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葉落而知秋(今天有主編推薦,小爆一下,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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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借住寒山院的徐階徹夜難眠。
他躺在床榻上,回憶著白天的審案,以及此後發生的事情。
七位主犯全部陳述完畢後,項天賜宣布把七人押下去,等同案其他人等全部審理完畢後,再一併判定量刑。
接下來一天,全是會審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涉及官員三十七人,江南士紳一百六十七人,其他相關人士二百四十七人,全部被一一帶上堂,由公訴人陳述公訴書,展現證據,傳喚證人當庭敘述證詞.
到了臨近黃昏時分,會審了大半。
項天賜宣布,明天上午爭取把剩下的案犯審完,下午合議後陸續對案犯進行裁定和量刑。
傍晚,有數人悄悄來到寒山院,拜會了自己。
他們都是江南有數的縉紳,世家豪右的領軍人物。
商議了一個多時辰後,這些人坐著轎子又悄然離去.
大家都察覺到大事不妙,不甘坐以待斃.
「祖翁大人。」
徐元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階不由一驚。
「什麼事?」
「祖翁大人,大好事。」徐元春走進來,一臉的興奮。
「什麼大好事?海瑞暴斃了?」
徐元春愣了一下,我也想啊,可惜天不遂人願。
「祖翁大人,阮仁道死了。」
徐階一愣,渾濁的眼睛差點鼓出來,不敢置信地問道:「死了,怎麼死的?」
「說是在獄中服毒死的。想必是良心過意不去,故而服毒!」
徐元春樂滋滋地說道,要不是強忍著,他都能笑出聲來。
徐階臉色鐵青,勃然大怒:「蠢貨!一群比豬都要蠢的蠢貨!此時的阮仁道死不死,已經無關緊要了!
當初他被抓的時候,為什麼不弄死他?現在什麼口供都寫實,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他咬出來了,還弄死他幹什麼?
泄憤啊!?」
徐元春還抓不到自己爺爺暴怒的點,只是下意識地應答道:「他們說此前人在錦衣衛手裡,根本沒法下手,今晚關在蘇州府衙大牢里,終於有機會了。」
徐階氣餒地坐下,沒有力氣罵了,只是冷笑道:「好了,這下把整個屁股都露出來了。
也罷,你去問問,到底是哪位在世諸葛,想出這絕世妙計的。」
徐元春看到祖父那鐵青的臉,強行壓制的怒火,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就離開。
過了一個多小時,那幾位剛離開不久的縉紳們,跟著徐元春急匆匆回來,見了面就迫不及待地說道。
「少湖公,不是我們,絕不是我們。我們不會做這與事無濟,還後患無窮的蠢事來。」
「那是誰?」徐階沒好氣地說道,「總不會阮仁道真的良心發現,羞愧自殺?」
縉紳甲說道:「少湖公,學生寧可相信他是楚黨的死士,要拉著我們同歸於盡。良心發現?這樣的人能有什麼良心?」
縉紳乙說道:「少湖公,我們正在叫人查。此事已經鬧翻了天,我們剛趕過來時,警衛軍不僅接管了蘇州府衙大牢,還分巡城中各處,應該是追捕案犯。」
「動靜這麼大,而且做此事必定要在大牢里有內應,應該好查,少湖公稍等,肯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徐階聽得有些不對勁了,「真不是你們?」
縉紳甲跺腳答道:「少湖公,我們是想弄死阮仁道,他剛被抓時,我們就想了無數的辦法,可是那會連人在哪裡都摸不清楚,更不用說弄死他。
現在他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咬出來了,早就簽字畫押。今天還當庭認罪,上千雙眼睛看著,再殺他有什麼意義?
這點淺薄的道理,我們還是懂的。」
徐階臉色更加難看,「那是誰下的手?」
此時徐階的心裡湧出讓他非常不安的念頭,阮仁道此時死了,對審案毫無影響,海瑞那邊一點損失都沒有,該怎麼審案,還繼續審。
反倒己方這邊,已經發臭的名聲,更加臭不可聞。
惱羞成怒,意圖殺人滅口。
在座的幾位縉紳,也陸續想到這些,一個個臉色無比難看。
其中縉紳丙忍不住說道:「少湖公,我們對皇上並無絲毫不恭,為何要下如此毒手啊?」
徐階微閉著眼睛,許久才徐徐說道:「當年胡汝貞,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嚴嵩的人,曾經再三對眾人說道,『朝野都知道,我是嚴閣老提攜的人。千秋萬代以後,史書上我胡宗憲還會是嚴閣老的人。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我是嚴閣老重用的人,終有一天要跟著嚴閣老同落』。
嚴嵩親自寫信給胡汝貞,要他不能把倭寇全部剿了,要養寇自重,稱『大明朝不能沒有東南,東南不能沒有胡宗憲,倭寇不能不剿,也不能全剿,你胡宗憲在東南一日,我嚴嵩就倒不了』
結果呢?嚴嵩子死身敗,嚴黨煙消雲散。
而他胡宗憲,嘴裡念著『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成了東南剿倭大功臣,也成了世子黨的頭馬。
老夫聽說,胡宗憲進京述職,在西苑向當時還是裕王世子的皇上告辭,皇上送了他一句話,『皇爺爺認為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的不忠誠。但是孤卻認為,只要忠於大明,就是忠於孤。』
自此,皇上叫往東,胡宗憲不敢往西。也自此有了新的東南一黨。」
幾位縉紳面面相覷,徐相國伱說得什麼意思?我們怎麼聽不懂啊!
是不是徐相國段位太高,說的話我們聽不明白啊?
徐階緩緩說道:「只要忠於大明,就是忠於皇上。一句話,讓胡汝貞以及東南系諸多名將能臣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現在,就連天下第一諍臣,也被這句話,蠱惑得變壞了,變得會用下作手段。」
縉紳甲目光一閃,「少湖公,你是說阮仁道是海瑞殺的?不,絕不可能。海瑞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徐階沒有出聲。
大家等了一個多小時,有人來回報。
「報,查到了。」
縉紳甲看了徐階一眼,連忙問道:「是誰?」
「是吳江縣的一位秀才。
他的舅舅是蘇州府衙典史。他的恩師被阮仁道咬了出來,眼看著要家破人亡,於是就央求了舅舅,潛入府衙大牢里,給阮仁道下毒,為師報仇。」
「現在這個秀才呢?」
「江蘇布政司和按察司都在抓這個秀才,還有錦衣衛也在抓此人。不過聽說他下毒後,馬上就逃出蘇州城,不知所蹤。
不過大家相信,他還是脫不出朝廷的天羅地網,早晚會落網的。」
幾位縉紳長舒了一口氣,揮揮手,把報信的僕人斥退。
「少湖公,現在真相大白,你也該放心了。」徐階淡淡地笑了笑,「是啊,老夫也放心了。」
等幾位縉紳匆匆離去後,徐元春不明就裡,忍不住問道:「祖翁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君子可欺以方。」徐階緩緩答道,「可惜真相是殘酷的,他們寧可相信最縹緲的結果,也不願面對最真實的結果,老夫又何嘗不是。
大哥兒。」
「祖翁大人。」
「天亮後,你馬上回華亭,花高價買三千畝水田,一定要你情我願地買賣,再去華亭縣戶房辦好過戶契約,登記在魚鱗冊上。」
徐階突如其來的交代,讓徐元春不明就裡,但祖父的積威,讓他不敢多問半句。
「祖翁大人,孫兒現在去準備,天亮就出發。」
徐階一把抓住徐元春的手,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盯得徐元春心裡發怵。
「大哥兒,記住最要緊的事。」
「祖翁大人請吩咐。」
「這三千畝水田過戶在徐家祠堂名下,作為徐家一族的義田。千萬不要再掛在徐府名下。切記,切記。」
徐元春更加詫異。
掛在徐家祠堂名下,作為徐家一族的義田?
祖父這是怎麼了?
「快去準備,天亮就走。越快辦越好,不管花多少銀子,儘快,馬上買水田。買到十畝就過戶十畝,買到一百畝就過戶一百畝,買到一千畝就過戶一千畝。
快,快,快!」
徐元春不敢多問,只好拱手應道:「是,孫兒記住了。」
第二天一早,眾人又聚集在督糧道衙門前。
昨晚隆慶元年南闈舞弊大案主犯阮仁道被人毒殺的消息,早就傳遍蘇州城。大家站在衙門前,議論紛紛,都在揣測著,該案今日會不會照常審理。
嘎吱一聲,衙門大門打開,警員照常出來,警衛軍依舊如昨天那樣包圍整個督糧道衙門。
眾人驗過身份和文書,紛紛進到會審廳圍廊和庭院裡。
徐階、王世貞等人陸續在圍廊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眾人的眼神都很複雜,都在心裡揣測著,海瑞下一步,到底要賣什麼藥。
項天賜帶著同審官入堂,會審繼續開始。
在開始時項天賜聲明一句,說昨晚南闈舞弊案主犯阮仁道被毒殺,江蘇警政廳正在追捕兇犯,另案處理。
但不會影響舞弊案的審理和後續裁定量刑。
上午,李梁安對舞弊案剩下的一百多位案犯進行公訴,至此,舞弊案涉及到的官紳以及相關人士四百一十一位,全部被提請公訴。
下午時分,項天賜經過合議後,代表江蘇按察司宣判,四百一十一位案犯罪名成立,最高量刑斬立決十一人,絞刑二十三人,斬監候七人,流五千里七十五人,流三千里一百七十九人,其餘徒刑二十年到五年不等,皆加沒收非法所得,或罰若干銀,或抄沒家產.
判得真重啊。
圍廊的縉紳們聽得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案犯家眷們更是哭成一團,被叉出去不少人。
庭院圍觀的諸生和百姓們,紛紛叫好,還有甚者叫囂著判得太輕,應該把這些人全部斬立決。
黃昏,徐階心思重重地回到寒山院,幾位縉紳又來了,他們反倒有些高興,逃出生天的那種慶幸高興。
終於有人把這天雷扛過去了。
縉紳甲說道:「少湖公,南闈舞弊案嚴懲,也是沒有辦法。眾目睽睽,民情洶湧,總要有個交代。」
縉紳乙說道:「《南京政報》、《江蘇政報》,還有上海的《長江報》、《上海商報》,這些少府監的喉舌,正在大肆報導此案。
不僅江蘇一地,安徽、浙江,甚至江西、湖廣,十數萬諸生秀才,都在議論紛紛,群情洶湧。
風浪大,要想平息下去,自然要多費一番功夫。」
給個交代?
只要不把你們交出去當交代,死誰你們都不會放在心上。
這會你們居然還體諒起朝廷來了。
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人,老夫早就看透了。
徐階也不點破,只是說道:「且看明日會審,又是如何。」
幾位縉紳對視一眼。
誰都知道,明日會審,審的是三大禁書案,跟徐公你的長子徐璠有關。
還將會審南闈舞弊案頭號中介天界院衍伸出來的,一系列貪贓枉法、侵占田地、欺男霸女案,其中你家二公子徐琨、三公子徐瑛都有關聯,作為三百六十七位案犯,一併受審。
縉紳甲勸道:「徐公,二公子和三公子涉案不深,估計也就訓誡兩句也就了事。就算判處徒刑,等風頭一過,我等願意為徐公到京師奔走一番,定能爭取個從輕發落。」
是啊,你老人家這麼多門生故吏兜底,還有得意門生張居正為內閣總理,這樣雞毛蒜皮的案子,肯定能保兩位公子平安無事,活蹦亂跳地回家。
至於大公子徐璠,涉及三大禁書,尤其那本《西苑春夢》,犯有大不敬,要是換作太祖皇帝在,徐家連根都被拔了。
雖然徐璠沒有親自動筆,只是幕後出錢之人,可是這罪名沾上了就不是好事,誰敢給他求情。
所以大家自動省略他。
徐階沒有出聲,只是拱手說道:「多謝諸位賢達。」
等眾人離去,徐階正要叫徐元春給他備夜宵,話到嘴邊,突然想起自己叫他去辦正事。
他背抄著手,站在窗口,仰頭看著殘月。夜風清涼,吹來不知何處的絲弦之聲。
今日會審上有人家破人亡,晚上卻有人彈冠相慶。
徐階突然想到,如果徐家破亡,悲切的人多,還是歡慶的人多?
許久後,徐階才幽幽地嘆息道。
「動弦別曲,葉落知秋。風生大野,水向東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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