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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堂中對(二)

  如果說南宋在後世的風評一直不佳,那現在的南明則更是不如。

  表面上看,是馬士英等定策之功者與東林黨的權力爭鬥。

  實際上,就連東林黨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往往政見不合。

  擁立早期,錢謙益等東林黨就曾和史可法就立潞王朱常淓還是朱常灜爆發過矛盾。

  本來是其樂融融的氣氛,由李昭鳳一番話下來,各自心中都有了不同的想法。

  左懋第憂心忡忡,張士汲悶悶不樂。

  高夫人見氣氛沉抑,談笑道:「不論日後如何,左大人此次北上,若能談成,不就為我等換來了數年的太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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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上和談?

  李昭鳳再次抓住關鍵詞,機警起來。

  莫非這個時候南京已經派出了赴往北京的使團?那眼前這個人莫非就是使團中的一員?

  是陳洪範?還是馬紹愉?

  需知這二人,分別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出使時,暗中降清了啊……

  左懋第尚未開口,李昭鳳率先急聲道:「恕小子直言,此次出使建虜萬萬不可啊!」

  左懋第問道:「何出此言?」

  李昭鳳說道:「現在建奴對我江南政局了解恐怕不多,北地雖失,但我大明二百年的餘威尚在。若是此時北上,豈不是將我們眼下的積弊暴露給了他們了麼?」

  此話與左懋第心中想法不謀而合。

  「但朝廷政令,你說不可,它便能改了不成?」張士汲反問道。

  李昭鳳沉默了。

  是啊,就算看出使滿清的弊處,難道以自己這人微言輕的身份,還能改變什麼不成?

  「我問你,假使以你為相,你可有什麼辦法改變積弱亂相?」左懋第忽的開口,問道。

  「恕小子直言……實在是有些難。」

  「但講無妨。」

  「我朝洪武太祖時,耕者皆有其田,雖亦有天災人禍,但難以動其根骨。而至如今,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軍戶早先是我大明開疆拓土,征戰四方的根本,如今卻變成了為將者的家奴,這樣的軍隊如何才有戰鬥力?又如何與滿清騎兵相比?」

  左懋第道:「所以眼下我大明用營兵,而不用衛所。」

  李昭鳳否認道:「我朝可耕之地不可謂不多,江南不可謂不富庶。但為何每年稅銀卻越來越少?鄉紳豪族們用盡了一切辦法,或用暴,或用貸,騙走了農戶手中的土地。而他們手中擁有大量土地後,就可通過佃租的方式不事生產,供養家族子弟參與科舉,考取功名。」


  「長此以往,只要出幾個秀才、舉人,豪族家中就能免除大半徭役賦稅。朝廷要供養士卒、百官,要賑濟天下,要修建工事,那這大頭就落在了無數沒能力讀書科考的底層農戶身上。」

  「朝廷越是每逢大事,就越是加重賦稅。百姓無法負擔這樣的糧稅,種了一年的田,養不起一家幾口不說,甚至還要借錢交稅!」

  「這樣的百姓,出路在哪?唯有依附地方豪強,成為豪強名下的義男奴僕。豪族勢力越強,朝廷就越是收不上賦稅;朝廷越是收不上賦稅,未入賤籍的百姓則負擔越大。因此才有反賊作亂,因此豪族勢力才尾大不掉!」

  土地兼併,自古以來老少咸宜的話題。

  但朝中大臣又怎麼看不出來?古人也不盡都是傻子。

  左懋第手握虛拳,輕輕敲案問道:「你只是指出了當前弊病,卻沒說該如何破局。」

  李昭鳳苦笑著:「破局之法說易也易,說難卻也極難,無非將豪族強拆分戶,無非士紳一體納糧。」

  左懋第明白了,為何李昭鳳說此事不易。

  因為以現在的條件,朝廷根本無法做到這些!

  且不論更改祖制,惹怒士族,其中阻力多大。

  要知道這天下最大的地主,帶頭搞起土地兼併的,自洪武太祖時起,其實就是大明天子本人!

  「誅心之言,豎子安敢!」張士汲只感覺背後發冷,差點就要拍案而起。

  左懋第則是打斷他,緩緩開口道:「你可有功名?」

  李昭鳳苦笑道:「小子方才進來時,已經自稱『草民』了。」

  左懋第嘆息道:「唉……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麼?

  自然是此子言語頗對自己胃口,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見解。

  可他沒有功名,就算是張太岳轉世,自己也無法將他運作成官員。

  「倘若你早生十年,必定為我大明肱骨之臣。」左懋第定論道。

  李昭鳳一怔:這麼看得起我?

  但再早十年又有什麼用,歷史周期律,早在嘉靖、萬曆時期就已經為崇禎年間的爛攤子埋下伏筆了。

  張士汲抑制心中情緒,疑惑道:「仲及兄這樣看好他?」

  左懋第點點頭,悵然道:「北上之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們皆以為我是去求太平的,怎知懋第抵達之期,就是懋第身死之日啊!」

  「有這麼嚴重?」張士汲驚愕無比,心中更是泛起波瀾,不禁對左懋第此舉多了些敬佩。


  堂下李昭鳳,面色淡然,實則早已心潮騰湧。

  懋第?左懋第?!

  此人可是相當於南明「文天祥」一般的人物啊!就這麼讓自己見著大活人了?

  心中無數複雜的情感,難以言喻。

  自己仿佛已經置身在了歷史節點的中心,雖已見證,卻更改不了半點。

  歷史上,左懋第來到北京,就被多爾袞扣押下來。

  洪承疇去勸降他,他厲聲斥責:「莫非你是洪督師的鬼魂嗎?早在松山之戰,洪督師就以身殉節,先帝更是設置九壇祭奠,今日安得更生乎?!」

  洪承疇慚愧而退。

  李昭鳳有些傷感:豈不知與左懋第的初見,同樣也是最後一面了。

  眾人正憂鬱惆悵時。

  侍女浮香款款埋進堂來,打斷了當前愀然不樂的氛圍。

  她欠身一禮,道:「老爺,夫人,庖夫已備好酒菜。是要現在用飯麼?」

  張士汲正愁李昭鳳將氣氛攪的壓抑,見浮香到來,頓時喜道:「你來的正好,左使請先移步後園,天大地大,也需先填飽肚子再說。」

  左懋第起身笑道:「也好。」

  又對李昭鳳招手說:「你也一同來。」

  李昭鳳猶豫再三,拱手道:「大人邀請,我理應聽從。但我家中尚有兄弟,我若是不回去,他怕是連飯都捨不得吃,在下……」

  「那就不強人所難了!」張士汲連忙打斷,心道正怕你又講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來,對左懋第做邀手狀。

  左懋第不知如何想的,沉默良久,而後緩緩行至李昭鳳身前。

  「你既能明辯利弊,或許也有破局之法,只是心中不願說罷了。」左懋第握著他的手,嘆聲道:「我所來一路,所見所聞,猶如人間地獄。縱使江山更易,百姓卻是更苦,若真有必要一日,還望你不要藏私。」

  說完,他給眼前青年平整了下衣衫。

  李昭鳳受寵若驚道:「大人貴為侍郎,我一升斗小民。大人年近知天命,我不過二十有餘。怎值得大人這般?」

  左懋第道:「我知心懷期待,但假使只有一人有能使社稷危而復安之能,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此舉便無悔憾。」

  說罷,幾人由堂後屏門而出。

  李昭鳳愣在原地,心裡說不激動那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悵然。

  沒多久,張松齡喜沖沖的從堂後跑回,對著李昭鳳勾肩搭背。

  「你怎沒與他們一起去後園?」


  「跟這幾個人在一塊兒有什麼暢快的,飯也不能吃多,話也不能亂說,坐著也不舒服。」張松齡大咧咧道:「走,去你家,你把前幾日欠下的話本都給我講回來!」

  ………

  後園中。

  左懋第被張士汲邀請,坐在香亭中。

  四周小溪流水,古琴浄浄。

  無數小廝、婢女,在林間小路上穿行而過,忙前忙後。

  左懋第道:「與此間對比,城外真乃陰曹地府,士汲宅邸真乃天上人間也!」

  張士汲哪裡聽不出其中的陰陽,忙解釋道:「這都是前任知州修繕的,皆是民脂民膏,我又不能給它們砸了重建不是?」

  道道涼盤、熱菜端上。

  酒酣耳熱後,張士汲突然提到:「仲及兄,這夏家神童,莫非你也要帶去北地?」

  左懋第搖搖頭,說:「彝仲哪裡捨得,實是此子非要纏著我到江北來看看。正巧士汲說到此,我明日便要北上,還請士汲挑些忠厚的,把端哥(夏完淳乳名)送回南京去。」

  張士汲道:「此事易耳。」

  卻不料,夏完淳下一刻撂下筷子,開口道:「蘿石叔,我不回去。」

  左懋第笑說:「你若不回去,可是要讓你爹擔心了。」

  夏完淳堅定道:「李昭鳳肚子裡有大學問,我要留在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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