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城
徐州地區,亦不好過。
明清時期的黃河奪淮入海,豐縣與沛縣分割在黃河以北,名義尚屬明廷,實際已在清軍的勢力範圍了。
崇禎十四年,徐州除碭山、沛縣與州府所在之外,皆被夾山寨(今安徽蕭縣永堌鎮)起義軍攻陷,直到崇禎十六年才被鳳陽總督馬士英與興平伯高傑率軍收復。
義軍與匪,有時說起來沒什麼區別,被耽誤了整一年的收成,流民雲集,南京擠出軍餉,又號召江南大族募捐,這才湊夠了三萬兩白銀賑濟徐州。
可問題是,白銀到了徐州各級官吏的手中,是要扣押下來的。
為何?雖然這個時期的白銀大量湧入,但明末民間卻奇葩的出現了銀荒。
萬曆前銅錢兌白銀的比例是 1000:1,崇禎元年已經到了 3000:1,而現在的弘光新皇呢?5500:1!
地主士紳將白銀大量囤積起來,徐州豪族也不例外,這筆賑災款項剛一進入徐州,就被瓜分七成,剩下的三成還是按最高價兌換成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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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糧價,不也是人家說了才算的麼。
這年,石米(折 120斤)作銀二十四兩。
第二日,徐州判官阮文裕依舊帶領皂役、官兵出城發糧。
許多運氣不好的,也沒撐過昨個夜裡,待災民擠到城前,就能看到地上躺著片片屍體,現在這個天氣,若是不好好填埋,是會釀成瘟疫的。
但徐州官員已經沒心思處置這些,亂民圍城的壓力使他們無心顧及身後之事。
李昭鳳拉著張寶擠進人群,左右推搡,站在了阮文裕的面前。
「大人,行行好,放我們兄弟進城吧。」
判官皺眉揮揮手,官兵舉銃呵斥道:「哪裡來的野種,這徐州城可是你想進就能進的麼!」
李昭鳳怒吼道:「回你軍爺的話,我爹是崇禎十六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我不是野種!」
話音一落,阮文裕露出驚訝之色,上下狐疑著打量著眼前少年。
此人雖然已經瘦的脫相,但手上也沒什麼勞作的痕跡,對自己的眼神更是沒有尋常的諂媚,確實不像是普通家境能養出來的男子。
他也不過是舉人出身,脫了這身官袍,地位上也比進士差了好幾頭(舉人頭上還有貢士)。
這區別,大致相當於中央選調生與普通公務員。
「先帝門生,也落得個流民下場麼?尊駕現在何處?」
「闖賊入京,先帝爺崩,我父親不願投賊,又逃回山東老家。建奴南下,我父親親自攜全家老小助知府登城禦敵,力戰而死!如今只有我帶著我這三弟逃了出來。」
李昭鳳說謊不臉紅,李秉成哪裡是與清兵鏖戰而死,倉惶南逃的時候不可謂不狼狽,但以南廷的實力,難道還有能力去山東核對真假嗎?
阮文裕感慨道:「竟是忠良之後!朝廷又怎能讓這樣的子弟蒙難,快快隨我入城!」
李昭鳳所言雖然不知真假,但也確實沒找出什麼漏洞,若是帶他進城,查驗屬實,安置他也不需要自己出銀子,若是查驗不實,徐州城也無非只多了一員乞丐。
對了,自己就能賺到名聲。錯了,自己也沒什麼損失。穩賺不賠的買賣,阮文裕沒道理不做。
「多謝大人!」
李昭鳳大喜,忙拉著張寶跟上這徐州判官。張寶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樣隨便說兩句話,這面善的老爺就肯放自己入城了?
身後有流民試圖跟著一起混入城中,被眼尖的官兵發現,一把抓過推下護城河中。
城內城外,天壤之別。
雖然城中乞丐也是滿街,但依舊能聞到兩側酒樓中勾人魂魄的肉香,不時有大腹便便的豪商與同伴抱著肚子走出,有說有笑。
若是見到兩側乞討或是賣身葬親之人,就停下打量,若有中意的,就使個二、三兩銀子買下。
《大明律》雖然承認並保護奴僕制度,但嚴格限制庶民畜養奴僕。
商賈有錢,可也屬於庶民範疇,不過這些都難不倒他們。
依據《明季徽州奴變述略》,有勢者買奴皆是以「義男」、「贅婿」、「立賣身契者」這樣名義進行人口買賣。
被買賣的人口中,又以年輕女子與年幼男童為好,至於其中緣由,有心者一瞧便知。
………
州署衙門。
徐州知州張士汲在坐堂中來回踱步,他雙頰微紅,像是喝了酒,兀自搖頭嘆息。
「我大明以文制武,如今到我赴任一州父母,卻又受制於李成棟這個武夫!功勞儘是他的,過錯卻由我來承擔,真是羞煞了祖宗門面!」
吏目站在一旁,恭敬道:「如今城外刁民齊聚,每日增長人數皆以百計,這樣下去,恐生亂事。」
張士汲沒好氣說:「這事我怎能不知?只是沒銀沒糧,就連官軍我都使喚不得,我又能怎麼作為?!到時若是亂民從匪,李成棟這個王八蛋領兵鎮壓,他便是剿匪之功!我就是舉盜之責!」
吏目眼咕嚕一轉,笑道:「眼下城外流言誹誹,府尊雖無掌兵之權,但手中尚有數十忠心的家丁,何不遣他們趁夜出城,砍殺刁民?刁民久不食米,夜不能視物,必無反抗之力,到時刁民所剩小半,既不能作亂,又足夠賑濟,府尊便有安民之績,豈不善哉?」
張士汲勃然大怒:「你這是何等誅心之言?!我身為地方父母,焉能做出殺害自己子女之事?!」
「府尊仁義之至,但卻莫非忘了前歲殃事不成?」
張士汲沉默了,猶如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崇禎十五年,蕭縣巨匪程繼夢,裹挾十數萬百姓,克陷徐州,絞死當時知州占城為王,還與闖將袁時中合謀攻取北京。
前任之禍,歷歷在目,張士汲有些動搖了。
正猶豫時,阮文裕領著李昭鳳二人踏入府堂。
張知州不善的看了他一眼,隨後目光移向李昭鳳、張寶。
「府尊大人,阮某拜過。」
阮文裕揖手而拜,腰杆卻不彎下,顯然對這知州大人不怎麼尊敬。
張士汲疑惑道:「此二人是……?」
李昭鳳上前,不卑不亢,彬彬有禮,深深揖了一躬,道:「晚輩李昭鳳,拜見府尊大人!」
判官將在城外二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張士汲認真聽著,時而惋惜,時而憤慨,最後同情的點了點頭。
……
「依你所言,你父親乃是為國赴死?」
「正是,闖賊入京時不肯任用我大明百官,輿在十六年的進士科中取人任用,我父親不肯屈身從賊,逃回家鄉,七月時濟南府陷,家父和家兄慘死建奴刀下。」
「滿門忠烈啊!」張士汲感慨道:「令尊可曾認識楊廷鑒?」
楊廷鑒?誰?這是什麼大人物麼?
李昭鳳愣住,思索許久,都沒在記憶中找到這個人。
張士汲只好說道:「他是我的同鄉,也是我母族的遠房,是癸未科的狀元。」
少年恍然大悟,這是自己父親的同屆啊!那當年是一起北漂的!沒想到居然還有這層交情,他不禁大喜。
「原來如此!家父生前倒是沒對小子提過,沒想到還有這等淵源!」
張士汲悠悠道:「他已降了闖賊了……」
啊這!李昭鳳啞口無言。
張士汲見少年窘迫,反而更相信了幾分,哈哈大笑道:「你父親不對你提及是正常的,以令尊之剛烈,想必對楊廷鑒這小人也多有不恥。」
「府尊大人所言極是……」
張士汲回到太師椅上端坐,笑道:「令尊死國,朝廷也斷然沒有不安置忠烈之後的道理,這樣罷,我予你二十兩銀子,這徐州城內,你也不至於沒了生路,你看如何?」
一旁吏目連忙喚人取了兩錠中銀,擺置案几上。
二十兩!這也確實不是小數目了,李昭鳳沉思許久,他也知道明廷對官員是有撫恤制度的,雖然如今的弘光朝一地爛攤子,但喪葬加上撫恤的賜銀絕對是不少於二十兩的。
可自己還有還價的理由嗎?眼前形勢,誰會在乎你區區一個進士的兒子,不過是看著這件事之中有機會操作,有油水可撈罷了。
「仁義不過府尊,小子謝過。」
李昭鳳再次作揖,上前捧起銀錠,餘光一掃,卻看見案几上放著一紙黃頁。
上面用台閣體清楚的寫著徐州各州縣的受災及民戶逃亡情況。
濃黑的墨跡胡亂在上面圈出幾個數字,可見批文者當時之心煩意亂。
李昭鳳問道:「府尊大人可是為城外流民之事煩惱?」
張士汲反問:「怎麼,你有計策?」
李昭鳳思索道:「倒是有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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