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方
許望飛別了蔣翊武后,坐船返回了武昌城,隨即叫了一個車夫帶著他前往雄風報社。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初秋的陽光依舊刺眼,曬在皮膚上痒痒的。街道上人馬川流不息,如同旁邊的大江,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不多時,小車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許望飛坐在車上,石板路的顛簸晃得他有些難受。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盯著路邊一閃而過的店鋪,思考著見到孫武后的一系列說辭。
突然,他眼前一亮,連忙止住車夫,隨即付給車夫兩枚銅板,便跳下了車,停在了一家小小的藥鋪門前。
他跨過藥鋪的門檻,裡面是一位鬚髮盡白的老人,正在擺弄桌子上的午飯。看見許望飛進來,便抬頭露出一抹和藹的笑容:「小飛子,怎麼這時候來了?」
許望飛也笑了起來:「柴爺,我好久沒來了,這不是想您了來看看您嘛。」
柴爺伸出兩根鷹指點點他:「你這臭小子,莫跟老子扯,你嘛時候想過老夫?老夫估摸著你還沒吃飯,先吃飯吧。」
許望飛不好意思地坐下,隨即就開始了狼吞虎咽。這兩天發生的一切真是讓他神經緊繃,他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過飯了。飯菜十分素淡,多是蔬菜豆腐麵筋之類,但在柴爺的手藝下,每種食材的特色都展露無遺;加之柴爺深知中醫的食補理論,這般素齋吃起來也是別有風味。
這位老爺子又是何許人也?許望飛也不曾知曉,他只知道自打他記事起,這位老爺爺就一直在此地開藥鋪,孤身一人。他也曾問過自己的父親柴爺是什麼來歷,許南箕只是告訴他柴爺膝下無子,柴奶奶也早就去世,其它的便一無所知。柴爺醫術高超,許家誰有個頭疼腦熱都會請他去看一看,開一副方子,吃幾天就好了大半,因此許家和他關係甚好;加之此地離許家當鋪不遠,許望飛小時候常常來到這裡玩耍,聽柴爺給他講過去的故事見聞。許南箕也十分贊成這樣做,想著讓許望飛跟他學些醫術,算是技多不壓身。柴爺可以說是從小看著許望飛長大,二人之間的感情自然是無比深厚。許望飛從未見過自己早年仙逝的親爺爺,對他來說,柴爺就是自己的親爺爺。他一直都很喜歡小巷子裡的這間藥鋪,尤其喜歡裡面淡淡的藥香,每次聞到這香氣,看見柴爺,他就會覺得很心安。而現在這般時候,藥鋪就成為了他休息歇腳最好的港灣。
看見許望飛吃得這般狼狽,柴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慢些,慢些,仔細噎著了。」許望飛嘴裡塞滿飯菜,抬頭憨笑。
用餐完畢,柴爺扶著拐杖,慢悠悠地坐到了藥鋪裡面,開始為病人拿藥配方子。許望飛坐在餐桌旁邊,看著柴爺用戥子小心翼翼地稱藥重,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今天的事告訴柴爺。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張,但是這一切又都太重大了,他只是一個年輕小輩,這麼沉的擔子讓他一個人擔著,不僅累,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心裡沒底。
柴爺緩緩抬手,看著藥粉從自己的手中漏下,如同漏斗里的沙子:「如果老夫沒猜錯的話,你小子今天是跑去租界了吧。而且這事估計還不小哩,看起來你心裡挺窩火。」
許望飛笑笑:「您還是那麼懂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啊。我總是感覺,我這一個相工,在察言觀色方面還不如您一個老大夫呢。」
柴爺笑著擺擺手:「你這小子可別捧殺老夫了,老夫也就會點望聞問切那一套了,哪能跟你們許家比呢?」柴爺跟許家關係甚密,加上相工與中醫的理論基礎實際上都是相通的,因此對於許家的手段也是有些了解的。
「不過」柴爺話鋒一轉,低頭嘆息:「說實在的,你們這些相工啊,雖說一眼就能斷別人一生的生死命運,可是又有什麼用呢?到頭來,還不是要到老夫這一個醫師這裡來拿主意?知道自己的一生,哪有知道自己的現在重要?」
許望飛聽完,知道柴爺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再過多的遮掩:「柴爺,我這兩天遇到了一件大事,只是現在,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才來到這兒想問問您有什麼高見沒有……」
柴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慢慢地從藥鋪裡面踱步到了門口,瞧著階下石縫中長出被風微微揉搓的無根草,眉眼低垂,搖了搖頭:「你們家昨天發生的事,老夫已經知道了。此番固然是一次劫難,兌卦丟掉也確實是難以啟齒的事。但是先師老聃有言:『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丟掉這兌卦,說不定反而會有大用。一切自有天定,你是相工,自然懂得這道理。」
「嗯……」許望飛靜靜聽著,隨意地附和著。
柴爺轉過身來,看著許望飛,臉上又浮現出慈祥的微笑:「可是啊,如果人人都聽天由命,都指望著上天安排自己的一生,那身體抱恙就應該獨自忍耐,又何必來老夫這裡求診問藥,磕頭謝恩?老夫這藥鋪,又有何必要留存於世呢?要是什麼都推給命,那我們這些人,活在世上的意義又是什麼呢?小飛子,想必這些道理,你應該也懂。」
許望飛聽出來柴爺話里的意思,明白他在肯定自己的想法。得到了答案後,許望飛終於放下了心,於是站起來告別:「我明白的,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事要辦,先行告辭了。等日後有時間了再來看您。」
「莫急,莫急」柴爺走到當鋪裡面,從三尺櫃檯下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藥包,交到許望飛手上:「看你面色無華萎黃,當是氣血不足之症,加之近日多慮,心脾兩虛。老夫順便給你包了一點藥,回去熬幾劑好好補一補。「許望飛看看手裡的藥囊,發現這包裹還是虎頭包的形式,知道這是柴爺在祝福自己路無險阻,便收進了衣囊里。相傳虎頭包乃藥王孫思邈所創,孫思邈醫術高超,曾經坐虎針龍,因此龍虎見他都會禮讓三分。他便教給醫家虎頭包的折法,據說持此藥包之人若是路遇猛虎,只要亮出此包,老虎便會識得此物,記起孫思邈的名號,不再傷人;因此藥鋪常常把給遠行之客的藥包做成虎頭包,也算是一種無形的祝福。不知怎的,許望飛總覺得這小小的藥方有些沉甸甸的,不過他也沒有多想,收下藥包以後就離開了藥鋪。
藥鋪離報社不遠,加之小巷不便招呼小車,許望飛決定徒步解決剩下的路程。午後的陽光倒是頗為刺眼,許望飛扶了扶自己的帽子,鬆了幾顆扣子。路旁的木門有時候「吱呀「一聲打開,僕從模樣的婦女從門內走出來,把用過的浣衣水潑到巷道上;有人帶著斗笠,推著一輛小車經過,上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月餅,大聲叫賣,很快就被附近的小孩團團圍住,空氣中充滿了幼童的歡聲笑語,給午後靜悄悄的氛圍增添了一抹漣漪。
許望飛看著這一副歲月靜好的畫面,想想不久前在藥鋪跟柴爺的對話,覺得自己的內心回到了久違的平靜。等過了今晚,這樣的場面他可能很久都不會再見到了吧,他想。一批拿到了月餅的小孩從許望飛的身邊歡快地跑過,一邊揮舞自己手裡的月餅,一邊高聲唱起了童謠,稚氣的聲音混在一起倒是頗為悅耳動聽:「水又興,水青亡;龜蛇臥,鎖大江!乾坤里,八卦藏;此中人,何所傷!何!所!傷!」清脆的歌聲在空中飄蕩,對許望飛來說卻聲聲刺耳,讓他無比震驚。他不明白為何在這樣的小巷裡也能再次聽到這幾句讖語,還是出自一群孩童口中。
許望飛連忙追上那群孩子,拉住最後的一個小孩問道:「剛剛你們唱的是什麼呀?可以告訴我嗎?」
那小孩卻狡黠的笑笑,咬了咬手指:「不告訴你,哥哥若是想知道的話,得拿些銅板來換。」
然而許望飛此時已經沒工夫再計較這小孩的精明了,連忙抓出一貫盤纏塞給他:「給你都給你,快點告訴哥哥好嗎?」
那小孩這才指指許望飛身後:「這般逗哄口溜都是剛剛買月餅的叔叔教給我們的,他還交待我們要大聲唱出來,唱的好還會送我們月餅呢!」
聽聞此言,許望飛趕忙轉身看去,剛剛賣月餅的人和小推車都已經消失不見,長長的巷道默默地延伸著,只剩下漸行漸遠的叫賣聲。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