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她才是那隻狼

  第403章 她才是那隻狼

  遠處的鐘罄敲響黃昏入夜。這天晚上和許梔在秦國的多數夜晚一樣,從黃昏之中,能看到落日重新躲藏在雲層後,把金黃的光芒收起,將恬靜的山林與古樸的道路都帶到她的面前。

  可惜的是,這裡不只有靜謐。她曾經所習慣、所熟知的現代生活,早已經被整齊的高殿,典雅的禮儀,詭譎的局勢一點點侵蝕。

  許多官員在投來尊重又疑惑的眼神後,無一不對她行禮。

  許梔注意到一個細節,這些穿著朝服的男子們,不只是魏咎,還包括尉繚和王綰在內,他們在公共場合時不再喚她『公主』,而是『殿下』。

  宮道上由鬧轉靜。

  蒙毅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許梔上前兩步。

  對於蒙毅,她不遮掩,也不隱瞞。

  

  方才在殿上,許梔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不憚告訴蒙毅,她要走晚的原因。

  在灰色砌牆上拖出三道很長的影子。一個是她,一個是蒙毅,一個是個模樣不清的宦官。

  「我需要見李賢的父親。」「有些話,我要和他當面談。」

  她不說李斯,不稱李廷尉,而是李賢的父親。

  這個用語令蒙毅一頓,若是別人直言於此,定會突兀。但她毫不偏移,任何道路,看似要她只能如此選,但行到末了,她總會燃起與之談判的底氣。

  不只是與李斯談,她是在和過去攤牌。

  墨柒希望告訴她的,她不是毫無知覺,她手握著一把來自兩千年前的手槍,開槍的時候,她看到了張良不可置信又絕望的眼神。

  這不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表露殘忍,但確實實實在在的第一次當著他的面企圖殺人。

  縱然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大抵會徹底失去張良,但她知道,她必須要這樣做。

  她寧可與天命軌跡負隅頑抗,也不要聽天由命。

  蒙毅從夕陽余光中,聽她故作驕縱的語氣道:「如果蒙大人要旁聽我與李斯的談話,我並不介意。」

  ……這種事,蒙毅巴不得避開。

  而且她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蒙毅沒辦法不允許她見李斯。

  「殿下,三刻鐘後,臣在正門側等您。」

  「一刻就夠了,不會讓大人難辦。」

  蒙毅看著她轉過身,向著章台宮的方向走去。

  之前的那道身影才走到蒙毅的旁邊。


  黃昏將他籠罩,把衣衫照成了赭色。

  蒙毅問,「何必要換成這樣的衣服?」

  李賢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聲。

  蒙毅搖搖頭,「兄長說他看不明白你。我到底也不懂了。」

  其實很簡單。

  御史府追查張耳陳餘二人下落之事,他要脫身起碼也需要十五日。之後,他不得滯留咸陽,須得立即回到蜀地。

  這一回去,大概只有尋齊國獻降之日,他才有藉口回來。

  他想念她。想讓她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停留,哪怕只有一秒。

  但讓李賢沒有料到的是,問責他的人不是他的頂頭上司。

  而是——

  「大王希望你能將終南山上的事一五一十說明。」蒙毅說。

  大王。嬴政。

  李賢這才稍微明白了點墨柒的感受——墨柒所言宿命的力量。

  嬴政和李斯都是絕頂聰明之人。恰巧是這種超出時代邊界的智慧,讓他們把題目給答題的人全換了!

  換句話說,就算他們提前知道了答案,這已經不是上一次的考卷。

  李賢本不知道墨柒在山中具體情況,還是許梔讓他進去了內閣。

  那他要將墨柒的事說清楚嗎?——墨柒又涉及到韓非,涉及韓非又會牽扯當年生死之謎的運轉。

  他好不容易聯繫上司空馬,可年邁的荀子說什麼也不肯輾轉來秦。

  而許梔……她給嬴政說的會是真話嗎?

  ——陳餘張耳不過是陪同張良的人罷了。

  李賢早想殺了張良。

  可她要張良活著。

  他要藉以嬴政之口,徹底將張良徹底推入萬丈深淵嗎?

  天邊收起了最後一抹霞光。

  宮殿各處都帶著大婚的喜悅與其樂融融,連裹上了黑紅綢緞的章台宮大殿也不例外。

  華朔宮,嘉禮初成,良緣遂締。

  美人羽扇遮面,扶蘇輕輕從王姮手中接過扇柄。

  她素來軍服在身,甚少這般作女兒家的打扮,殊不知她換上紅妝,是別一種美麗,一時間,他已痴然愣住半晌。

  「阿姮,真美。」

  「我平常的樣子不好看嗎?」

  扶蘇視線先落在她肩頭,然後他柔和的捧住她。

  「阿姮。它多分顏色只因你穿上了它。」


  王姮垂首,撫摸著寬大的袍袖,出嫁之前,父母和兄長包括嫂嫂馮綰,都她講過很多話。

  他們說了朝堂的局勢,說了王家在未來的打算,說了她的弩機營可能面臨的問題——取締還是歸編。

  以及嫁為人婦要做的事。

  可惜他們就是沒有問過她的想法,哪怕一句尋問也不曾有。

  王姮很久以來將此當做理所應當,為了家族,為了愛人,是她本該去做。

  而她第一次在別人口中得到這聲尋問,是在不久前。

  將她的不解問出來的,竟是她那個『惡名昭彰』的小姑子——嬴荷華。

  那時候,她剛從楚國回來就臥病在床。

  最開始的一天,她也不是像是傳聞中那樣聽話的。也是王姮親眼所見,她醒來就一直掉眼淚,無論如何都不肯吃藥。

  扶蘇很著急。

  王姮跟著父親見過了嬴政,後來一同隨扶蘇去了芷蘭宮看望她。

  扶蘇半路上被王綰臨時喚走。

  王姮入殿的時候,嬴荷華沒有起身,她想她大抵把她當成沈枝,也可能她在自言自語。

  她聽到紗簾之後輕柔的哭聲,她含糊不清的嗚咽著,「很痛。」

  「公主?您哪裡不適?」

  王姮趕緊走過去,看到她蜷縮在一起,滿頭大汗,好像沉疴在噩夢之中。

  她喚了她好幾聲。

  「它砸中我的時候,我真的很痛。」她說。

  王姮問是什麼,可嬴荷華再沒說別的話,只是把被子緊緊攥著按壓在自己胸口。

  王姮親呵幾聲安撫她的恐懼。

  她朦朧的睜開眼,應該把她也當成了夢中的一員,「王姮?我哥哥喜歡你。」她又停了會兒,「你想要成為他的妻子,還是軍營的王司馬呢?」

  後來,嬴荷華一直沒醒,這件事,王姮誰也沒講。

  她愛扶蘇。可她同樣沒有忘記她幼時的夢。

  大袖婚服似乎要將她的夢關進一個華麗的殼子。

  扶蘇看她很久沒開口,輕輕問,「在想什麼?」

  王姮抬起眼,看著她英俊的丈夫,「我想我會懷念風的感覺。」

  事實證明,扶蘇在這一方面,已經比嬴政更善表達,他把他妹妹那種直言不諱也學會了。

  他天生很好的繼承了鄭璃溫柔如水的模樣,在習慣爾虞我詐是常態,也從未忘記他自己。


  他記得函谷關的風,他初到軍營,風很烈,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在宮裡待慣了的他哪裡有過這種體驗,因為歷練,除了王翦,沒有人知道他是長公子扶蘇。去的時候正是冬日,許多事都不會,教他好生狼狽——生火對他來說不難,但在雪地里生火,他沒能在書里找到答案,只能弄出白煙,以至於難免被同袍嘲笑。

  她往他旁邊一蹲,將火石,乾草放在了旁邊。「要不,你再試試這些?」

  她有條不紊的教他。

  他見過她騎著駿馬,側身俯低,指尖拂過包茂水草的尖兒,一松弩箭,於馬上也可百步穿楊。

  四年相處,他也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只在趙國井陘開戰之前,他們的身份才被揭露。

  扶蘇溫潤一笑,「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盒中之物是他在他妹妹那裡花了整整五千金才買到的。

  荷華坐地起價的本事不知道是和誰學的,她開口本不高,她一聽說要送給王姮,立馬加了價。

  木盒一開,黑色絨布之上,正是那把手槍,銅身被擦得很亮,泛著光澤。

  若是被許梔知道,她定要大驚失色,她不會料到有人會在新婚之夜送禮物送給自己的妻子一把手槍。

  扶蘇這樣做了,不是手槍,是無言的承諾。

  因為他懂得她的夢。

  燭光微漾,朱紫帷幔垂下。

  一室春光融融,花容添月。

  ——

  甬道很長,朝臣們大多不被允許走這條通往正門的通道。

  天色漸黑,不遠處,黑色的袍服在青銅燈前拉了個老長的影子。

  許梔走上前,李斯比她更快轉身,然後和預想中的一樣,他將手一拱。「讓公主在外受驚,是臣教子無方。還請公主與長公子說情,網開一面。」

  捲軸原封不動的送到李斯的府上那刻,再接到嬴荷華的拜帖,李斯就知道,他想做的事,已然被她看破。

  許梔笑笑,「廷尉這樣快將終南山上的鋪陳認下。令我感到意外。」

  「公主意外的難道不是見到張良?」

  「廷尉知道我見到韓非也是意外嗎?」

  大抵連李斯也沒想到,許梔早已同這種迅速而尖銳的問句打過了無數次交道。

  她的回擊簡直和他一模一樣。

  李斯擺擺手,笑了起來。「好了,臣還是開門見山吧。」「公主在山上所看見的一切還望如實相告。」

  豈料她一開口就讓李斯感到危險。


  「我想不久後,父王會從王嫂那裡知曉。」

  李斯眼神一沉,「殿下難道不怕重器之物,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知道他在問她是不是已經決定要占王家的天平。

  「廷尉。」許梔道,「出手太狠,不怕傷及無辜?」

  李斯道:「草原上皆為兔,則會失去草原。」

  「想要豺狼不貪虐,廷尉有何良策?」

  李斯沉沉笑道:「臣是那隻豺狼?」

  「這看廷尉如何想?」

  「那麼臣想一隻貪狼不可以在獵食的同時還豢養幾隻野兔為樂吧?」

  她要共存,他則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白雪紛紛,恰如柳絮,輕輕的落在她的發梢。她伸手接住一片。

  「您看,又下雪了。」她說。

  這時候,趙高從甬道的那一端走出來,「廷尉大人,還好您沒走遠,大王正召見令郎,請您也去一趟。」

  趙高大汗淋漓,他從章台宮跑著出來的,他的袖邊還有血液的痕跡。

  李斯肉眼可見的慌了。

  「公主這是何意?」

  「如果您允許我同李賢是一路人的話。」

  雪花飛舞,沾上李斯的官袍。她說著這種話,但他看到她眼睛裡的東西,冒著幽幽綠光,攝人心魄的凝視。

  一隻真正的狼早已經伺機而動,只待這致命一擊。

  咬住他喉頸,逼迫他展現寬宏的肚量。

  嬴荷華就是那隻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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