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黔驢技窮
第584章 黔驢技窮
海瑞出面,把會場秩序穩定下來,身為主審官,會審主持人項天賜一拍驚堂木。
「公訴檢法官,繼續!」
「是!」李梁安拿著公訴文書繼續念起來。
下面就是羅列「犯罪事實」和證據。
經查證,七位案犯過手,有營私舞弊嫌疑的舉人名額,有一百三十二名。
聽到這裡,圍廊和庭院的諸生們又炸了,喧鬧聲像沸騰開的大鍋。
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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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元年南闈總共才中了一百四十五位舉人,你們上下聯手,居然弄走了一百三十二名,真是一點都不給我們剩啊!
你們如此營私舞弊,吃干抹淨,難怪我們滿腹才華,卻遲遲中不了舉人和秀才,根子都在這裡啊!
不過他們也不想想,兩位主考官,四位同考官,全部翻船落網。隆慶元年南闈中舉人員名單,都是他們挑選擬定的。
還能挑出十三位與營私舞弊無關者,真的很意外了。
啪啪!
項天賜又拍響了驚堂木,一口氣拍了十幾下,終於慢慢地把嘈雜聲壓下去。
李梁安繼續往下念。
下面是陳述七名案犯受賄金額以及經過。
兩位主考官甲和乙受賄最多,檢法廳認定的金額分別為銀圓一萬六千六百七十圓和一萬二千一百六十圓。
四位同考官分別受賄銀圓八千圓到一萬圓不等。
主考官乙還撈了一位如花似玉的花魁做小妾。
聽案的諸生和百姓們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心裡更恨!
這可真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只要書讀得好,考得功名,金錢美女,全部自動送上門。
可是你們把好處都占了去,一點湯渣都不給我們留,還有天理嗎?
講述完行賄受賄經過後,李梁安繼續列舉證據。
七位案犯的錢存在哪家銀行,被警政部門拿著慎法院的批文查實。
又或存在家裡,被警政部門拿著檢法部門的搜查令,從地窖或某隱密處翻找出來。
然後是證人,被一一傳喚上庭,當眾接受檢法官和主審官的質詢。
開始先由書記官鄭重向證人宣布相關律法規定,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如果做偽證,提供假證詞,視情節輕重,會判處一年到十年勞役徒刑,最高為發配五千里的流刑。
等證人清楚無誤地明白表示聽明白了,在保證書上簽字畫押,這才由檢法官和主審官提問。
此間,案犯可以提出質疑,但不能胡攪蠻纏,一切以主審官裁定為準。
證人是天界院的僧人,還有幾家酒樓的掌柜和夥計。
那些名士大儒們商量這些事,都會找些景色秀麗、華貴上檔次的酒樓。這些酒樓掌柜和夥計作證,某年某月某日,確實有若干位名士大儒,在本酒樓最好的雅間敘事。
他們商議的是「雅事」,多不背人,掌柜和夥計也聽到幾耳朵,比如某地某某,才思敏捷,又尊師重道,可為本科舉人。
圍廊和庭院的人又罵開了。
隆慶元年南闈還沒開始,主考同考官都還沒到任,這些名士大儒就開始「小圈子」商議,把本科舉人名錄定下來,甚至還在雅間為幾位俊傑學子的名次,爭得臉紅耳赤。
南闈伱家開的!
那是朝廷為國掄才的大典,無比嚴肅神聖的事,就在你們觥籌交錯中私定下來了。
徐階看在眼裡,心在一點點往下沉。
兩百年來,科試幾經演化,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也養成了這樣的潛規則,徐階當年也是這麼出頭的。
拜名士聶豹為師,揚名三吳,然後中秀才中舉,最後一舉中探花。
在名士大儒們看來,他們窮一生心血,鑽研程朱理學,聖賢經義,天底下沒有人比他們更懂聖人的微言大義了。
既然朝廷以程朱理學、聖人經義掄才,那標準就掌握自己手裡,怎麼取材錄士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只是為了朝廷一份體面,這些名士大儒才委屈自己,鬼鬼祟祟,搞得跟做賊一樣為國選才!
如此委屈,世人和朝廷還不體諒
是不會體諒的!
徐階非常清楚人心險惡。
名士大儒不管以什麼名義選材錄士,他們玩得都是潛規則,擺不到檯面上去。
縣試、府試、院試、鄉試,層層選拔,都是從多數人中選拔出少數優秀人。
落選的都是大部分人,他們不會把失敗的原因歸於自己才學不夠,只是會歸於取材不公。
不是我不夠努力,而是這世道不公!
今天的會審,把所有的事都擺到桌面上,圍廊和庭院聽審的諸生們就有了宣洩口,他們就把壓抑十幾年的積怨向考官,向營私舞弊的名士大儒們傾瀉。
徐階看著坐在右邊列席位上,不動如山的海瑞。
海黑子,你想幹什麼?
想用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挑起諸生的怒火,讓江南的名士大儒身敗名裂,讓曾經把持科試仕途、清流輿情的「官紳聯盟」,土崩瓦解。
官紳聯盟是地方世家和豪右的代表,這個官紳聯盟被擊潰,江南地方世家和豪右會元氣大傷。
一環套著一環,海瑞和朝廷的手段,也是一環套著一環。
看來皇上這次對江南動手,就是要把以自己徐家為首的地方世家和豪右,一舉擊潰,好給有從龍之功的新興工商實業家們,騰地方。
工商聯。
騰籠換鳥。
徐階想明白了。
只是他有些不解,光靠這南闈舞弊案,還有禁書案,還不足以徹底打垮徐府,更不用說身後的江南世家和豪右。
難道還有什麼大招沒有拿出來?
徐階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自從致仕後,最大的問題就是消息逐漸變得不靈通了。尤其是身居中樞要職的門生故吏們,打著機密新法和考成法等旗號,對往日裡隨筆寫在信里的機要秘密,全部守口如瓶。
這就要了親命了。
一是表明了某種態度,不管他們說的是真還是假,自己這位恩師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逐漸變低。
其次帶來的後果,徐階對於隆慶年乃至萬曆年間的新政,只能通過朝報政報獲悉信息。
站在門檻里看,和站在門檻外看,截然不同兩種效果。
徐階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懂皇上推行的新政,也感覺這個世界正在飛快地脫離他的掌控。
但他不甘心就此認輸。
我曾是內閣首輔,鬥敗過天下第一奸臣嚴嵩。
徐階努力用過往的思維去分析著最近朝野發生的事情,他覺得,所有的事物在日新月異,但一切都沒有脫離自己的掌控。徐階坐著座椅上,不動聲色地想著事情,項天賜一拍驚堂木,開始點案犯的姓名,問他們是否認罪。
第一個被點到姓名的正是阮仁道。
這位張居正的門生,自己的徒孫。
徐階冷冷地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
他穿著一身污穢不堪的囚服,手腳戴著鐐銬,披頭散髮,面目憔悴。
記得隆慶元年他擔任南闈同考官後,還當過一任蘇南巡按,路過松江府時,特意到徐府拜訪老夫。還假惺惺地拜自己為師祖。
呵呵,自己一介致仕老翁,怎麼敢做他的師祖。
他那雙眼睛裡,全是貪婪和野心,想不到張叔大餓不擇食,居然收了這麼一個禍害為門生。
現在終於惹出禍事來。
在眾人的目光中,阮仁道站在公堂上,有些垂頭喪氣。
項天賜問道:「阮仁道,你認罪嗎?」
阮仁道長嘆一口氣,默然了十幾秒鐘,才徐徐答道:「認罪,我怎麼敢不認罪。人證物證皆在,我怎麼敢抵賴不認罪。
只是我認罪,有的人他就是不認罪,還能安然無恙。罪犯心中不服。」
項天賜說道:「其他案犯是其他案犯,本官現在只問你,只問你在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中認不認罪?」
「認罪。」阮仁道耷拉著腦袋答道。
「書記官記下。」項天賜繼續說道:「既然認罪,在本官援律裁定和量刑前,依律給予你五分鐘自陳時間。
提醒一句,你可以說出不得已的原因,這對於合議庭對你定罪沒有任何幫助,但是在量刑過程中,可以幫你減免刑期。」
阮仁道悽然一笑:「減免刑期。我已經身敗名裂,妻離子散,減不減免刑期,又有什麼意義?」
他環視一圈周圍,雙手抖了抖,把殘破的衣袖抖到手腕上,露出烏黑骯髒的手,繼續說道。
「隆慶元年,禮部選我到南京任南直隸鄉試同考官,親朋好友紛紛祝賀我,就連家裡的妻妾都知道向我祝賀,說我得到了一份肥差。
肥差?
呵呵。」
阮仁道冷笑幾聲:「江南多名士大儒,我這個楚地拙才出任南闈同考官,很多人不服啊。我更知道,此去定會風波不斷。
為何?
我這是來分別人的肉.」
圍觀的大部分人安靜地聽著,只有徐階等少數人心裡有數,阮仁道是張居正暗地裡運作的結果,是想往南闈里摻沙子,想看看江南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從剛才的幾句話,阮仁道也清楚,自己就是個棋子,過河卒。
只是不知道是現在才清楚呢?還是當初就清楚了。
「江南的規矩,我早有耳聞。其實吧,各地士林風俗都是一樣,前輩提攜後輩,只是我沒有想到,江南的規矩,居然這麼大。
名士大儒受世家豪右所託,早早就把一百四十五個舉人名額定了下來。
呵呵,你們這樣做,何不上疏給朝廷,自己關起門來自己考,考出結果來再呈給朝廷。不過我也知道,樹要皮人要臉,名教子弟,最在乎的還是這張臉皮。
江南的名教子弟,更是名也要,利也要,臉皮更加要。」
阮仁道目光掃了一圈,在圍廊上徐階、王世貞、王世懋以及其他上百位縉紳名士們的臉上跳過,臉上露出誰都能看得到的譏笑。
徐階目光陰冷。
其他大部分縉紳名士們的目光跟他一樣陰冷。
阮仁道感受到這陰冷之色,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在公堂里迴響。
徐階很想問一句。
你個憨度小棺材,笑什麼啊!
阮仁道笑罷後繼續說道:「我沒有什麼不得已,我都是主動的。我直接跟他們攤牌,你們怎麼搞,老子不管,老子必須分十個舉人名額,要不然這桌菜,大家都不要吃了。
他們怕魚死網破,就捏著鼻子答應了。我人還沒到南京,就把消息放出去了,想不到天界院最先找上門來。
這些禿驢,消息真他娘的靈通,生意做的真他娘的大,恐怕西天的佛祖都要靠他們吃飯。
不過我還是要些臉皮,想著錢也收,也真心想著點幾個有真材實料的秀才。於是就叫人給看中的幾位秀才捎去口信,你們準備好錢財,我給你們謀一份前程。
結果這些窮措大,一毛不拔!
他媽的,我擔著天大的干係,從那些傢伙手裡搶來十個名額,是要掙錢的,不是來做善事的。你們不給錢,那我只好給那些願意給錢的。
他們玩得巧妙,風雅之間把行囊塞滿,還納了如夫人,然後轉頭說我吃相難看。瑪德,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吃相難看是貪,他們吃相優雅,就他娘的不是貪?」
阮仁道笑得越來越開心,眼淚水都笑出來。
「事到如此,我也無所謂了,反正我落了水,你們一個二個的全都不要還幹著衣服鞋子。老子把你們一個二個,全部咬出來.
風雅,到了大牢里,你們他娘的再給老子風雅啊!」
阮仁道自陳結束後,其餘六位案犯陸續自述陳詞。
有一人死扛著不認罪,完全屬於死鴨子嘴硬。
其餘五人就痛哭流涕,或說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八歲孩童,請主審同審老爺們高抬貴手。或說自己迫於無奈,完全是被江南這些斯文敗類拖下水.
是夜,借住在拙政園的王世貞等人聊起這件案子,擔心不已。
幾人最擔心的就是這件案子,把此前光鮮亮麗的東西,全部扒拉開。
數萬諸生和秀才們,他們會把自己中不了秀才,以及中了秀才卻中不了舉的根源,全部怪罪到名士大儒,和他們身後的世家豪右頭上。
「天崩地裂啊!」王世貞感嘆道,「沒有數萬諸生秀才們支持,縉紳們是獨木難支。」
王世懋點點頭:「沒錯,吏是官府的親民官,那麼諸生秀才是名教的親民官。沒有諸生秀才支持,縉紳們嗓子喊啞了,普通百姓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聽到了也聽不懂。
現在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把諸生秀才與名士大儒之間,硬生生撕出一道巨大的裂痕」
正說著,一人匆匆跑來,正是王世貞的好友,蘇州府同知。
「元美,不好了。」
「怎麼了?」
「剛剛在蘇州府衙大牢里,阮仁道服毒死了。」
眾人聞聲都站了起來,面面相覷。
「居然還有這事?」
「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吧。」
唯獨王世貞喃喃地念了一句:「黔驢技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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