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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路在腳下

  翌日。

  使團離開大明地界,正式進入了山東區域。

  左懋第心情有些不錯,難得露出了一副好臉色。

  陳洪範(副使)有些意外,發問道:「仲及是有什麼開心事?」

  左懋第笑笑,回道:「我本憂心忡忡,但看到這山東地界並無有效官衙管制,確實應了我昨天聽到的那一席話,這天底下的事情,還是有人看的透徹的。以我漢人之智慧,絕不至於將大好河山葬送在區區蠻夷胡虜之手。」

  陳洪範好奇追問:「什麼話?」

  左懋第卻是搖頭不語。

  陳洪範心裡泛起嘀咕,卻是有另一種想法:他此次隨使團北上,有意私下聯絡那些降清的漢臣,大明氣數已盡,若是能在滿人那裡得到好處,他已有意改換門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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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城。

  李昭鳳好奇的看著眼前的少年,有些狐疑。

  張松齡、裴七、張寶三人或坐在木椅,或坐在馬紮上,竊竊私語。

  「你是說……你叫夏完淳?」

  「正是。」

  李昭鳳倒吸了一口涼氣。

  乖乖,今天什麼日子啊?居然讓自己在同一天內見到了兩個青史留名的人物!

  要提到夏完淳就不得不提到夏允彝,提到夏允彝就不得不提到幾社。

  這個幾社是個什麼東西呢?

  有明一朝,文人結社的風潮轟轟烈烈,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復社」。

  復社成員主張砥礪品行,反對空談,密切關注社會人生。

  出發點是好的,結果他們認為——想要改變現狀,就要復古,恢復古制。想在大明搞文藝復興。

  結果碰上個開歷史倒車的滿清,創始不到百年就被取締了。

  而幾社,就是脫胎於復社之中,二者相差不大,主張思想也有諸多共同點。

  也就是說,眼前站著的夏完淳,如果在歷史上多活幾年,極大概率會成為明清版文藝復興的領袖。

  這下李昭鳳不得不好奇了:「你來找我做什麼?」

  夏完淳則是拱手道:「先生大才,完淳想在貴地借住一段時間,還想跟先生學一些學問,不知可否?」

  「等等,你可別亂叫,我可擔不起先生的。」李昭鳳連連擺手,給他搬出一把椅子,道:「你先請坐。我這本來就我兄弟二人住著,你要是不嫌棄,隨便挑一間屋子。只是我們手上錢糧不多,恐怕不能好吃好喝的招待你。」


  夏完淳禮貌道:「多謝先生。關於先生昨日所講,完淳心中還有幾點疑惑。」

  「都說了你別叫我先生了,你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說就是了,只是我也不一定能給你講清楚。」李昭鳳有些頭大。

  眼前這可是五歲讀經史,七歲能詩文,九歲就能寫出《代乳集》的一代神童啊!

  夏完淳也不客氣,直接張嘴就來:「我在州衙時,先生與蘿石叔……」

  「蘿石叔?」李昭鳳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了:這是左懋第的自號。

  「先生曾說,如今我大明積弊在於土地,在於士紳。但這些問題自古以來便有,為何每當出現朝代更替,便能解決這些問題呢?這是否證明,如今我大明需要效仿古人,學古典,改古制?」

  夏完淳受父親的影響,堅定認為古時一定有可取之處,想從李昭鳳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錯了,問題根本就沒有被解決。」李昭鳳則根本不給他這個面子,撫額否定道:「新的王朝建立,都是站在死亡千萬人的基礎上,將手中能掌握的土地再次分配。不過是將一局已經下亂的圍棋,推倒重來罷了。縱使漢唐強盛一時,三百年後,又與我大明如今有什麼區別?」

  夏完淳問:「先生的意思是,如今我大明已同樣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了?」

  這小孩年紀不大,口齒卻十分伶俐。

  也就是現在弘光一朝不設廠衛,要不然這種言論非得把自己牽連進去不可。

  李昭鳳臉色一變,道:「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夏完淳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宋時曾有王文公(王安石)變法,可最後卻因與民爭利而失敗告終,這是否證明問題的本質其實根本不在於……」

  「誰是民?這爭的利到底是鄉紳的利?還是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平頭百姓的利?」李昭鳳立馬反駁,又緩聲道:「靠士族子弟去推行削弱士族勢力的政令,你把下雨的權力交給賣傘的商販手中,且問這日後,還會有幾次晴天?」

  夏完淳推敲一番,發現是這個道理,便追問道:「那我大明呢,推行政令不也是要靠各地士紳嗎?豈不是說我大明已經是無藥可醫的地步了?」

  「也不至於如此。如果我們能打出去,對外部勢力動刀,將百姓與士紳的矛盾對外轉嫁,也許就能延緩衰敗,停止內耗……」

  夏完淳聽完,更加喪氣:眼下的官軍連農民軍都打不過,後勤問題都先不說,自家土地都收不回來,就更別說對外征戰了。

  這似乎就是一個死結。

  良久,他垂首道:「所以,現在的大明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麼?」


  李昭鳳沒有說話,而是將夏完淳拉出堂屋,張松齡幾人好事跟上。

  晴空高照,清風拂面。

  只見李昭鳳站在院子正中,對著身後屋子說道:「你看,如今的大明就像是一間屋子。我們腳下踩著的土地便是百姓。這座屋宅的基石便是鄉紳,撐起頂梁的立柱便是百官。」

  「那天子呢?天子又是什麼?」

  李昭鳳笑笑:「天子就是這房頂的瓦礫。如今基石看著完好無缺,其實外強中乾,內里已經長滿了蟲巢。不論立柱是多麼堅硬的木料,總有被蟲子腐蝕的一天,到時便是屋倒人散,瓦礫摔的粉碎。」

  「每逢朝代興亡,就好比在這座基石上重新蓋起一間間屋子。他們換了立柱,換了橫樑,換了瓦礫,但一樣逃不過被屋倒人散的命運。」

  夏完淳皺眉,思索了許久,開口道:「所以要想改變這一切,就要把基石中的蟲子清理乾淨?」

  李昭鳳搖搖頭道:「錯,經過上千年的腐蝕,這基石早已只是一具空殼。只不過是披著石頭的外皮,實則是由大批的蟲群,支撐起了這間破屋。」

  夏完淳笑了:「先生,此話不對。蟲子怎麼會支撐起屋子呢,他們只會啃食木材。」

  李昭鳳道:「因為這群蟲子不傻,他們知道只要自己還披著石頭的外皮,就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在這裡蓋起新屋,他們就有源源不斷的立柱可以腐食。」

  夏完淳沉默了,嘴角也慢慢撇了下去,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

  再一看自己手臂,汗毛都已經豎起來了。

  是啊,不論王朝如何變換,那些龐大的世家門閥不依舊傳承至今嗎。

  不論換成多麼英明的君主,換成多麼強硬的權臣,也無非是延緩屋宅倒塌的命運,卻根本解決不了根本。

  夏完淳不禁惴惴不安:難道自己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只要君明臣賢,國家就能長治久安,都是錯誤的?

  莫非眼下整個大明,從根子上就是爛的?!

  張松齡幾人不明覺厲,雖然聽不懂,但不妨礙他們此刻被唬的一愣一愣的。

  裴七嘟囔道:「怎麼好端端的扯起蓋房子的事來了?」

  張松齡則是不耐煩:「大夥在這看你們講了一天雲裡霧裡的,不如講點我們聽得懂的!」

  說完,他上前把李昭鳳拉回屋中,重新討論起了那些自己沒聽過的話本。

  裴七和張寶也對蓋房子之事不感興趣,興沖沖的圍坐過去。

  只留下夏完淳一人悵然若失,盯著房子不斷發呆。

  當一個人心中的信仰被擊的粉碎,他便會開始否定自己學過的一切。

  夏完淳失魂落魄,一整日提不起精神,怎樣也想不出破局之法。

  他在腦海中翻遍了孔聖人的語錄,在內心裡默念了無數次朱子的訓言。

  到了晚上吃飯時,哪怕看著碗中的米粒,都像是一隻只蠕動的蚜蟲。

  到底怎麼才能在這樣的地基上蓋出堅固耐用的屋子呢?

  他急切道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最終,他還是走到李昭鳳面前。

  恭敬的以弟子禮拜之——他知道眼前此人肯定心中有解。

  「先生,還請解答我心中所惑!」

  李昭鳳樂了:就等著你來問我呢!

  放下碗筷,起身再次把他拉了出去

  ——這次卻沒有讓他看向身後的房屋,而是望向前方,笑著說:「其實,你一直陷入了眼前的誤區。當你不去看它,答案其實就很簡單。」

  他用力跺了跺地面,道:「為何一定執迷於在腐朽的基石上構建房屋,你腳下所踩著的,不正是更廣袤無數倍的土地嗎?」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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