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結社
事發突然,連李昭鳳也沒預料到。
那蕭玉良吃痛大叫,捂著鼻子低下頭去,再仰起來時,鼻血已經流落在嘴唇上了。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那紅眼的青年立刻被周邊學子拉住,卻不料這人也有些蠻力,掙脫開來又上去補了一腳。
「你這畜生,說的還是人話嗎?!你是讓那些戰死的官兵都冤死了!」
蕭玉良又「哎呦」一聲,躲到一人高馬大的學子身後,指著青年怒道:「你……你……成何體統!」
「打的好啊!」張松齡擼起袖子來,躍躍欲試。
李昭鳳與張寶,趕忙一左一右抱住他。
就你這體格,要是再上去來一下,那還得了?
眼看著事情就要鬧大,不知誰喊了一聲:「有沒有公差?有沒有公差?!」
正巧有在附近巡街的皂衣,看到此處發生騷亂,迅速過來制止。
一路殺氣騰騰,結果到了跟前,才發現事情難搞。
這裡面要麼就是有些家世的學子,要麼就是有功名的士子。
本是打算拿著木杖、鐵尺給他們驅散,這樣一看還沒辦法動粗。
只能出去一名快手班頭上去好言勸說。
但誰肯讓步?這個覺得自己打的是活秦檜,那個覺得自己無辜遭了罪。
一番爭鬧,本就不算寬的街道,這下徹底堵塞了。
四里的鄰居,皆推開窗來,看個熱鬧。
班頭見勸解無望,只能說道:「諸位相公,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要是都不肯讓步,那咱可就得到衙門論公理了。」
蕭玉良揮拳道:「好啊!就去衙門!去找府台評個說法!」
幾名快手皂衣,面面相覷,無奈的搖了搖頭。
一簇人鬧哄著,擁著二人往官衙方向走去,渾然忘記了自己所來是做什麼的,有了更大的熱鬧,便先把夏完淳忘在一邊了。
待這些人風流雲散,李昭鳳嘆了口氣:「這鬧的都是什麼事啊?」
張松齡憤憤不平:「剛才你們不該攔著我,讓我上去也給他一拳就好了!」
李昭鳳說:「你們就算把他打死又有什麼用,他說的再不好聽,朝廷現在不也是這麼做的嗎?」
夏完淳道:「他們不是對這言論不滿,他們是對朝廷的作為不滿。這姓蕭的秀才,不過是替朝廷挨的打罷了。」
李昭鳳笑道:「沒錯,若讓自己人打了還算好,到時候教建奴打了那才痛呢。」
回到屋中,李昭鳳叫張寶把院門關上,這以後估計沒事都不能隨便開門。
要不然就以夏完淳這人氣,自己家以後就成動物園了。
張松齡也不用推讓,自己就找個地方一坐,開口道:「寶老弟,有沒有水喝,可讓我渴死了。」
張寶應了一聲,忙去爐灶上燒起熱水。
「你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李昭鳳白了他一眼。
張松齡奇怪道:「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當外人,這本來不就是我家麼。」
話說的很有道理,李昭鳳無法反駁,問道:「怎麼沒見你帶著裴七?」
張松齡說:「這不是要立秋了嗎,裴七跟其他人被我爹派出去催秋糧去了。」
李昭鳳納悶:「裴七也不是衙門裡的人,為何要派他去?」
「當然是我自家也有地,當時租給沒田種的佃戶,我們自己也要收租子啊。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方圓百里光賊窩就有好些個,裴七他們收完我家租子,還能幫公家充充人手,要碰上搶糧的賊人,也能壯壯聲勢。」
好傢夥,自己差點忘了,張家也是這徐州地界的大地主。
李昭鳳沉默半晌,突然問道:「這兩天,夾山寨那邊沒鬧事?」
張松齡茫然:「我不知道啊,應該是沒有吧,沒聽說有什麼亂子。」
「奇怪……也該有點動靜出來了啊?」李昭鳳有些想不通,難道夾山寨里的存糧,比自己想的還要多?
張松齡疑惑道:「什麼動靜?」
「沒什麼。」李昭鳳搪塞過去,又看向夏完淳,問道::「端哥,你這幾日在外面都看到了什麼?」
夏完淳道:「糧商囤糧居奇、吏治敗壞、流籍者甚多、許多前兩年被流匪破壞的土地,現在還沒有恢復耕種……」
他一口氣,就說出了十幾個眼下的弊病,要不是李昭鳳打斷,估計他還能一直說下去。
張松齡眼瞪的很大,自己都沒想到,這徐州還存在這麼多問題麼。
李昭鳳又道:「你已看到了問題,那你知道怎麼解決了嗎?」
張松齡也來了些興趣,看向夏神童,聚精會神聽著。
夏完淳沉思許久,緩緩開口道:「若是平抑糧價,可由官府推行法令,強行設定一個市價,高於此價的糧商,要對他們施以懲罰。」
「那如果他們直接選擇不賣糧了呢?」
「他們也是商人,低價賣只是虧一點,甚至還有的賺。若是不買,那豈不是就全虧了,等著糧食爛在倉里嗎?」夏完淳很有自信。
李昭鳳搖搖頭:「如果他們能降下糧價,以後再抬上去就不容易了。如果我是糧商,我寧肯把糧食都爛掉,也要穩住這個糧價。官府制定價格是官府的事,只要我聯合其他糧商,大家都不賣糧,官府的法令又能堅持多久?是選擇讓所有人都餓死,還是選擇只餓死少部分人?」
「這……」夏完淳猶豫了,於是又講起下個問題:「吏治敗壞我沒有思路。但是恢復耕地,完淳有一些想法,現在各縣皆有無地可種的農戶,如果頒布法令,誰能將那些荒廢的土地開墾出來,誰就能擁有那些土地……」
李昭鳳再次打斷道:「如果是這樣,那這些土地根本就到不了普通農戶的手裡。下面各里各甲的鄉紳一定會組織人手,防止其他農戶靠近那些土地,然後讓自家的佃農去開墾,如此你不就是為他們做了嫁衣了嗎?」
張松齡附和道:「對啊!」
「那……那就不讓農戶去開墾,由官府統一組織……」
李昭鳳又問:「那這地算是官府的,還是算誰的?」
「官府統一分配……」
「那這算不算徭役?官府是需要出錢還是不出錢?吏治沒有解決,這些人會不會層層盤剝?會不會中飽私囊?」
「那就……不出錢,由官府組織手裡尚有餘田的百姓……」夏完淳越說越沒有底氣。
「如果組織有田地的農戶,他們自家的土地交給誰來打理?會不會耽誤自家收成?」
夏完淳呆住了,沒想到自己想出的解決辦法居然一無是處。
李昭鳳嘆了口氣道:「我前幾日告訴你的,不要在一塊腐朽的基石上另起爐灶,你是不是還不算明白?」
夏完淳問道:「還請先生指教。」
李昭鳳看向張松齡,道:「張公子,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解決?」
「我?」張松齡搞不明白,這個問題怎麼還問上自己了,便開口道:「要是我,哪有那麼多麻煩的,你不也說了麼:胸懷萬卷經,不如手握千員兵。要我說,誰給我找麻煩,我就殺了誰。」
「噗——」
夏完淳沒憋住,笑了出來。
不料,李昭鳳卻嚴肅的點了點頭:「這是正解。如果某些問題已經變成死結,那我們就不要再去解決問題了,應該直接去解決造成這些問題的人。」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如果我們只在這空談,以溫和手段,也幫不了那些百姓分毫。」
李昭鳳站起身來,沉聲道:「這兩日我在給你講那些大道理的同時,也在問我自己,難道就真的要看著這個天下一步一步墮入深淵嗎?」
「我挨過餓,受過冷,知道其中滋味。不管是為了讓百姓都吃上飯,還是為了不讓我和三弟再過上那種苦日子,我都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夏完淳心中有些緊張,問道:「先生你所要做的事業,是要造……為大明,還是為百姓?」
造反這兩個字,他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因為現在就連他潛意識中也覺得,如果大明已經沒得救了,造反又有何不可呢?
「如果大明尚有復興之機,便是為大明。如果大明腐朽,便是……為天下!」
李昭鳳心裡門清,不管目的是什麼,自己都不能扯出反旗來——一則自己勢單力薄,二則夏完淳父親還在京中做官。
這些話,李昭鳳懂,夏完淳也聽得懂,張寶半懂不懂,只有張松齡是懵懂。
不過不妨礙他聽的慷慨激昂,突然想起了《三國》裡面的故事,猛的拍案而起。
「好啊!大丈夫在世,就該做出幾件大事!古有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如我們今日就效仿他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李昭鳳有些無語,這張大少怎麼腦迴路這麼清奇,是如何突然把這些事扯到結義上去的。
而且你聽懂是什麼了麼,就瞎摻和?
「結義只有我等四人同好,四個人能做什麼?我們要做的是百萬人、千萬人的事業!」
「那結社如何?」夏完淳提醒道:「先生既有『新學』,我們便結一『新社』,這樣也可有志同道合的士子加入進來。」
李昭鳳眼前一亮,笑道:「這提議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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