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李靖:不是,陛下???
第205章 李靖:不是,陛下……???
「陛下。」
房玄齡不緊不慢地入內。
日暮時分,李世民正盤坐在夕陽下,手捧一卷王羲之的墨寶。
見心腹老夥計來了,他隨手將墨寶往桌案的角落一擱,語氣輕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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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請坐,隨便聊聊。」
當領導和你「隨便」的時候,就意味著要有大事了。
房玄齡恭敬地低著頭,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陛下的手邊。
平時被李世民視若珍寶的王羲之真跡,此時就像普通文件一樣,書面朝下地蓋在了一邊。
他即刻意識到,陛下心裡藏著事兒。
「此次御駕親征,恐怕是朕這輩子最後一次帶兵了吧。」
李世民悠悠地為他和老夥計泡茶。
房玄齡立刻跪地:
「江山社稷有福,陛下龍體安泰,何出此言!」
「哈哈哈~怪朕沒把話說清楚,驚動了玄齡公。」
李世民笑著撫摸八字鬍:
「朕的意思是,為君者不必事必躬親,要把為國盡忠的機會,留給後來人。
「內政事多,朕應該把精力,放在內政上面。」
哦,原來不是時日無多麼……房玄齡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道:
「其實陛下此次御駕親征,朝臣之中也不是沒有微詞。」
只是前年遠征高昌被打臉後,大臣們便輕易不對陛下的軍事行動發表意見了。
倘若從暗黑的政治鬥爭角度考慮。
陛下出門、李明留守,十四黨自然是頭頂青天,而反十四黨同樣可以藉機有仇報仇。
雙方難得一次達成了共識,所以便沒有發出反對的聲音。
「是非曲直,難以論說。」
李世民看著沉沉下山的夕陽,惆悵地嘆氣道:
「我們都老了啊,再也不是鮮衣怒馬、衝鋒陷陣的少年了。
「李孝恭,魏徵,杜如晦……朕這次非要親征,何嘗不是不服老的賭氣行為?
「可不服不行,以凡人之軀對抗天理,可笑至極。」
房玄齡也聽得一陣恍惚,沐浴著和緩而逐漸暗淡的夕陽,心裡湧起強烈的悲涼。
他愣神許久,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立答:
「陛下正年富力強,何以言老?」
「不必如此,老不老朕自己知道。」李世民大度地哈哈一笑:
「朕都開始念舊懷老了,與村口老翁一般,還不老?」
他啜了一口茶,道:
「說起老夥計,李衛公,可還好?」
房玄齡心中一凜。
他立刻明白陛下這次把他叫來是幹什麼的了。
「臣愚鈍,不太清楚李靖的近況。」房玄齡據實以答:
「平時就不太見他,自從他內人去世以後,就更見不著了。」
只客觀描述自己的所見,絕不多嘴,添加什麼「李靖一直閉門不出」之類的主觀判斷。
不然陛下心裡準會想:好小子,你一直在衛國公家門外蹲點觀察是吧?你是何居心?
李靖的微妙地位、與陛下之間的複雜關係,房玄齡當然心裡門兒清。
那小老頭,可是唯一一位讓陛下真正意義上「忌憚」的人才。
加上李靖是半路出家,因為忠誠度問題,差點被太上皇砍了,而且還是兩次。
一次是剛降唐之時,還有一次是討滅南方割據政權蕭銑時,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疑似通蕭。
這種有大才而忠誠度可疑的人物,放在其他任何大一統的朝代,都活不過三集。
也許天下平定那一刻,李靖就被「討逆」頭懸於市了。
只是,李世民陛下是位惜才、重感情的陛下。
這才讓李衛公在長安的重重監視之下,苟活至今。
所以,以房玄齡的為官哲學,是絕對不想和那種人物扯上關係的。
交好自然是不行的,萬一李靖什麼時候被砍了,血會濺自己身上。
但落井下石也不行,因為陛下對李靖也是有感情的,做小人只會被陛下穿小鞋。
把李靖當成空氣,是朝中諸臣的最大公約數。
「你也太不關心老夥計了。」李世民嘴上呵責,心裡對這答案是挺滿意的。
「是老臣之過。」房玄齡誠懇地道歉,下次還敢。
李世民:「朕就不一樣了,朕前段時間還見過他呢。」
房玄齡:「哦?衛公可還康健?」
「康健得很。」李世民注視著老房的微表情:
「雖然乾咳連連,步伐不穩,但咳嗽無痰,每咳一次滿臉紅潤,說明氣血尚足。
「七十歲還能有此氣血,必能如司馬懿老病自強、立勛魏室一般,為大唐繼續發光發熱吧。」
房玄齡幾乎控制不住嘴角抽搐。
好傢夥,李靖裝病被領導發現了。
還被類比作了司馬懿。
把洛水信用值刷爆的司馬懿,具體對主家幹了啥,就不需要多科普了吧。
「當時他進宮看望朕,是為他的堂弟李乾祐求情來的。」
李世民看著瑟瑟發抖、一聲不敢吭的房玄齡,自顧自地說道:
「不知李衛公是真的老糊塗了還是裝的,竟如此藏私,為一名貪污犯辯護。
「朕本想訓斥他,但念其年事已高,為國出力頗多,方才許之。」
李世民大大方方地給自己臉上貼金。
「唉……確實,臣必與李明殿下說道說道。」房玄齡戰戰兢兢地回答。
他太懂李世民的用意了。
無非是希望通過他老房之口,把赦免貪污犯的鍋一股腦兒全推到了李靖的頭上,替自己向嫉惡如仇的李明開脫。
反正這也是陛下改善與太子……抱歉,監國皇子關係的舉動,不論真假,房玄齡沒有道理支持。
「玄齡公能有此心便好。」
李世民對懂事的老夥計還是很滿意的,繼續訓示道:
「對李衛公你也不可輕慢了,老年人身體脆弱,昨天還好好的,可能一下子就不行了。
「朕北伐的這段時間,你應遣人早晚問候,衛國公如有急病,即刻送醫。」
加強對李靖的監視是吧……房玄齡聽懂了,立即應諾。
「此外,李乾祐是李靖的堂弟,這長安令就讓他繼續當著,不可擅動。
「迫害功臣家眷的惡名,朕不想背,也不希望李明背上。」
李世民繼續訓誡道。
「謹遵諭旨。」房玄齡滿口答應。
陛下的用意不難猜,就是防止李明殿下趁陛下不在時,對李乾祐來個秋後算帳。
至於陛下為什麼要如此力保李乾祐,老房從前面的對話中,也能看出些端倪——
李乾祐是拿捏李靖的工具。
李靖一日不死,李乾祐就有一日的價值。
與牽制李靖這項大工程相比,長安令對民間做的那點惡,不過是毛毛雨罷了,算不得什麼大事。
「還有一件事。」
李世民手指點著桌案,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些。
房玄齡立刻繃直了身體,微微前傾,仔細傾聽。
此時,落日已經徹底沉下,黑暗逐漸爬上了立政殿。
殿外的宮燈還沒有點亮,御書房陷入了短暫的黑暗之中。
李世民沒有命人點燈,整張臉隱藏在陰影里,聲音緩慢而堅定:
「如果朕此次北伐,遭遇不測。
「你,立誅李靖。」
房玄齡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跪地:
「遵旨。」
一分一秒的猶豫,都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先表完態後,他才慢慢找補道:
「陛下洪福齊天,何出此言……」
「八萬唐軍,在漠北一撒就像溪流入海,其實掀不起什麼的浪花。
「何況刀劍不長眼,朕幾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戰馬都死了六匹,誰知道呢。」
李世民嘴上嘆息,眼睛裡卻反射著殘陽的最後一點光芒,在漆黑的房間裡格外閃亮。
絕大部分人上戰場是迫於無奈,但李世民不同。
他是真的喜歡打仗。
上位十幾年,他東討西征,能種田的土地收入囊中,不能種田的土地打成商路、邊塞或緩衝區。
為大唐後世打出了可以安寧發展的舒適環境。
「陛下珍重,臣告退。」
君臣二人客套幾句後,房玄齡便起身離開。
還未走出房間,李世民叫住了他:
「此事對李明保密,尤其是動手除掉李靖之前,千萬不可使其知情。」
言外之意就是,誅殺功臣的鍋由嫉賢妒能的你、和晚年昏聵的朕來背。
新君,必須是純潔無瑕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房玄齡心中大為觸動,恭恭敬敬地領命告退。
呼……李世民嘆了一口氣,既有重擔卸下的輕鬆,又有不得不殺掉老夥計的凝重,心情複雜極了。
他面對對面空蕩蕩的作為,沉思半晌,呼喚宦官:
「掌燈,把長孫無忌叫來。」
…………
光明重新灑滿御書房。
長孫無忌忐忑不安地跪坐在房玄齡剛才的位置上。
李明監國,李明的親娘成了皇后,他覺得自己完蛋了。
都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長孫無忌則是連哭都哭不出來。
連好大孫長孫延在身邊,都哄不好的那種。
對多頭下注的大家族來說,對你孫子好,完全不妨礙干爆你本人。
而且長孫延在李明手下的作用和地位,遠不及長孫無忌在李世民手下。
長孫家族和他本人,已經註定要完蛋了。
被掃進歷史垃圾堆那種級別的完蛋。
有幾次酩酊大醉以後,他幾次想學習李明的先進經驗。
急流勇退,自污脫身,以逃過事後清算。
但和李明去年的精神狀態一樣,他同樣覺得自己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不論逃到哪,背後都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把他往死路上導。
他覺得,李明就是這樣不死不休的小心眼……
「輔機,你不舒服?」
李世民疑惑地看著臉色慘白的前·大舅哥。
「陛……陛下。」
看著威嚴無比的妹夫,長孫無忌甚至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衝動。
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來一句「陛下,我能辭職嗎」。
「這幾個月你受了些委屈,吾都看在眼裡。」李世民溫厚地寬慰道。
長孫無忌幾乎感動得要哭出來了。
陛下用的是「吾」而不是「朕」,陛下還把他當做自家人的……
「吾此次請你前來,是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託付於你。」
李世民看著長孫無忌的雙眼,認真地說。
長孫無忌立刻正襟危坐。
然後,就見皇帝陛下在他面前,突然涕泗橫流。
「陛下!為何如此傷悲!」長孫無忌有些慌神。
再怎麼見過大風大浪,當全天下權力最大的猛男,在自己面前突然哭得梨花帶雨時,也是會亂方寸的。
「李承乾、李泰、李治,皆是朕的子嗣,是朕與觀音婢的親骨肉。」
李世民陛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
「現如今三人死期將近,朕焉能不悲!」
陛下何出此言……長孫無忌悚然一驚。
但腦子稍微轉一個彎,他就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是怕李明得勢以後,對三名嫡子展開清洗。
李承乾是直接和李明數次交手過的,估計是難逃報復了。
而李泰和李治,雖然沒有直接和李明敵對。
但他們長孫皇后之子的嫡皇子身份,對李明同樣是威脅。
將來恐怕也難逃清算。
長孫無忌不免兔死狐悲,心裡泛起強烈的酸楚。
「若陛下擔憂皇子的生命安全,何不立寬厚之人為儲?手足不相殘,天下也能休養生息,兩難自解
「臣以為,晉王李治……」
「李明就很寬厚,只是寬厚得不明顯,你還沒有發現。」李世民一抹眼淚,及時打斷了長孫無忌的讒言。
長孫無忌眼皮一跳,無聲地嘆了口氣。
為了拱李明上位,陛下都違心到這份上了。
扶持李明的意志就這麼不容動搖麼?
文德皇后的恩澤才延續了幾年啊……
「那,陛下的意思是?」
長孫無忌摸不准陛下的思路,索性就不摸了,擺爛了,求陛下明示了。
「輔機,你三位外甥的生命,其實盡皆在你手中啊!」
李世民不由得抬高了音量。
長孫無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臣手中?」
李世民說道:
「如吾剛才所說,李明本性寬厚,人不犯他,他不犯人。」
啊?
陛下,您是認真的嗎?
平州營州的那些地主土豪,到底哪裡「犯」他了?
可是呢,在家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就被李明給劫了。
田地被分了,要是敢有二心,連人都沒了。
李明到底寬厚在哪裡,恕臣眼拙,實在看不出來。
如果這都能算寬厚,那漢武帝就是仁君了。
「處置錢荒一事上,吾就能看出一二。」李世民擦擦眼淚鼻涕,試圖說服自己的大舅哥:
「李明親自主政之時,可曾打擊異己,扶植同黨?」
「這……」長孫無忌無法否認:
「李明殿下當時確實以國事為重,對事不對人。」
錢荒伊始,剛聽說李明即將主政時,朝堂中的反十四黨都覺得天塌了。
以為自己必逃不過清算,以為十四奸黨即將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
沒想到,李明將事情處置得相當光明磊落。
沒有給政敵穿小鞋,也沒有給自己人特殊待遇。
所有人不論立場,論功行賞。
這番大智慧的操作,老實說,給李明狠狠地漲了一波好感。
不少人紛紛路轉粉,就算鐵桿明黑,也沒有那麼極端反明了。
圍三缺一,給敵人留足了後路,敵人自然沒有死戰到底的必要和心氣兒了。
這也是為什麼李明成為監國、其母成為皇后以後,並沒有招致朝中的多少反對。
大家都從李明的這番操作上,清晰地看見了他爹李世民的影子——
魏徵當年在李建成手下,還曾建議毒殺李世民。饒是如此,李世民也沒有取那巨鹿田舍郎的性命,而是委以重任。
「此子脾性是大一點,但並不陰暗,非暗中懷恨之徒。」
李世民繼續說道:
「這就是吾決定傳位與他的原因之一。」
這是李世民第一次明確表示,傳位皇十四子。
雖然早有預感,但長孫無忌還是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褲腿。
李世民看著他不太老實的小手,問:
「如果李承乾為新皇,你覺得其他皇子能保全嗎?」
老牌太子黨長孫無忌很想點頭。
但在皇帝面前,這個謊他撒不了:
「應是……不能。」
「如果是李泰呢。」李世民追問道。
長孫無忌立答:
「魏王多偽,不能。」
「所以,上位後有可能保住全部兄弟的,就只有李明和李治了。
「而與李明相比,李治的能力差矣。」
李世民向長孫無忌解釋著選擇李明的理由。
選新皇帝,不是老皇帝欽定了就能算的。
大臣、大族的意見和情緒也是要照顧到的。
否則就是在給國家的未來埋坑。
「然而,也正如吾所說,李明脾性是稍微大了一點。」
李世民補充道:
「如果和他作對到底,他定然不會輕饒。但如果肯服軟,他倒也未必會為難。」
那便宜外甥的脾性豈止是大億點……長孫無忌心裡吐槽,面上嚴肅無比地應和著:
「那陛下的意思是……」
「你這舅舅應以身作則,主動與李明修補關係,在朝中不要處處與他唱反調。」
李世民不厭其煩地交待道:
「並教導兄弟三人與李明提升關係,以對太子之禮對他,冰釋前嫌,不可手足相殘。」
爭儲實質上已經結束,李世民已經著手在往回收攤子了。
雖然這公開打擂的辦法,確實很快競爭出了一個於國於民都有利的最優選。
但副作用也是很明顯的,兄弟四人已是貌合神離,關係已經在徹底撕破臉的邊緣。
如果再這麼惡化下去,以李明這睚眥必報的臭脾氣,很難說將來他會做出什麼傻事。
趁自己還鎮得住場子,趁形勢還沒有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李世民想要給急速下滑的兄弟關係踩一腳剎車。
「吾也會好生訓誡李明,不可對皇兄懷怨失禮。」
李世民說道:
「等吾從薛延陀回來,吾會相機將李承乾和李治也分封出長安。」
三隻好鬥的獵犬互咬,把它們拉開是正確的選擇。
但是前腳新立皇后,後腳就把舊皇后的兩個嫡子踢去外地。
這騷操作李世民是做不出來的。
先不說這樣太鐵石心腸、喜新厭舊了,比漢高祖都過分,會被後人戳爛脊梁骨。
從理性上看,這樣操作難免讓李治和李承乾心寒,胸中生怨,到了地方上,反而容易成為唐王朝的不穩定因素。
不可操之太急,要徐而圖之……
「臣……謹遵御旨。」
長孫無忌心中沉悶,領命退下。
「輔機。」
李世民最後叮囑道:
「不僅是三位嫡子,你自己的性命前途也繫於你的手中,不可不慎啊。」
「謝……陛下囑咐。」
長孫無忌唯唯諾諾地退出了御書房,離開了立政殿。
走到宮門時,天色已晚,華燈初上。
「老郎君!」
家僕牽著馬前來迎接。
長孫無忌卻是心不在焉地揮揮手:
「你先回去,我步行回府。」
家僕一愣:
「那……奴牽馬陪侍您左右吧……」
「你,先回去。」長孫無忌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家僕有些為難。
這麼晚了,不說賊人,萬一過了宵禁時間該怎麼辦呀?
但看著主子一臉凝重的模樣,他也不便多說什麼,囑咐一句便牽馬離開了。
主子大概是在為國事而搜腸刮肚吧……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