的話語,他才終於真心實意地笑出了聲:「基業?你有什麼基業?騙騙別人得了,別把自己也騙了。」
潑完酒精的仇心拎著空酒罈折回齊斯旁邊,剛好聽到他那句耳熟無比的話,一個時辰前剛說來調侃他的,這會兒原封不動丟給NPC了。
哦豁,現學現用了屬於是。
孟方身姿挺拔,負手而立,隔著煙塵注視齊斯的眼睛,冷冷道:「我寒窗苦讀,存經世濟民之志,惟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蒙聖人不棄,委以重任,本欲肅清朝綱,不料蠻夷侵我中原,欺我兒郎。大廈將傾,不得已臨危受命。」
不絕如縷的黑煙凝成扭曲的人臉,在火光中堆迭著相互擁擠和涌動,金黃色的火焰在某幾個角度回歸青綠的色澤,將深紫色的天空映得妖媚而詭譎。
孟方站在夜空之下,鬼群之前,巋然不動,聲音朗朗:「生前,我收整殘兵,據守楊花鎮,與城池百姓共存亡;死後,我為枉死者重建楊花鎮,安撫其魂魄。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我焚膏繼晷、夙興夜寐,自問無愧於心。」
齊斯耐心地聽完慷慨激昂的陳詞,歪了歪頭:「那麻煩你解釋一下竹林中那隻虎妖是什麼情況吧。」
孟方道:「新建的楊花鎮地處方外,難免有妖鬼猛獸蟲豸滋擾,為得一夕安寧,我只能與那隻虎妖交易,令它在外環護楊花鎮。」
齊斯嘆了口氣:「是什麼讓你覺得,都到現在這個份上了,這番說辭還騙得了我們?
「竹林我們也去過了,那虎妖咬完了人,還能留下倀鬼作為殘渣。哪像你們鎮中,所謂的『被倀鬼殺死』的鎮民,直接什麼都不剩,成為希夷後移居鎮東了——這是讓那虎妖吃空氣嗎?
「嗯,你們還裝模作樣地抓捕倀鬼,將它們送去鏡前,這是怕死得不夠徹底,所以再加一道處理工序麼?」
火光中鬼群呼嘯,孟方垂頭不語,臉色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昧,青色衣擺隨風飄拂。
齊斯繼續說了下去:「其實在第一天我就感覺不對勁了,正經鎮子誰會往邸舍後堆那麼多屍體啊。
「後來發現鎮民們的身份換來換去,而始終有那麼幾個身份的影子固定為人形,我便開始懷疑你,是想利用我們這些外來者排除異己。所謂人形的草扎,便是誘導我們下手的標記。」
他勾起唇角,笑得燦爛而明朗:「你看,只要輕輕拍一下肩,就能除掉一個人,從頭到尾還都是倀鬼乾的,多麼乾淨又便捷。
「我們的所作所為還真符合『倀鬼』這個名字,不過並非那隻背鍋的虎妖的倀鬼,而是你的倀鬼罷了。
「你希望維護楊花鎮的穩定,所以不能有除你之外的鎮民知道真相。他們必須愚昧,必須無知無覺,必須以為自己還活著。
「可惜的是,書生這一角色既識文斷字,又經常與外來者接觸,註定會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你離不開這樣一個好用的代行者,又不願秘密泄露,便只能實時滅口了。」
說到這兒,齊斯把玩著【咒詛靈擺】,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說實話,我還挺敬佩那幾位書生老兄的,明明可以和你同流合污,卻偏偏致力於暗示我們真相。
「第一位對我們急言令色,講述規則的同時,將我們的注意點引到你身上;第二位慫恿我們去觀看下葬,進而發現鎮民身份轉換的秘密,察覺到『虎妖吃人』這番說辭的破綻;第三位則是直接連答案都告訴我們了——
「如果能自由而隨心所欲地活著,誰願意生活在恐懼和絕望的禁域中呢?害人的不管是誰,都是倀鬼。」
齊斯一字一頓地複述書生的話語,戲謔諷刺的態度和記憶里鏗鏘而溫潤的語氣重合,好像無數人異口同聲地呼喊心底的訴求。
他噙著笑,故作認真地問:「那麼孟老爺,你又是誰的倀鬼呢?」
背後的火光中,一襲青衫、書生模樣的稻草人且行且吟,高聲念著「死生何足懼,但求天地寬」的詩句,頃刻間淹沒在火焰「噼里啪啦」的聲響中。
孟方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平靜地說:「生而在朝,則忠君之事;死而在野,則為民求存。我不曾有私。」
他的眼中映著烈烈火光,好像借著同樣的大火的勾連,得以看到千年前的另一個時空。
那時兵敗如山倒,無數武將或是戰死,或是投降,唯有一介文人的他毅然站了出來,領兵抗敵。
敗勢已定,他苦苦據守楊花鎮,眼睜睜看著士氣日益低落,更有無數百姓拖家帶口,四散逃亡。
為了穩定軍心,他咬牙殺了幾個逃兵,還有一些搗亂的流民,往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敢退者殺,敢逃者殺,所有人不得出城,必須與城共存亡。
可惜悲壯和風骨終究抵不了兵力的懸殊,殘兵日漸潰散,防線一再收縮,所有人都知道,城守不住了。
也許是今天,亦或者是明天,這座風雨飄搖的城池便會被攻破,成為敵軍的駐地。
就在這時,孟方得到了王師的消息,知道另有一股軍隊護著君王退守南方,以求休養生息、東山再起。
他意識到自己還能為君王做最後一件事——堅壁清野、焚城毀糧,不給敵軍留下任何補給。
城破的那日,孟方拔劍自刎,以身殉國;幾位忠誠的親兵則從楊花鎮的四角放火,盡全力焚毀城中物資。
熊熊大火中,來不及逃離的鎮民多被燒死;敵軍入城,在發現一無所獲後,大肆屠殺流民泄憤。
孟方的魂魄飄飄忽忽地在世間行走,和所有枉死的冤魂一齊流離。
他看到滿目瘡痍,看到無數慘死的屍體,聽到哀哀的鬼哭,和一聲聲來自黎民百姓的指責。
他好像終於從魘症中清醒,被多日的疲憊蒙昧得麻木的心第一次思考:黎民何辜?
浩浩蕩蕩的亡魂隊伍四處遊蕩,有的入了輪迴,有的散為虛無,也有的跟在孟方身後,漫無目的地遊走。
像是當初一同來到楊花鎮躲避兵災那樣,如今的他們還將一同尋找歸處。
這樣不知渾渾噩噩地走了幾日,孟方來到一處竹林。
他依舊有很多沒想明白的事,並且還將繼續想下去,但現在他不得不短暫地擱置所有思緒。
他看到一個紅衣散發的男子輕飄飄地坐在竹梢上,金色的絲絛從衣擺處垂落,邊緣繡著古怪的花紋,像是上古巫覡的裝束。
男子低垂著頭,雙手正慢條斯理地編織一個稻草人,先是仔細地用青綠色的紙在表面覆了一層充當衣服,末了還不忘用指尖在頭部點上唇朱和腮紅。
男子的腳下伏著一隻巨大的老虎,似乎能看見或者感知到孟方,一個勁兒地沖孟方所站的位置齜牙咧嘴,卻又在某個剎那失了動靜。
孟方不受控制地走近過去,才發現那老虎竟也是用稻草編織而成!
「你來了。」竹梢上的男子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孟方,好像早便預料到他將至,並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孟方微微一怔,問:「你是誰?」
男子垂眸而笑,說:「我能感受到你的迷茫,看到你的欲望,那就像你的靈魂一樣渺小但有趣。
「你可願向我祈禱?我也許可以滿足你的願望。」
猩紅的長卷憑空鋪展於孟方眼前,金色的藤蔓在其上編織文字。
狂風忽而大作,孟方的魂魄被吹向男子,徑直附著在後者手中的稻草人上。
再回過神來,孟方發現自己穩穩噹噹地站在地上,身後跟著一道狹長的影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觸到了溫熱的血肉。
人恐懼死,渴望生,然往者不可諫也。
可如果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失去死亡的記憶、重獲新生呢?
如果……可以給所有人再活一次的機會呢?
孟方痴痴地看著血色的契約長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金色的羽毛筆。
迷濛間,他只聽那個如同神明的存在用悲憫的語氣念出滿懷惡意的話語:
「你將永遠清醒,銘記所有,理想和天真被消耗殆盡後,恐懼和怯弱將催生貪婪和野心。」
「我期待看到你的罪惡,那會是規則最好的食糧;我會欣喜地品嘗你的痛苦,沒有什麼比悲劇更令人著迷。」(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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