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葉村
午後在西谷口山林之間的官道上,雲澤和一頭瘦老野狼搏鬥一番,費力得勝活下命來。但其左小臂被咬傷,簡單包紮後繼續趕路。現在他要抓緊時間,趕到西葉村尋求醫治。走在路上,雲澤想著到了村子如何找到醫師,突然想起一個尷尬之事。他沒有錢,之前全用來換乾糧了。他心中嘆道,還是沒出過遠門,經驗不足,早知便留些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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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管不了許多了,雲澤現在還是趕路要緊,先到地方再說其他。他盡全力趕路,但因為有傷,跑不太快。只能跑一段,走一段。途徑的山水風景,他也沒心思看,就這樣一路沿著官道向東走,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走出了西谷口。途中又遇到了幾次狼嚎,好在那些野狼離得稍遠,沒有出來攔路。
西谷口外,雲澤一看,接下來的路程是一片稍微平緩些的山地。不全是樹木叢林,也有些空曠的草野。抬頭一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之前的西谷口道路曲折,又遇野狼攔路,耗費不少時間。現在已是傍晚,紅霞滿天,日落西山,天就要黑了。而他緊趕慢趕才剛出谷,距離西葉村還有半天路程。
雲澤遇狼與之搏鬥,耗費體力還受了傷,加之這幾個時辰不停抓緊趕路,身體實在吃不消了。再怎麼拼命,他也是個十三歲的少年,體力耗得差不多見底了。他一步拖一步,向前走著。天黑前趕不到,就只能繼續趕了。這山野誰知道還有沒有野獸,甚至是能使玄力的玄獸或是惡人妖邪之類的危險。
一步一步,每一步走得都比上一步沉重。雲澤拖著身軀向前走著,又走了半個時辰,離谷口有些距離了。天也快要,完全黑下來了,只剩一點微弱的昏光。終於,雲澤撐不住了,倒在路邊。他的意識逐漸模糊,眼前也一片漆黑。他倒在地上趴著,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到有人在身邊說話。似乎是兩人,一位成年男子和一位豆蔻少女的聲音。
「師父,你看,那有個人倒那兒了?」
「看到了,走,過去看看。」
「呀,他受傷了。」
「十三四歲模樣,與你一般年紀。從左臂綁布滲血模樣看,應是野獸撕咬所至。看其頭額大汗淋漓,後背衣物汗濕,應是長途跋涉加之有傷在身,力竭且傷情加重而昏厥。」
「師父,救救他吧。」
「醫道玄修,自當救人。苹兒,搭把手。」
黑暗中,雲澤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什麼人拉起,又被一個成人體型的人背了起來。靠在那人背上,雲澤能感受到一種特殊的力量和氣息,一股清涼的氣息從那人的周身散發出來滲透影響著他的軀體。他感覺舒服許多,傷口沒有那麼疼了,身體的勞累也有所緩解。自己的意識也逐漸放鬆睡去,再後來的事情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玄元歷4613年即天極13年春,三月廿四。
一片黑暗中,雲澤正站在那黑暗之中。他看見了父母也出現在這裡,還有一頭巨大的狼。父親的身影很親切敦厚,但云澤剛想走近卻發現父親沒有臉。接著巨狼目露紅光,撲過來將父親一口吃掉。他想救人,卻沒有機會。那惡狼又轉頭看向母親。他趕緊喊母親快跑,但母親只是在那笑著。他衝過去,要拉母親逃走,結果巨狼變得更大,一口把母子兩人都給吞下。他絕望地掙扎著向前伸手,想向外逃離。一眨眼,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房間裡,坐在床榻上伸著手。
這是個木屋,眼前的陳設與一般農家別無二致,木床木幾、木櫃木箱、木桌木凳,都是粗木所作,簡樸。很顯然,這是某戶人家的房間。雲澤轉頭看向四周,發現有個人坐在床邊,是個女孩。準確的來說,是個妖族女孩,鹿族人。她那烏黑長髮後用玉花簪扎著垂掛髻,額前梳著平劉海,小腦袋上有對鹿角,耳朵要小巧靈動些,像是兩片圓葉,眼瞳像是對漆黑玉珠,這女孩和雲澤一般年紀,正是豆蔻年華的少女,長得很是可愛,確如林間小鹿一般靈氣十足。她身著繡紋青衫、白底錦緞衣裙,腰上纏著淺藍色菱紗絲帶,手裡捧著本書卷。
「你醒啦?剛才怎麼了?做噩夢了?」少女湊了過來,小動作溫柔活潑,輕聲問道。
雲澤點了點頭,剛剛,他確實做了個可怕的噩夢。為什麼夢裡會有巨狼呢?想必是白日裡遇到了,夢裡才會出現吧。他看著眼前如此可愛的少女,突然想起自己的臉。他感覺自己的臉上缺少竹面具的重量,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面具不在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醜了,嚇到你了吧。對不起,對不起。」雲澤一下子慌了,他一把用被子蒙住臉往床榻內側躲,想著:怎麼會這樣!怎麼辦!面具去哪了?!昨天弄丟了嗎?!
少女看著眼前的少年緊張地遮擋自己的臉,表情還有些恐懼,她感到有些心疼。其實昨天,她和師父救治這位少年時,剛拿下少年的面具,也被嚇了一跳。這少年滿臉麻疹黑斑,眉歪眼斜似倒八,一口牙尖似鯊齒,面貌醜陋,橫豎爪印,暗紅血痕,遍布全臉,活脫脫一副鬼面孔。但小姑娘畢竟和師父修習醫道,倒也沒有嫌棄病人的長相。況且,少女看著眼前害怕得蒙住頭的少年,想著昨天他那傷勢,心裡也不禁疑問,他到底受了多少苦才變成這樣?
少女起身,走到木桌前將那竹面具拿了過來。她將面具放在雲澤的被子上,說道:「沒關係,我背過去不看,你戴上吧。」然後,她背過身去,翻看手裡書卷。雲澤聽到少女的話,偷偷放下被子,確認她不在看,趕緊把面具帶好。
「好了嗎?」少女輕聲問。
「好了。」雲澤小聲說。
少女聽到後隨即轉身。她發現,少年戴上面具後,他那眼神確實安心了許多。她走到床邊凳子處坐下,說道:「我叫木青苹,是醫道玄門天素宗弟子。昨天是我師父救了你,他出門了,待會兒你會見到他的。你昨天那傷勢越拖越重,幸虧昨天我和師父從落葉山南麓採藥回來,正好在官道旁遇到你。」
「呃。多、多謝」雲澤聽少女如鹿鳴一般悅耳的聲音,再看到那如山林仙子的容貌,心中感嘆道:天素宗嗎?果然是玄門大家的弟子。在歸郡城也看到過不少貌美的女孩,但有這種仙子氣質的女孩,他是今天第一次見。
木青苹見他結巴模樣,笑道:「不用謝我。謝我師父吧,是他妙手回春。昨天師父,用玄術為你療傷,再輔以草藥。我們把你的傷口都重新包紮好了,三天後可拆,這幾天先不要碰水。你昨日氣力已盡,雖然我師父用玄力為你舒活了經絡以消除疲累,但畢竟不頂餓。我去給你拿些早飯的來,你好好休息。」說完,她便起身走出房間了。
看著少女走了出去,雲澤鬆了口氣。以他這副面貌,實不敢在這樣的少女面前放鬆對話。他抬起左臂看了看,傷口處用白紗布帶仔細包裹住,輕輕揮動也感覺不到疼了。他看低頭看了看看自己的周身,發現不是自己的那套。白色的棉布衣和黑色的棉布褲子?嗯?誰給換的?
不會是她吧?雲澤嚇得一抖,仔細想想應該不是,想必是那位師父。雲澤掀開被子,下床走動。走到窗戶邊,朝外看了看。
這是個村莊,應該是西葉村了。村子在一側山坡上,從窗戶往外看,下面是一片片低洼水田。再往對面和兩側的山坡看,則都是一層層梯田。這些田裡里都是青青的稻苗。早晨農務開始,其間已有農夫扛鍬持鋤去幹活了。
雲澤想起自己包裹和柴刀,四周看了看,看到它們放在桌子上便安了心。他走到房門口,推開房門。堂屋無人,木姑娘去拿吃的了。這家是個稍富些的農戶,有三間屋子。自己所在的這間,對面還有一間,堂屋後還有一間。
他走出堂屋,門外是一片空地,對面是一排村舍。一位大娘正在晾衣服。她看到雲澤出來,高興站起身,邊走過來邊說著:「哎吆,娃兒,你怎麼起來了,你還受著傷咧。」
「多謝大娘收留。」雲澤感謝道。
大娘一擺手,笑道:「唉欸,沒事兒。」
雲澤接著問:「大娘,我的衣服……」
「哦,我給你洗了。吶,那晾著呢?」大娘指著木架子說。
雲澤一看確實洗了,心裡嘆氣,那只能先穿著這身白布衣裳了。
大娘看出他顧慮,拍了拍他腦袋:「這衣服就送你了。這是我兒子像你這樣大時穿的,現在他已經用不著了。」
「那你兒子?」雲澤沒看見他便問道。
大娘露出思念擔憂的表情,然後勉強笑說:「那臭小子,進京趕考去了。都出去半年多了。」
「哦,還沒問您貴姓?」雲澤尷尬道。
「唉,什麼貴不貴的。我和我家男人都姓錢。你管叫錢大娘就行。」錢大娘又拍了拍雲澤的腦袋。
「好,多謝錢大娘。」雲澤回道。
正好這時,木姑娘拎著個竹簞回來了。
「大娘家的現成吃食都是比較硬且辛辣的。你傷剛處理好不久,暫不便吃那些,我去村里其他人家,買了些細粥和肉包子,」少女將手裡竹簞遞給雲澤,「喏,都在裡面了,快吃吧。」
雲澤接過竹簞,道了聲多謝,然後就進屋吃飯了,木姑娘也跟了上去。大娘則說要去干農活就先走了。
進了屋,兩人就在堂屋的方桌前坐下。雲澤拿出米粥、鹹菜和肉包,開始吃了起來。木青苹看著他,突然想到什麼。
「對了,你叫什麼?從哪兒來的?還沒告訴我呢。」木姑娘單手托腮撐在桌上,看著他問道。
「雲澤,從西邊的歸郡城來。」
「歸郡啊,聽說那是西南商都,繁華不輸震州州府呢,」木姑娘頓時來了興趣,「那你一定知道歸郡城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吧。」
雲澤尷尬地搖了搖頭。很不巧,這些年來就他家過的日子,根本就沒多少機會去什麼好玩的地方。平日裡唯一的熱鬧,不過是去城裡的街道上閒逛。那些有趣的地方,他壓根進不去。
「這樣啊。」少女無奈道,不過隨即便和雲澤講起了自己的宗門。在少女悅耳的話語聲中,雲澤第一次了解到之前只聽過名號的醫道玄門,天素宗。
據少女所言,天素宗位於艮州牧郡。天素宗自玄朝初年開宗立派已有一千二百餘年。開宗祖師孫鬼農,自震州一藥谷出世,得入御天都任玄朝皇家御醫,後歸隱艮州牧郡招收弟子傳習玄門醫術,方有天素醫道玄術傳承至今。雖不比三大聖宗,卻也是源遠流長。加之以醫立宗,多年救死扶傷、治病醫人,宗門在江湖玄門之中聲望頗高。三大聖宗也禮敬三分,世人更稱之為「小聖宗」。此次她與師父,是要按宗門規矩回祖師故里即震州鬼農藥谷拜謁,並為少女求取進階的玄術功法。她的師父則是天素宗現任掌門座下第四位直系弟子,沈切,人稱沈藥師。
雲澤聽得很認真,這些事情是之前從未聽過的。那眼神的認真樣,把木青苹都看笑了。她反問道:「我說了,你呢?你怎麼一人在外面,還受了傷?你要去哪兒?」雲澤神情頓了下,他想了想,然後把自己父母雙亡、安葬母親、打算去明心宗求教的事情都慢慢說了出來。
少女聽著這些事情,看著雲澤,漸漸神情難過,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有寵溺自己的父親,母親雖也不在了,但好在還有如此照顧自己的師父。而眼前這個男孩,不僅面目醜陋靠戴面具見人,還雙親盡亡,孤身一人。他還要靠自己徒步萬里,去坎州去求拜明心宗。這一相比,簡直是如同春冬兩極。
這麼一對話,木青苹不知說些什麼了。雲澤說完也沉默不語,只是吃飯。等雲澤把飯吃完,少女也還是不知說什麼好。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坐在那。少女溫柔敏銳,知道這時說什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安慰也是不好。可她也不知道,該為這同齡的苦命男孩說什麼算好。
正好這時,少女的師父,那位沈藥師回來了。畢竟是成年人,他一進門就察覺這兩小傢伙氣氛不對。他把借來採藥的背簍往門邊一放,又拿出一包油紙包好的藥包放在桌上。沈藥師做打趣模樣,在兩人中間坐下,他小聲問道:「喲,怎麼了?吵架啦?」
雲澤聽到聲,抬起頭,才看到這師父的模樣。這是位風神俊朗的青年,大概二十多歲快有三十的樣子。眉如遠山,眼若橫波,目光中既有醫者溫和,又藏著修士銳利;面如倒懸峰,下巴稍有稜角,鼻樑挺直,唇形柔和,烏黑長髮以一頂簡單的荊木冠箍鬆鬆地束於腦後,幾縷不馴的髮絲垂落在眉間。衣著和木青苹差不多色彩,也是內著白衣披青衫。不過形制明顯是更寬大的男子衣裝,腰上也不是女子的絲帶而是褐色武者皮質護腰。他的雙臂上也有褐色皮質護臂。這樣的模樣,簡直就是雲澤心目中期盼將來自己的樣子。可看看自己這副可悲模樣,剛抬起的頭低得更沉了。
木青苹看到師父回來了,她忍不住想告訴師父這個男孩的事情。她搖了搖頭,然後把雲澤的事情和師父重新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少女的眼睛就紅了。沈藥師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看向低著頭的雲澤,看出這孩子為什麼這般侷促。沒想到,這孩子還有這樣的經歷。他拍了拍雲澤的右肩,說道:「抬起頭,世間不僅以容貌出處論英雄。男兒嘛,不是只可憑容貌過活,也不是有了好出身就萬事大吉。武藝、才學、修行,處處可有所作為。」
雲澤聽到這番話,心中有所觸動。他抬頭看向沈藥師,小聲說:「謝沈先生。」
「聽苹兒說,你要去明心宗?」沈藥師拿起桌上的茶壺和碗倒了三碗水,分給自己和兩個孩子,邊倒邊問。
「嗯,母親留下的囑託,曾有位明心宗的覺師救過母親。母親生前交待過,讓我日後去投奔他。」雲澤說道。
沈藥師思索了下,笑道:「明心宗乃東玄三大聖宗之一,乃是名門正派,你去投那裡是好事。正好,我天素宗和三大聖宗也都有些交情。救你母親的是哪位覺宗大師?我來幫你引薦如何?」
雲澤尷尬地說:「年數久了,那位大師也未留名號。不、不知道······」
「這樣啊,那只能到時木訪了,」沈藥師嘆道,「你孤身一人,路途遙遠,隨我們一道吧。我們要去鬼農藥谷祖地,就在歸郡治下南葉縣境內。為苹兒取得功法後,我們回天素宗,問問可有治療你這面容的法子。然後,我差人護你去明心宗。如何?」
青苹小姑娘一聽師父要帶上雲澤,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還真是個善良有趣的姑娘。她倏地站起來,手拍著桌子,向前探著身,對雲澤催促道:「你快答應!」
一下子有人為自己安排得這麼妥當,雲澤一下子不知如何回應。他本來是做好一人死在路上的準備了的。
沈藥師看他這樣,也不催促。他摸了摸雲澤的頭,說道:「你自己想想,待會再說不遲。」
聽了這番安排,雲澤心裡還是很嚮往的。跟著沈師父和木姑娘,自己的境遇也許會變得更好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