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坐論道

  在沈藥師出面調和下,幾人暫時放下不快,一同前往東歸鎮。

  東歸鎮就在落葉峰東側山腳下,雲澤一行人邊走邊聊,傍晚就到了鎮上。從崎嶇山道下來,眾人看見了山下的小鎮。讓雲澤意外的是,他猜測在山中的小鎮一定十分安靜。畢竟是在山中,大概人煙會比較稀少。但現實說明雲澤確實沒怎麼出過門。眼前的小鎮非但不靜謐,而且相當熱鬧。

  眼前的東歸鎮是一個相當有西南風情的鎮子。它是坐落在官道上,也是落葉山內唯一比較大的聚居地。因此,官道上往來的人們都會在小鎮上歇腳。有了這來往的人群,小鎮自然也就熱鬧了。官道橫穿小鎮,道路南北是一條條青石鋪就的街道。街道兩旁就是小鎮居民的房屋。古樸的瓦房錯落有致,每座房舍外都掛著燈籠。傍晚時分,因為西邊落葉山遮擋了落日。小鎮的天也黑得早些,現在那些燈籠就一盞盞地亮起來了。

  那種燈火漸起的景象,看得雲澤十分的感動。他還是頭一回在這樣的景象中,感覺到美。那些燈火一閃一閃地,就像是知道雲澤一行人來到,特意亮起迎接他們的。青苹也雀躍了起來,她拉著沈藥師的衣袖,指著那些的燈火:「快看,師父。這小鎮好漂亮啊。走快點,我們快去看看。」

  青苹拉著沈藥師走在前面,迫不及待要去小鎮看看。雲澤看著這美景,面具下的表情也不知不覺柔和了起來。他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跟上青苹的步伐。陸商和江參則有些曖昧,這兩人能一男一女一同出來遊學,關係本來就有些親近。江參要主動些,她走在陸商身前,面對著他倒著走,笑著和他說些什麼悄悄話。晁波看到這燈火人家,心中也很是高興,念叨著「多好的地方」之類的。而魏霜走在最後,冷艷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可能她作為貴族之後,燈火什麼的早就看慣了;也可能身為亡國之女,她對這些景色已經無感。

  一行人很快走入了小鎮,小鎮雖小,但有道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裡什麼都有,馬鋪、驛站、市集、酒館、客棧、點心鋪子、學堂私塾、軍所公廨等等一應俱全。小鎮倚著官道,自成一條市集。街道上人很多,與落葉山西邊的道路上的人數相比,差距很大。商販們賣力的喊著,有叫賣小飾品的,有吆喝著進店看看的。小鎮居民與四方旅人們來往於街巷之中,有人買賣貨物,有人喝酒吃飯,有人下榻客棧。

  官道上有天極軍的地方官兵在列隊巡邏。鎮公廨里也有捕快官差在頻繁進出。小鎮裡有也不少江湖人士,不過有官府的人在,大多都將兵刃收起。混江湖的人和官府的人,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都知道,無事得罪官府純屬招惹麻煩;官府的人也知道,江湖人武藝修為在身,無故和草莽玩命不值。況且,天下玄門百家,江湖幫派千萬,都是一方方勢力。特別當今皇上喜愛結交綠林豪傑、僧侶道士,當初就是靠著坎北的綠林好漢打得天下。五年前,皇上又靠那些好漢當中過命殺出來的親信之人,奪得了皇位。當初的江湖草莽,已經是從龍功臣。故而其中有些江湖勢力,背後還有朝廷大員甚至皇家的支持。誰知道某個路邊不起眼的劍客,會不會是哪位官人的座上賓。

  雲澤跟著沈藥師等人走著,他看著街道上景象,有些不一樣的感觸。這裡的街道要論繁華,其實不如歸郡城內。但可能是人生有了新的開始,雲澤對於世界的感受發生了變化。從前在歸郡城,那熱鬧和自己沒有一點點關係。可今天在東歸鎮,他覺得自己真正身處其中。那路邊賣點心的嬸嬸,對他說,來嘗嘗點心吧。那賣小玩意的大哥,對他說來看看吧。他此刻感覺,世界,就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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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一行七人,走在街上,感嘆著,歡笑著。尤其是青苹,她被路邊婆婆用茉莉花編制的手環吸引住了。沈藥師看她眼饞,就買下遞給了她。陸商和江參,對著路邊一個文墨攤子上的字畫聊了起來。晁波和魏霜之前那麼不對付,倒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談了起來。雲澤就在他們身後,聽著大概是聊家鄉何處、為何來此之類的。

  一行人逛著逛著,來到了小鎮中心,終於看到一家不錯的酒樓客棧。沈藥師抬頭看了看酒樓的匾額,對眾人說到:「如歸樓,取賓至如歸之意。門面看也也不錯。諸位,不如我們就在此一聚。」

  「此處街景熱鬧,酒樓看著也大方亮堂,不錯。就此處吧,在下請客」晁波性子豪爽,說著便從懷中掏錢。

  沈藥師則按住他的手,說道:「唉,說好沈某宴請諸位,豈能讓晁好漢破費。」

  「怎麼?沈先生,覺得在下農戶出身,付不起帳是麼?唉!在下是出身農家,但這些年走江湖下來,也是頗有些家資。」晁波急忙推開沈藥師的手說道。

  沈藥師被他的直爽之言逗笑:「呵哈哈,晁好漢多慮了。這場宴請是沈某提議,好漢莫讓沈某言而無信,而失了顏面啊。」


  「既如此,在下便不搶這風頭了。」晁波笑道。

  陸商、江參,上前來向沈藥師行禮:「多謝沈先生費心。」

  魏霜雖流落江湖多年,好歹也是舊貴族之女,她款款上前,嬌媚地向沈藥師行了個屈身禮:「多謝沈先生。」

  雲澤和青苹,兩個年方十三的小傢伙跟著沈藥師的,就不打算多做什麼了。他們中午沒吃什麼東西,現在就等著進去飽餐一頓。那五人說話時,青苹在一邊拽著沈藥師的手,想拉著他進去點菜,但沈藥師紋絲不動。雲澤在一旁不說什麼,但也摸了摸肚子。沈藥師和其他四人,看了看兩個小傢伙,都笑了起來。江姑娘打趣道:「沈先生,再不進去吃頓飯。苹兒妹妹恐怕要沒勁拖你了。」

  「好,諸位請!」沈藥師拱手笑道。

  「請!」一聲落下,幾人入了如歸樓。

  剛入酒樓,店小二一看七個人,便知生意來了,趕緊上前招呼。沈藥師問了問幾個人都想吃些什麼。晁波表示,糙漢子吃啥都成。陸商、江參都是坎州人,點了幾個坎州東部的菜餚,譬如詩禮銀杏、一品豆腐。魏霜說到自己是巽州人,點了個抓炒魚片。青苹倒是不客氣,一口氣點了三菜。她是坤州南部人氏,點了黑三剁、辣子雞、砂鍋魚。沈藥師是艮州人,點了艮山筍。雲澤也和晁波一樣,說吃什麼都行,隨便。江姑娘像自家姐姐一樣,手指點了點雲澤的腦袋:「雲小弟,沒有叫『隨便』的菜哦。」

  店小二面露難色地記著菜單,仿佛在說,這菜點的也太五湖四海了。記好後,小兒問道:「您幾位是在樓下,還是樓上雅間?」

  「樓上選個靠街風景好的大廂房吧。」沈藥師掏出一塊銀錠遞給小二,吩咐道。

  店小二拿著銀錠,喊道:「好嘞!七位客人,上三樓往右再往右,最裡面那間。請!」

  沈藥師帶著幾人上了三樓,找到了那個靠街視野極佳的廂房。

  進入廂房,廂房的窗戶,沿街敞開著。從窗戶往外看,整條依附官道而成的市集街道和南邊星星點點搖曳的小鎮燈火,盡收眼底。房間內有一張紅木製大四方桌,一側能容兩人,一共可容八人,而桌上餐具茶水已然備齊。

  陸商和江參是聖德宗弟子,通曉禮儀,他們先請沈藥師和晁波坐於上位,因為他們一位身份尊貴,一位歲數年長。沈藥師和晁波推辭了一番。晁波本想說沈藥師地位尊貴來推辭,但當中說漏嘴,說自己三十有一。沈藥師趁機說自己二十六歲,年歲較小,還是讓他坐在了主位上。而他自己坐在晁波右側。陸商見兩位長輩入座,自己按次坐在了晁波左側一旁。而兩位姑娘,魏霜自持為舊央國貴族小姐坐在了沈藥師右手邊一側,江參和陸商坐在一起。至於兩個小傢伙嘛,他們壓根不在乎師長兄姐們在座次上奇奇怪怪的無聊規矩。青苹跑到窗邊的席榻上,跪趴在窗戶邊看著小鎮的夜景。雲澤從進門就看著陸商大哥嘴裡念叨著什麼禮儀規矩、長輩晚輩、誰更尊貴、誰該先坐之類的話。

  「好像歸郡城中學堂里教書的老先生啊。」雲澤在一旁小聲說道。

  青苹回頭對雲澤喊道:「雲澤,快來看,好漂亮啊。」

  雲澤走了過去,他也探頭向窗外看去。夜幕低垂,繁星點綴深黑的天幕。酒樓之下,官道上燈火闌珊、行人如織,街巷間燈火點點、人影攢動。行人的談笑聲,馬車的軲轆聲,商販的吆喝聲,官兵的警示聲,織成輕盈絲綢般飄上樓來。雲澤的目光在夜景中浮動,從遠到近,從天到地,似乎就是看不夠。

  沈藥師和陸商、江參、晁波、魏霜,幾個年長的人在一起談論著什麼。陸商瞧著雲澤和青苹在看窗外的夜景,他延續下午在落葉峰的話題,向晁波問道:「晁大哥,小弟年方十九,確不如晁大哥見多識廣。晁大哥以為,我們這兩位少年在窗邊觀賞我天極民間的太平夜景,此番景象,如何?」

  晁波看了看窗邊的雲澤和青苹,對陸商回道:「風景不錯,要是看風景的人,也無災無難就好了。」

  「哦,何解?」陸商又看了看窗邊的小傢伙們。沈藥師和兩位心細的姑娘已經知道晁波在說什麼了。

  晁波倒起茶說道:「今日我一見雲小弟,看他臉上帶著竹編面具。又在他與那虎崩天打鬥時,窺見他面具之下的那副面容。沈先生,如果我沒猜錯,你的這位小輩,受了不少苦吧。」說罷,他把這杯茶遞給了沈藥師。

  沈藥師接過茶,搖了搖茶盞,嘆息道:「晁兄說得不錯。雲澤並非我沈切的弟子,他是我與小徒青苹在西葉谷口附近所救。至於他的身世經歷,唉。」之後,他將雲澤告訴他與青苹的事情講與在座的人們聽。雲澤也聽到了,不過他更注意外面的景色。看著外面的夜景,他想暫時不去想過去的事。


  嘭!一聲拍案響動,原來是晁波的拳頭錘了桌子。

  「我早有預料,卻也沒想到,竟是如此。真是天殺的一群畜生。那舊靈國的王爺,那青樓老鴇,這狗屁蘇家,還有那些落井下石、仗勢欺人的小人,真都該殺!該殺!」晁波恨不得現在就抽出背後的奇門鐮去將那些傢伙頭顱割下。

  江參看似英氣十足,其實她也是女兒柔腸。她站起身來,走到雲澤和青苹中間,用胳膊挽住兩個小傢伙。一路冷淡的魏霜,聽了雲澤的事情,也有所動容。她雖是舊貴族,有自己的傲氣。但她也是看不慣舊四國王公貴族的行徑的,畢竟在她看來央國被滅使得極國再次一統東玄,就是因為當初那些敗壞的蟲豸。

  陸商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幾人沉默了一會。晁波有氣沒處撒,他便指著陸商的鼻子罵道:「姓陸的,你個滿嘴禮義道德的臭書生,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雲小弟的身世,我也很同情。但那都是前朝的事了。那舊靈國早已被滅。沈先生也說了,那王爺被天極軍將士砍了,那青樓也因勾結山匪惡霸被官府查抄了。雲小弟的仇人都已伏誅。」陸商攥緊拳頭說道。

  晁波可不認同這套說法,他拍桌道:「放屁!那是只關前朝的事嗎?那震州蘇家,那真是世家大族啊,當朝六大世家之一吶!你一個讀書的學士,一個聖德宗的玄修,你難道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從玄朝滅亡到天下分為四國二部混戰三百年,就一直存在嗎?!那蘇家,對雲小弟母子,對貧苦百姓的欺辱,難道都是前朝的事嗎?!還有那些市井小人,可有受到一丁點責罰?啊!?」

  陸商無話可說,他平日在宗門修習時就見過不少世家子弟,那些世家弟子中確有不少無禮惡徒。魏霜在一旁倒有話說,她不然道:「世家弟子就一定都是惡人嗎?就說那六大世家,坤州王氏、兌州柳氏,這兩家就常被百姓稱頌,可算是美譽在外。還有坤州三家中另外兩家,坤州歐陽氏、坤州曾氏,也算得是中正良善。這你怎麼說?」

  晁波怒極反笑,擺頭問道:「呵,你也知道,就這麼幾家名聲好。這天下的地主老爺,又何止它六家?!」

  「那你又當如何?」魏霜不屑地笑道。

  「自是!殺盡天下世家惡徒!宰了那些狗屁地主!分了田地金銀給百姓,讓他們不受欺負,不愁吃穿。」晁波拿出背上的奇門鐮,比劃了下。

  陸商也拍起了桌子,反對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天下惡徒,自有國法懲治;家有不肖,也有家法教之。豈能任由你肆意濫殺。那豈非,無國無家之徒?!」

  「長了瘤子不割!生了腐肉不剜!等著全身潰爛,難道就是利國利民了?!」晁波用奇門鐮的刀柄敲著桌子。

  魏霜嗤笑說:「那你去殺好了,殺完一批世家,自會有新的世家。朝中大臣大都是世家子弟。你不妨把滿朝文武殺個乾淨,到時候無才可用,北漠白靈狼汗帶兵南下打草谷,西南梵天國乘虛而入,東海血陽鬼族劫掠,讓東玄再分成個四國八國的,到時候,百姓日子就快活了?況且就你,你一人殺的完嗎?」

  晁波氣得臉紅,他站了起來:「你們這幫傢伙,一個讀書人,一個舊貴族,果然都不是好東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難道任由百姓被欺負!?」

  沈藥師聽了許久,江參和雲澤、青苹也都聽到了他們的爭論。沈藥師抬起手,示意兩位坐下。晁波和陸商也知道一時動了怒,便都坐下。沈藥師看兩人坐下,接著說:「兩位方才所言,不無道理。方才晁大哥說,不殺那些惡人,如同長了瘤子不割,生了腐肉不剜,很有道理。但陸公子與魏姑娘說得也沒錯。在下正巧是醫道玄修,試問:若一人手足生瘡,是否將其手腳砍去方可治之?若一人五臟六腑染病,是否將其內臟挖空以治之?若一人顱有毒瘤,是否將其頭顱砍去方才可治呢?」

  「這,這頭砍了,人不就死了?」晁波喝了口茶,說道。

  沈藥師笑道:「正是此理。朝廷如頭顱,世家如五臟,天下如肉身。若將頭顱砍去,臟腑挖去,這人便要死去,肉身也就腐爛。正如,天下分崩離析,百姓流離失所。」

  「唉!那還是這個麻煩嘛?!百姓怎麼辦?」晁波無奈道。

  「毒瘤要割,膿瘡要治。巍巍國法如同常藥,俠客義舉如同猛藥。對症下藥,當保則保,當除則除。世分陰陽,人分好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反皆是天下。若為保天命而存毒瘤,是為不仁,如瘤子在身,當時不能忍;若為除毒瘤而棄天命,是為不智,如人已斷魂,將來不可知。」沈藥師搖著茶盞,緩緩說道。

  陸商畢竟是讀書人,聽了沈藥師這番話,他很快明白了話中道理。他立馬站起來,對沈藥師鞠躬作揖:「多謝沈先生教誨,學生佩服。」

  「嗯,沈先生講的,有道理。這治病,不能把命丟了。這好不容易天下太平,要是天命沒了,老百姓又要遭難。」晁波也想了想,點了點頭。

  沈藥師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況且,我天極一朝的律法《天極律》本就開明。有律言,平民遇到盜匪,殺之無罪。又有律言,惡人迫使平民保命避險,殺之無罪。再有律言,奸人害人蒙冤受難,殺之無罪。更不用說,天極子民,若能降精怪、伏鬼魅、除妖邪、滅魔族,更是有功。當今皇上,重豪傑,敬俠客,就是讚許懲奸除惡的義舉。不同世道,自有不同治法。此世邪魔惡徒並存,各有剷除之法。廟堂事廟堂解,江湖事江湖了,不過如此。」

  此番道理,雲澤在一旁聽得入迷。他感到自己心中,似乎留下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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