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歸郡
早晨醒來,雲澤便將母親的靈柩埋葬。母親後事已了,現在要何去何從?他陷入了迷茫。
他拎著鐵鏟,默然無言地走回草屋,在草屋前的石堆上坐了下來。他坐在那兒,將鏟子放在一邊,開始思考之後要做什麼?最先,他看了看周圍的園子。
這園子要稍微大些,是取房前的一大塊空地,用竹柵欄圍出來的。園子裡種滿了各種蔬菜瓜果,眼下有些三月也可收穫的時蔬結了果,譬如生菜、薺菜之類的。母親平日除寒冬時節外,基本就是靠這些作物拿到歸郡城中集市上去賣。若沒有蔬菜瓜果可收,便去城中酒樓幫工,以此養活母子二人。那麼,要繼續在這裡生活下去嗎?他不願面對這空無一人的死地。一個人在這居住能活下去嗎?這勉強能活,可也毫無希望。那要去歸郡城裡生活嗎?那不行的。母子二人早年原本住在那位明心宗覺師幫忙安排的住處。然而,覺師走後不久,城中惡鄰、地痞流氓的欺辱就又開始了。正是因為受不了城中惡人的欺負,母子二人才搬到這城西官道邊上的茅草屋裡。況且自己如此醜陋可怖,縱使給人幫工,誰又願意雇用呢?這法子云澤早就試過。
說到底,如今雙親已去,孤身一人,面目醜陋,百無一用,活著有何意思?雲澤如此想到。乾脆,一死了之吧。他看向手邊的鐵鏟,心中有了尋死的辦法。他將鐵鏟倒置,剷頭朝上,抵住自己的脖子,木柄則抵住地面的石頭。雲澤眼一閉,心想不如心一橫,用這鐵鏟將脖子抹了,也好隨父母共赴黃泉。一家人,湊得個整整齊齊。而上天並未容許他這懦夫般逃避的做法。
他一用力,結果抵著木柄另一頭的石頭鬆動了,從土中翻出。鏟子向下掉落,雲澤也摔了一跤。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沒死成,只留下道紅印。他趴在地上,臉轉向草屋的方向。從他趴著的地方,正好能看見堂屋。他看著那屋子,想起來從小在這裡度過時光。那些母子倆相依為命的影子,在屋中閃過。想起過往的時光,雲澤的心裡突然有個聲音:不能就這麼死了!他高高抬起手,猛扇了自己一巴掌。這一掌又讓他想起了些記憶,那些最該被記住的事。這十三年來,母子屈辱的歲月中,那一張張可憎的、或高高在上的、或遠遠竊笑的臉。那一張張臉組成了一層像迷霧一樣看不清的事物。但他能感覺到一件事,那就是要和它斗到底!
雲澤回想著過去的事情,突然想到母親所說的關於那位明心宗的大師的囑託。母親曾說將來有一天雲澤長大了,讓他要去找這位大師報恩言謝。可那位大師當初救下母親時,並沒有留下名號。而且說實話,雲澤雖懂知恩圖報,但有時仍有埋怨。如果當初那位大師能夠帶母親離開這裡,而不是幫過忙之後就留下他們母子,也許就不會變成如今的狀況。當然,雲澤也知道這只是無聊亦無用的怨氣。那位大師出手救命已是大恩,沒有義務一路幫到底。實話說,即使受母親教導明白這些道理,他還是會稍微有些不解與不滿。但恩人畢竟是恩人,還是母親的囑託,去是一定要去的。
聽來往的行商說,明心宗在坎州西,而坎州在東玄天極帝國中央星落海的東邊。去坎州最快的路程是走水路,走璇江入星落海,經過高懸星落海上空的帝都御天,向東渡過星落海,在星落海東岸登陸進入坎州地界。不過,坐船需要不少錢財,許多人只能走陸路前往。家中所剩錢財本就不多,還都用來置辦母親後事。雲澤如今身無分文,顯然坐不起船,便只能走陸路了。可陸路要怎麼走?山高路遠,雲澤並不清楚,只知要向東走,再北上。路途如此遙遠,行程中若是遇到毒蛇猛獸、山賊盜匪、凶煞惡鬼又或是嗜血妖魔,恐怕就得喪命了。
可就算路途遙遠且危險,這是雲澤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未竟之事,以及活下去的理由。如若不然,他實在不知如何待在這寥落無人的家中,而那樣活著又是作甚?走著罷,走著走著,真遇險喪命也就罷了,反正是無所掛礙。走出去,死前看看歸郡外的世界倒也不錯;走到頭,向那位大師道了謝也算完成母親的囑託;走不到,此生也就了結了。想到這,雲澤離開歸郡的主意也就定了。
雲澤從地上爬起來,拿起鐵鏟放回屋內,然後來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說是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三兩件粗布衣裳,一張竹編的面具、一個粗布包、一個裝水葫蘆、一對火石、一布袋乾糧,還有一本符憑文書。所謂符憑文書,就是是三頁開合的硬折本,是天極帝國百姓證明身份、出入城池、行諸多事務的憑證。符憑文書上會記錄姓名、性別、籍貫、生辰、所從行業、家住何處、子女幾人、出行所為何事等等。這本是雲澤母親平常使用的。這符憑是母親的,只能進出歸郡城,且不算雲澤的。只是他需要置辦母親後事,而符憑文書上也有記錄他作為兒子的信息,守門官兵才允許他這幾天以此通行。
雲澤如今身為孤兒,置辦完母親後事後,本應拿著母親的符憑去歸郡官府求個生路。天極帝國各級官府一般會將這些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孤兒送往慈幼院,運氣好點還有人家收養。聽說這是本朝皇帝一統天下後施恩所開的仁政,當初四國二部割據天下相互混戰時可沒這待遇。所謂四國二部,是指天極焱家王朝建立前,亂世之中的央、虛、靈、極四國與聖象諸部、西域諸部此二部。這極國就是如今新朝天極帝國前身,雖說有此德政於天下孤兒來說也算是個去處,但是雲澤是一個貌似厲鬼的醜八怪,自覺沒有人會收養他的。母親後事已了,這本符憑大概本就無用了。不過,最後雲澤還打算用一下。他家住在城外西邊,要往東走的話,穿過歸郡城要方便些,走城外還需繞路。況且,光家裡剩下的這點乾糧恐怕不夠,他還打算用家裡的剩下物件、園子裡已經結了果的瓜果蔬菜進郡城裡換些乾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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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家裡的背簍,將家裡還能換點錢的小物件和園子裡的菜都收攏進背簍。整理好後,雲澤整理好包裹,從廚房拿了把柴刀放在背簍里。此一去,危險重重,自然要帶些東西防身。零零總總,拼拼湊湊,等全部收拾好後,已經快中午了。
雲澤背著裝著行李的背簍,在屋子裡最後看了看。看了一圈之後,他走出屋子關上屋子,鎖了門。轉身看到眼前的園子又駐足看了看,他才走出園子關上了柴門。關上柴門後,他去了屋後父母的墳頭,和他們說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並鄭重地叩頭道了別。離開父母的墳地,走到官道上,雲澤還是不舍地看了看這個生活了十年多的家。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想確保自己記住這個地方,防止多年後忘記家的位置。
與這裡的一切都道過別後,雲澤終是轉身離去。
他一路向東走,走去歸郡城。在歸郡城外,城門官兵照常盤問了雲澤,還問他為何要帶柴刀。雲澤只說是收菜砍柴用,未說是遠行防身之類的。官兵看他年紀小又是個剛喪母的孤兒,再加上嫌他面具之下的臉長得太醜不忍細看,便也未多盤問就放行了。雲澤先去菜市將蔬菜瓜果都便宜賣了,再去了賣小物件的集市攤子用雜物換了錢,連背簍也都賣了。他又去了乾糧鋪子,將剛剛換得錢都換成了乾糧,和其他物件一起裝在了包袱里。最後,他在城東的一家麵攤,買了碗面作午餐。這一路上,路人、商家還是和往常一樣嫌棄地看著他。雲澤也不在意了,這麼些年都是這樣,只要能換到錢糧就好。他大口吃著面,想著吃得飽飽的,好上路。
趴在麵攤最角落的桌子上,雲澤一邊低頭吃著面,一邊偷偷抬眼看著這座繁華的歸郡城。此刻正是正午,天光灑在街道上,歸郡城東的街上,車馬往來,人聲鼎沸,十分熱鬧。但云澤只覺得孤寂和寒冷。這熱鬧,從未屬於他母子。
雲澤吃完了面,背上包袱走進面鋪一旁的小巷,準備離開。可就在這時,他在巷子裡看到一群令他厭惡的麻煩傢伙。那是一群地主豪紳家的兒子,與他同齡的地主少爺,震州蘇氏歸郡分家的蘇二少爺蘇仲福和他的狗腿子們。而那群傢伙也看到了他。素來欺負雲澤的傢伙們,一看到雲澤就壞笑著圍了上來。
「喲,這面具,這不是雲阿丑嘛?怎麼?今兒又進城來要飯來了?你那有點姿色的娘親呢,怎麼不在?哦!不會吧,天還這麼早,大白天就?」蘇二少爺挺著他那小小年紀就以胖顯富的肚子,雙手插著肥腰,繞著雲澤踱步,陰陽怪氣地問。
他身邊的小弟們也前仰後合地賤笑,隨之附和著:「是啊,是啊,今兒抽空從狗窩裡爬出來要飯來了?怎麼不去你娘和不知哪位老爺的廂房裡要去?」
雲澤猛地一抬頭,仇恨地瞪著這蘇肥豬。而那蘇二少爺,則理直氣壯地對上視線,仿佛在說:嗯?你不服?
對方人多勢眾,小巷子裡無人援助。上個月就被這幫人打過一回,富貴人家養的狗確實多,打不過。雲澤只得咬碎牙齒肚裡咽下不予理睬,他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短時間內不會見到這些畜生了。未來再見,若有本事定不讓他好過。就當他這樣想著,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這伙富家子弟偏偏不讓他過去。
「欸!?」蘇二胖少渾圓地體格晃悠到單薄纖瘦的雲澤面前,用肚皮頂他,「誰讓你走了?!」
雲澤冷聲說道:「讓開。」他目光都願不放在蘇二少的身上,這樣的傢伙看眼都覺得噁心。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都體格瘦弱,日子過的好些的也都只稍顯健壯。就他這頭富家養的豬,肥頭大耳也就罷了,肚腩上里的油脂不知是多少孩子吃不到的飯菜堆成的。
這頭肥豬往那一站,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雲澤不得不說一句自己是蠢貨,這傢伙囂張慣了怎麼肯讓。雲澤緊了緊包袱,從一旁繞開走。但這些傢伙不依不饒,他們幾個人圍住他去路。蘇二少囂張地笑了,他指示手邊小弟說:「把他包袱給我拿來。」
雲澤退後一步,緊緊護住包袱。但他身後也有人,包袱被一個瘦高的小弟抽走了。雲澤轉身要搶回自己的包,那裡都是自己遠行的乾糧。但那瘦高小弟把包袱扔給了蘇二少身邊的一個小弟。那小弟一面諂媚地雙手把包袱遞給了蘇二少。蘇二少用那隻肥豬手,拿過包袱在手中搖晃:「喲,裡面裝了什麼啊,不會是你爹的灰吧?你娘讓你拿去撒啊?哈哈。」
聞此一言,雲澤血貫瞳仁,一股勁攥拳沖向蘇二少。但被幾個人一起摁住了,兩個人摁住了雲澤的肩膀,反扣他的手臂。蘇二少拆開雲澤的包袱,把麵餅等乾糧和其他東西都倒在地上。蘇二少用腳踢了踢地上的東西。
「這都什麼啊?狗糧?雜貨?」蘇二少踢著踢著,突然解開褲腰上的玉帶扣,解了褲子,「哎呦,本少爺有股尿意,憋不住了,正好給你這些狗糧添添味兒,給你的雜貨開開金光。」
一陣滋水聲,黃濁的尿液灑在地上的乾糧和物件上。雲澤憤怒至極,他拼盡全力反抗想要掙脫,但奈何被人拿住了關節。蘇二少提上褲子,手上沾了點尿,便用雲澤臉上竹編的面具來擦。這一抹,把雲澤的面具蹭掉了。灰晶瞳,滿臉麻疹黑斑,眉歪眼斜似倒八,一口牙尖似鯊齒,爪印血痕縱橫全臉,一副修羅惡鬼的面孔,展現在這幾個畜生眼前。
囂張的蘇二少和他小弟們,看到雲澤那本就醜陋而又布滿血痕的恐怖面孔,嚇得直後退。兩個小弟手一松,雲澤立馬抽出了別在腰間用上衣下擺藏住的柴刀,大喝一聲揮刀向蘇二少的肥軀砍去。雲澤怒不可遏,大喝著:「豬頭蘇二,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小弟們看雲澤此刻面相如此可怖還手握柴刀,紛紛四散而逃。這蘇二少雖肥頭大耳,但真要被砍了,倒也靈活。他趕緊轉身往巷子另一頭逃跑。雲澤下劈的柴刀正好在蘇二少轉身時一刀砍中了他那肥碩的屁股。這頭地主家的小肥豬慘叫一聲,大聲哼哼著捂著屁股拼命奔逃。雲澤看著他那丟人樣,怒極反笑,大罵道:「蘇二,你頭肥豬,將來我一定要剁了你!!!哈哈哈哈哈!!!」
雲澤收起柴刀別在腰間,撿起地上的包袱,把衣裳、面具、符憑用包袱的布擦一次擦,再撿那些沒有沾上尿液的乾糧裝了起來。他把東西都裝好後,緊了緊包袱,戴上竹面具,就往城東快步走去。他砍了震州蘇氏的人,雖是歸郡分家的人,但也會招來禍端。也許馬上就蘇府的家丁和官府的衙役來抓人了。想到這,他不只是走,更加緊地跑了起來。
為了防止撞見蘇家的人,雲澤特地選了一些靠東南的偏僻巷陌行走。一路上他不敢停留,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城東門,在抓人的傢伙來之前出城。他在街頭巷尾中四處穿行向城東門去。果然不出所料,雲澤走到一半就發現,北邊的街道上有一群家丁帶著捕快在奔走搜尋。但云澤對城中小道很熟悉,雖早一步走人,一路上也不敢耽擱。他早對方許多時間到了歸郡東城門,先行出了歸郡城。
出了城門,雲澤還是不放心。他沒有走在官道上,而是沿著官道走並行的山林小道。一口氣走出好幾里路,雲澤才確定對方沒有朝這個方向追來。這下,他才終於鬆了口氣。等他冷靜下來,回想剛才的所行所為,這才發現,他獨自求生於天地間不久,就已有了一絲江湖氣。這便是心隨境轉吧。
雲澤放慢腳步,走在一片山林小道中。他拿出腰間的柴刀,看著刀刃上剛剛砍中蘇二少的血跡。他回想剛剛蘇二少看到自己面孔那驚恐的嘴臉和被柴刀砍中倉皇逃竄的模樣,意識到:要讓惡人不敢欺負自己,就得讓他們怕,就得手中握有刀。無可容忍時,人總會反抗,就像無話可說時,人總會笑。面對這殘酷的命運,人除了反抗和大笑,再無其他理所當然的有力選項。
「斗到底!」雲澤握緊柴刀,喃喃道。他看向前方的道路,決心堅定地向前走。
在山林小路里走了沒多久就沒有可以方便行走的路徑了,雲澤只得走回官道的平整大道上。此時已是下午了。從歸郡城東出,沿官道一路東行,一千一百多里路可到壯郡,一般青壯年要八到十天的腳程。雲澤年方十三,腳程上可能得減半,行路的時日只多不少,至少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沒錢坐船走水路,也沒錢坐馬車。要是混在馬車上被發現,估計要挨頓打;要是混在船上被發現,說不定要被扔進水裡餵魚。不過也不著急,向前走,總能到。
走著走著,天就黑了。人要休息,可野草地上無遮無擋,石頭上又冷又硬又顯眼。擔心那蘇二豬頭叫派捕快和家丁再來追捕。雲澤就到官道附近的密林中尋找粗壯合適的大樹上靠躺在寬敞穩固的枝幹間過夜。只要注意不要選中有蜂窩蟲巢的樹,選棵粗壯些的大樹,枝幹交錯,穩固寬敞,枝葉繁茂,既能睡覺休息也能隱蔽身形。雲澤就在一顆大樹上度過了他離家遠行的第一晚。他躺在粗木枝幹上看著月光通過樹木枝葉的間隙,斑駁地落下來。這一夜,他的心情很不一樣,有點激動又有一點不安。但畢竟年少且奔波一日,雲澤躺下不久便睡著了,給他助眠的是林中的蟲鳴鳥叫。這聲音,便是他聽到的第一縷江湖聲。
一夜無話,再睜眼,已是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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