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東道

  玄元歷4613年即天極13年春,三月廿三。

  話說雲澤昨日正午出城,行路半天。夜幕降臨,他在官道一旁不遠處的密林中,尋了棵粗壯大樹,在樹上過夜。一夜酣睡,雲澤一睜眼已是第二天早晨。

  雲澤從樹上醒來,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待眼睛適應了白天的光亮,他看了看東邊的太陽。太陽剛從東邊升起不久,還不是很高。此時大概是清晨,樹上的露水還沒消散呢。他背好行囊,別好柴刀,爬下大樹。四處看了看,密林與官道之間有條水溝。雲澤走到水溝邊,摘下面具,想洗把臉。頭剛往水面一探,他便看到自己那張可怖的臉。他有時也會被自己的臉嚇到,看著這張臉,他嘆了口氣,繼續舀水洗臉。之前在衣鋪前打架一怒之下抓的傷痕已經不在再流血,都凝血結疤了。暗紅的傷痕和天生的黑斑麻子組合在一起,彷佛在他臉上畫了副鬼面。

  早上的水寒涼,洗完了臉,人都清醒了不少。雲澤肚子咕咕直叫,頭一回出門遠行,一路上心情激動昨晚竟忘了吃飯。他拿出張小麵餅啃了起來,本想著喝水溝里的水不至於太干。但想想自己剛才用水洗臉,就用草叢上的露水沾了沾,把餅稍稍打濕。雲澤坐在水溝旁草地上,面向不遠處的官道,看了看道路兩頭。可能還太早,也可能官道上行人本就來往稀疏,官道上還沒有人經過。雲澤一會低頭啃啃餅,一會抬頭看看四周風景。官道筆直地橫在眼前,北邊是大片平原草地,草地上偶爾有些樹木,再遠一點是幾座丘陵,最後出現在視線末端的就是群山之間的天際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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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道是一般是朝廷徵召工匠鋪設的官家道路。雲澤聽城中的老工匠們聊天,說這官道是先選平坦之地,而後儘可能取徑直之路以求少些路程的快馳道。一路上遇水架橋、遇山開洞,有時為了打破阻礙還得請那些江湖話本里才會說到的那些玄修高人出手。那些玄修高人能運用玄術神通,出手之間,開山碎石,排山倒海。修築道路遇到繞不開的山巒,就可請那些高人將其破開。雲澤想,不知道當初救下母親的那位明心宗覺師有沒有這樣的玄力修為。當初在萬軍廝殺之中以陣法護得一隅安全,想必那位覺師也是功力超凡。到了明心宗一定要找到他,拜他為師。可是,雲澤並不知道那位大師的法號稱呼,所依憑的線索也只有這段往事。不過沒關係,只要到了明心宗打探一番,自有消息。雲澤這樣想著,手裡的餅逐漸啃完了。雲澤起身,拍拍衣褲,準備趕路。

  雲澤走到官道上,確認了下東西方向,就向東方道路走去。由於家住歸郡城西邊,東面的道路他還從未走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大道朝東,朝陽就在眼前,道旁的樹木在晨風中嘩嘩作響,似是為少年踐行。這正是,東道直通晨陽處,南北綠林作踐歌;少年無親獨踽行,生死何論未可知。

  一路向東走去,至少有半天的路程,官道兩邊都是樹木叢林或者田畝阡陌,偶爾有零星的幾家農戶。走到快中午時,雲澤向附近的農家討了口水喝。幾個農戶見這麼個戴著面具的少年獨自一人行走,雖大都不願多事,但也有人問了問雲澤怎麼獨自在外,還給了些糗巴之類的吃食。雲澤沒有說太多,只說雙親亡故,因此去投奔親友。聞者唏噓不已,紛紛叮囑寬慰。

  雲澤原本的乾糧麵餅被那蘇家紈絝的尿給污染了,現在有了路邊農戶們給的糗巴口糧,也算補足了吃食。這是一種將米或面炒熟後加水搗碎,揉成塊狀晾乾的食物,易於攜帶且耐貯存,但口感可能較硬。喝了水,有了乾糧,雲澤還問了問前面的路。從一農家大叔那裡得知,從這幾戶農家所在之地,再往前走一點就是一處山谷口了。進了這谷口,就入了落葉山地界。

  落葉山是歸郡城以東、歸壯關以西的一片山區。因百年前一聖德宗玄修大德遊歷途徑此處,飛躍空中觀三條山巒首尾攢聚,山區形似樹葉。大德感嘆山川形似碧葉,又思落葉歸根,思鄉之情頓起。他以二指為筆,與山頂巨石刻下「落葉成山阻前路,天地迴轉欲歸根」兩句,便歸鄉而去,落葉山因此得名。不過與那位聖人歸鄉之情不同,雲澤來到這裡就要離開家鄉了。

  落葉山中有一小鎮在其中,名為東歸鎮,位處山區東麓。農夫說,要過去先要入落葉山西谷口,到西葉村,再登山過山頂埡口到落葉山東麓,便可到東歸鎮。至於後面路,農夫說他也不常走,可以到鎮上問。雲澤拜謝農戶們,便去往落葉山西谷口了。

  來到西谷口,此刻是正午時分。天懸耀陽,陽光照入谷口。官道從谷口穿過,平坦延伸到山林之中。山谷正中一片光亮,官道上沒有陰涼,兩側谷坡是茂密的樹蔭一直覆蓋到兩側谷頂。樹蔭下,野花競放,紅黃藍紫點綴於綠草如茵之中,淡散芳香。雖是正午,但云澤之前在農戶那裡吃飽喝足。趁現在還有緊,儘快趕路,聽說山中有野獸毒蟲、山賊妖邪甚至魔鬼精怪,不易逗留。雲澤看看了這山谷,心想要在傍晚之前走過這山口。


  雲澤在谷口前看了會這山谷四周風景,心中為之讚嘆一番,便不做停留沿路走入山中。

  入山中後,官道明顯坡度大了起來,便不再那麼筆直平順了。因為就算山中阻礙可以請玄修大能轟開,有些地方也還是修不了路,比如山基不穩、土石彌堅之處,縱使是玄修大能想來也不能於此松垮處造路或是破開整座大山。所幸彎路不是很多,雲澤一直沿路前進。入山之後,官道兩旁的空地就少了,道旁就是山林。山里不比山外,這裡古木參天,樹幹挺拔,枝葉繁茂,陽光穿透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如同點點碎金鋪陳在路面上。

  雲澤一直邊走邊觀察道路兩旁,手也放在腰間的柴刀上。他在提防野獸毒蟲、山賊妖邪、魔鬼精怪之類的衝出來。毒蟲猛獸、山間盜匪,這種危險哪方天地都有。而妖邪鬼魅惡魔精怪,在此世間也不是什麼唬人傳說。

  此世妖邪指的是妖族人中的邪惡之徒。所謂妖族人,也是玄元世間的一類人種,祖上乃是獸人精怪與凡人通婚所生。妖族人和常人一樣是人類身形面孔,但他們留有一些祖上精怪血脈傳下的靈貌異征,譬如:獸角獸耳、獸目獸尾、魚鱗鳥羽。妖族人相比常人較少,他們當中有些族群也因精怪血脈原因有些非常天賦。因此,人們稱這類妖族為「地仙之裔」。當然也有,天賦平平與常人無異的。譬如,雲澤母親生前常去打雜的酒樓,那裡的老闆就是狐族人。那老闆就有狐耳狐尾,但氣力與常人無異。可能心思算計上確實更為狡詐,畢竟老是盤剝雲澤母親的工錢。

  而此世平常人族,則是天神創造的生命。雖無天賦,但有天賜玄體,若勤修苦練,潛力十足。凡人族裔,史書正稱為「玄星族」。雖是天神所造,但千萬年來人們大多平凡,出類拔萃者少,碌碌短命者多。也就沒人提什麼「玄星人族,天神後裔」的自豪之言了。

  妖族是精怪與人族所生,本就是有精怪血脈的人類。而精怪則是純粹的野獸飛鳥化成人形了。他們的先祖是天神造物時施法令人獸交合而生。獸貌人形,獸首人身,通曉人言。但他們與妖族不同,與人族關係疏遠,多山野為居,少有入人世者,且大多與人為敵。他們雖也是人形,但不認同人族,屬類人之族。精怪一族入世雖少,但非沒有,而且有些精怪功名極高。聽官道上來往的官吏說,御天都京兆正理寺有一位御用神捕就是精怪,他是虎族,白虎面首,人類身形。

  魔、鬼兩族,雲澤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那魔族只在學堂的史書里看到過記載。至於鬼魅,也就聽到城裡的說書先生嘴裡常說什么女鬼騙書生之類的離奇故事了。提到鬼魅,還要說到修羅,那是冥界的鬼神。相傳祂們鐵骨金身,玉皮青血,追在夜晚那輪月亮上。人們遇生死大事,常提怕修羅四王派勾魂吏把靈魂帶到判官面前細數生前罪責。這個世界的人管太陽的正稱叫「玄日」,而管月亮的正稱叫「元月」,好人的靈魂可以飛往元月上的冥宮,壞人的靈魂則投入玄日中的烈火。於是東玄歷來執行死刑也大都在正午,也是為了敬天神以示天罰。天界的天神、人間的地仙、冥界的修羅,這三方神明是此世凡人除開世俗生活外的父母君長。

  地仙,是與天神同壽的存在,居於玄元世界卻隱於仙境而不入凡世。相傳祂們雙耳尖長、鶴髮童顏,男俊女秀,仙氣飄飄。人族雖敬地仙,但更敬重天神。精怪居於山野,貌同山間生靈,更敬仰地仙。妖族先敬地仙,而後受教化,才將天神與地仙同敬之。

  這些事情,都是雲澤聽母親講、聽來往旅人講、聽說書先生講、聽平民百姓講,一點一點聽來的。

  雲澤邊走邊回想這些見聞,走了許久,漸漸地放下按在柴刀上的手。走了許久,也沒看到什麼野獸精怪、妖邪山匪。他感覺自己有點傻,這裡是官道,有官府定期清剿搜查,怎麼會有這些傢伙。但是別說,還真有。就在雲澤準備放下戒心,輕鬆趕路時,一聲狼嚎從道路左側林中傳來。

  雲澤轉頭一看,是頭瘦狼從林中走了出來。他一想確實如此,土匪強盜、妖邪精怪可能會有人特意派兵剿滅。但野獸可到處都是,除了山里獵人,誰會特意去清剿。不管如何,野獸的的確確攔在他的路前了。他趕緊抽出腰間的柴刀,對著那狼。狼緊緊盯著他,他也緊緊盯著狼。突然他發現,那狼似乎不是很精神。細看的話,這狼很瘦,動作很慢。這或許是一隻落單的、餓著肚子的病狼,又或者老狼。但即使是這樣的對手,雲澤沒練過武,也沒有開悟修煉玄力,有的只是十三歲少年的一股血勇、一點力氣和一把柴刀。

  這裡沒有其他人,這條道這些天也沒多少人往來。沒有神仙,沒有官兵,也沒有玄修者。這條林間道路上只有,他和這頭狼。要活命,要繼續前進,只能靠自己。雲澤想到這裡,一開始有些膽怯害怕,為了控制發抖的手。他想起那個蘇二少,想起昨天他欺負自己,自己給那惡人屁股上來了一刀。恍惚間,他把這頭狼看成了,這些年來欺負他們母子一家的傢伙。他想起自己的賤命,想起自己丑得跟鬼一樣的臉,想到自己正在獨自一人面對生死危險。他心中突然燃起一股子火氣,盪起一股子豪情。上!上!上!跟它拼了!看看誰死誰活!


  「我要憑自己,活下去!!!」雲澤沒等瘦狼上來撕咬,反而主動揮著柴刀衝上去了。

  第一刀,他是舉刀向下劈。這一刀,雲澤和瘦狼有些距離,沒砍中。那狼躲開了,從側面撲了過來。雲澤沒練過武,手忙腳亂。他往右躲,把左手往後縮,勉強躲開了那一撲。那狼見沒咬中,便朝雲澤腿部咬去。雲澤看躲不過,就直接右腿用力踢過去。右腳正好踢中瘦狼頭部。但野獸畢竟靈巧,這一腿只是擊退並未傷到它。它向後躲時正好後撤蓄力,猛得向雲澤正面撲過去。雲澤見瘦狼張著牙口撲到自己面前有些慌亂,用左手胡亂揮舞去擋,結果左小臂被咬中。瘦狼咬著雲澤左臂不放,並用力撕扯拖拽,想把雲澤拽倒。但普通人就算是少年,總歸還是有點力氣。雲澤並未拽倒,他一開始被咬得只感覺疼,反應過來後立馬亂揮柴刀砍了瘦狼幾刀。可惜,力度準頭不是太好,這幾刀砍中了但並未致命。那瘦狼感覺中刀,嗷嗷直叫,趕忙鬆口後退。

  「呵哈哈哈,別叫啊,我被你咬了還沒喊疼呢。」雲澤見狼中刀後退,心中勇氣大增,大笑了起來。

  那狼後退了幾步,扭頭舔了幾口傷處。這時可以看見,瘦狼的左腹上有三處血口。那狼扭頭過來,眼神更加兇狠。它開始踱步和雲澤繞圈,雲澤向右踱步和這狼周旋。一人一狼,在這山林間的石子道上轉起了圈。雲澤的左臂一排狼齒印滴著血,瘦狼的左腹三道血口也滴著血。雙方都兇狠地盯著對面,雙方都想活下去。

  雲澤認真地瞧著那流著血的瘦狼說道:「我娘說,在她們西域,相信萬物有靈,就連蟲也能聽懂人說話。我不知道你這頭狼能不能聽懂。你想吃了我活命,我也想砍了你過路。你是我第一個生死之敵,如果我今天不死,會記得你的。這麼說來,你我都是血肉苦弱,孤身一人,呵。」他看著瘦狼苦笑了一聲。那瘦狼似乎聽懂了什麼,抖擻了身子,似是打起了精神。

  一人一狼,僵持著,周旋著,轉了兩圈。突然間,雲澤大喊著揮舞柴刀沖了過去,那瘦狼也吼叫著撕咬過來。雲澤學了那狼的動作,先向左下朝狼頭斜揮一刀。瘦狼被逼閃躲,慌神之間側出身來。雲澤抓住機會猛撲上去,撲倒瘦狼,用左手按住其脖頸,側移重心用身體重量壓住瘦狼,右手高高舉起柴刀,用力向下劈砍,竭盡全力,狂砍數刀。一直砍道那瘦狼不再動彈。

  雲澤感覺到那野狼不再動彈,終於鬆了口氣。他起身站立,卻又一屁股向後坐下。看著眼前倒地不起的野狼,雲澤有些恍惚。自己活下來了?贏了?

  是的,他贏了。沒有神仙降臨,沒有官兵趕到,沒有玄修者途徑此地。雲澤靠著自己的少年之勇和一柄柴刀,戰勝了這個欲食其肉的惡狼。

  不過,左臂的疼痛很快將其從得勝活命的興奮中拉回,剛才在戰鬥中受的傷還在。雲澤從包裹里拿出幾根布條在手臂傷口上方紮緊止血然後包紮住傷口。沒有丹藥,也不會療傷的玄術,山林之間只能如此臨時處理。雲澤處理好傷口,將那野狼的屍身拎起,帶到山林間的一處坑窪處放下,簡單用泥土石子填埋。

  「你是我出門遇到的第一個對手,也算是教我生死之斗的第一個師傅。我還要趕路,只能如此處理表表敬意了。我雲澤,不會忘記今天這一戰。」雲澤看著填平的葬狼小坑說道。

  雲澤轉身離去繼續趕路,他現在帶著傷,必須儘快趕到西葉村了。出了西谷口,還有至少半天的路程呢,他得加快腳步爭取今天內趕到,不然要在這山中趕夜路了。

  山林中,谷中疾風穿過,呼呼作響,似在為這少年與狼的死斗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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