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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草芥

  李昭鳳昏昏沉沉,只在朦朧間似乎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大人,這人還有脈搏,應當只是昏過去了。」

  「那又能活多久?放著也是遭罪,給他推下去,也算做了善事了。」

  「這人應該只是風寒加上餓的,餵口糧食應該能活。」

  「你給他糧啊?」

  「大人,這……小的已經仨月沒領著餉了,哪有糧給他。」

  「張口閉口就是要餉,行了行了,那就別管他了,是生是死看他自己造化。」

  ………

  餓,餓,餓!

  腸如刀絞般的疼痛,李昭鳳終於恢復清明,艱難的坐起身來。

  此刻日頭西沉,灼熱不減的陽光,將大地染成一片暗黃色。

  抬眼,荒無人煙、瘡痍滿目,自己身上穿著破洞的葛麻單衣,滿是塵土,還打著幾塊補丁,倒很符合印象中「小叫花子」的形象。

  崇禎十七年?清軍入關?這不是明末嗎?

  李昭鳳心情有些複雜,倍感荒謬,腦袋疼的厲害,想撐起身子,卻實在使不出什麼力氣,廢了好大勁才直起雙腿。

  他本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普通少年,自小學習到還刻苦,考入了警察學院,學習四年,好不容易參加完公安聯考,還沒等到出成績,怎麼轉眼就到明朝來了?

  而且還是清軍入關的同一年,似乎自己印象里,南明好像也沒撐二十年就亡國了吧?

  他對明朝歷史的了解僅限於歷史課本上的那三言兩句,和短視頻平台上的營銷號科普,具體了解的倒是不多。

  將腦海中記憶梳理個大概。

  他回首看去,對岸的殘肢斷臂,還有幾顆落地的頭顱死不瞑目,張口無神盯向自己,只讓人覺得乾嘔,也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父親的遺體了。

  李昭鳳忍住反胃,雙膝下跪,衝著北岸莊重的叩了一個頭。

  既然占據了你兒子的身體,那我就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這一頭,也算是替你兒子最後送你一程了。

  做完這些,他又起了身,在附近搜摸了一根樹枝,踉蹌離去。

  現在緊要,還是要先找些食物。

  李昭鳳懷疑,人餓到一定程度,說不定連屎都會吃的。

  可問題是……現在連屎都沒得吃!

  乾枯的土地,除了幾根顯眼的野草,就連樹皮都被人剝個乾淨,活人都見不到一個,就更別提什麼飛禽走獸。


  甚至,就連蟲子都難以找到——除了幾根看不出物種的骨頭,上面爬著一些蛆蟲。

  飢腸轆轆的慾火之下,他將那大骨撿起,只遲疑了一瞬,就舔舐了起來。

  有些東西嘗試以後,會發現不是那麼讓人難以接受,卻依舊教人不想再重複第二次。

  李昭鳳的雙腿終於不再打顫,能繼續上路。

  這是一條狹窄的官道,因為過於平整,和周圍裂口的土地形成鮮明對比,因此還能看出來這是一條道路。

  順著官道一直走,直至月亮升起。

  來到了一條東西向的岔口,還有許多饑民,活死人一樣,向東走去。

  這些饑民稍好一些的還能與他一樣,有幾片布衣縷遮羞,那些年老與年小的,都是直接赤條條靠在樹下,手中捧著些許野菜,和上泥土捏成糰子,充作全家的吃食。

  他攔了個老漢問道:「老丈,為何要往東走,東面是去哪的路?」

  老漢張了張口,過了好久才微微發出聲音:「去,去徐州……蕭縣沒糧,沒活路,縣裡死了一半人……」

  ………

  徐州地方,古來兵家必爭之地,歷代大小規模戰爭五十餘次。

  洪武十四年升為直隸州,也是十四鈔關之一,北略豫魯,南瞰淮泗。昔日繁盛如今不在,但依舊是弘光朝的軍事重鎮。

  李昭鳳走到此處已是天明,在路上數次跌倒,又頑強爬起。

  他現在對「逃難」一詞有了深刻的自我體會。

  而眼前,是一座拱形的堅城,牆垛上大量弓卒晝警夕惕,黑壓壓數萬災民隔著護城河與城牆相望。

  有幾員皂役與披戴整齊的精銳明兵,護著穿青色盤領袍,刺繡鸂鶒的官員踏過木橋。

  「發糧了!發糧了!」

  頓時,城外沸騰,人如潮水涌了上去。

  李昭鳳擠在後面,被瘋了似的饑民撞的東倒西歪。

  小廝在推車上煮起米粥,官員則是這時擺起架子。

  「常言道飲水思源,緣木思本。你們可知這糧是誰發給你們的?」

  正眼巴巴等著粥食的百姓七嘴八舌道:「是皇帝爺爺(青天老爺)!」

  官員拍打推車,說:「是李成棟李總兵,從軍糧里撥給你們的!」

  於是饑民們又跪倒一片,齊聲喊道:「謝謝總兵老爺!」

  聽到這個回答,那官員才點了點頭,留下皂衣與官兵維持秩序。

  自己退至門洞下坐上搖椅,立刻便有小廝搖起蒲扇,遞上蓮子湯解暑。

  官員拭去浮汗,搖頭嘆息道:「唉!這世道,百姓苦啊!」

  陣陣米香從推車上飄出,人群中一陣騷亂,卻是有人想排在前面,跟人打了起來,最後讓人敲拳打暈在地,被後面擁擠的饑民活活踩死。

  兩刻之後,皂役敲響銅鑼。

  「老的男的都先稍稍,讓婦孺先上來領糧!」

  有個顫巍巍的饑民問:「老爺,俺也是饑民,咋不能讓俺先領。」

  「你怎麼證明你是饑民?」

  「老爺,俺還餓著肚子呢,咋就不是饑民了。」

  「你是哪裡人?」

  「回老爺話,俺是河南嘞。」

  「河南的跑我徐州地界做什麼,你可有路引?」

  饑民啞口無言,都到了這時候了,誰還管什麼路不路引的啊?這數萬齊聚的災民,不都是外地逃來的麼?

  皂役冷笑道:「沒有路引,私自離鄉,咱怎知你不是喬裝的建奴和闖賊?!」

  饑民慌了:「老爺,俺世世代代都是種田哩啊!」

  這皂衣才不管那麼多,「噌」的聲拔出刀來,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看你胡攪蠻纏可一點都不本分,定是喬裝的流匪!」

  李昭鳳距離木橋尚遠,聽不清發生了什麼,只看到前方濺射出幾道鮮血,而後有人哭喊道:「俺爺啊~~」

  得益於官兵震懾,發糧開始有序進行。

  許多婦人擠到最前,而小廝每次分糧打粥之前都要先讓人將婦人頭髮撩起。

  若是年輕的,就遞上一袋陳米,然後對官兵使個眼色,後者就將婦人架起,拖進城內。

  若是年老的,就舀上一碗稀粥,湯湯水水,九成沙,一成粟,隨便打發下去。

  饑民中有人不滿了:「老爺,發糧就發糧,咋給俺妮兒抓進去啦?」

  皂役吼道:「朝廷的糧白髮給你們?!一群白眼狼,就讓你女子進城做兩天工,急什麼?!」

  李昭鳳站在隊尾,又是躁鬱又是窩火,肚子還叫的厲害,亦步亦趨的向前推擠。

  但顯然,這群官差不做人的程度還是遠超自己想像。

  見沒有了年輕婦人,那皂衣就又敲響銅鑼。

  「今日糧盡,明日再發!」

  頓時一片哭天喊地之聲,那推車上分明還堆著幾袋米糧,有人試圖觸碰,被官兵直接砍掉手掌。


  李昭鳳心寒意冷,擠出人群,失落的找到一處空地,頹然坐著。

  他現在很想罵一句「我x你娘的狗朝廷」,但卻實在沒有說話的力氣,又氣又惱,兩眼一發黑,竟是餓暈了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

  嘴唇傳來一陣溫熱,似乎有什麼東西灌入自己的口中,李昭鳳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四肢又開始恢復些力氣。

  睜開雙眼,眼前是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

  他鼻青臉腫,正蹲在身前捧著半拉瓦罐給自己餵著稀粥。

  見自己醒來,少年停住了動作,站起身子。

  李昭鳳遲疑道:「我……暈過去了?」

  少年點頭道:「他們以為你死了,本打算把你煮了。」

  李昭鳳毛骨悚然,看向四周,那些飢餓的災民正死死瞪向這裡,見對上了眼神,又木然的扭過頭去。

  再看少年那烏紫的眼圈,顯然是在那些饑民意圖下手的時候護住了自己。

  他心中感激,卻還是好奇問道:「你怎麼會有糧的?」

  少年眨了眨眼,面無表情,盯著手中瓦罐發起呆來。

  「我娘被官兵拽走了,臨走前把糧食都扔給了我。」

  「你不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進了城至少還能活。」

  莫名的心疼,和無名的憤怒。

  李昭鳳低頭沉默,心亂如發。

  卻不知想了些什麼,他猛然抬起頭來,對上少年淡然的眸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叫什麼?」

  「張寶。」

  「張寶,我帶你進城。」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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