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討價還價
「喂,你好,我是《故事會》編輯部的夏一鳴,請問是程一野先生嗎?」
電話接通後,夏一鳴直接做了自我介紹。
「嗯,我是。」
得到肯定答覆後,夏一鳴的偵探雷達再度啟動,他試圖從聲音中判斷對方大致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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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準的普通話,甚至帶了點京腔,京城本地人?聲音清亮高亢,沒有煙嗓,歲數應該不大。
從對方的文字中可以看出高超的文化水平,收信地址又在五道口學院路一帶,那裡是著名的高校圈。
所以夏一鳴的判斷是,對方是一個名校大學生,八成不會有錯。
夏一鳴有些激動,大學生,那最多也就是二十歲出頭啊,正是文采激昂,筆下故事噴薄而出的時候。
只要逼一逼,那就是台穩定的高質量打字機。這次真是撿到寶了。
「程先生,你寄來的稿件我們收到了,經過我們編輯部的審閱,你的稿子通過了,將會刊登在11月的《故事會》,您的匯款單我們會儘快寄給你,一共是……稍等……哦,稅前一共是四千八百六十二塊錢,需要我們為你報稅嗎?」
「等等。」
「怎麼了嗎?」夏一鳴問道。
「三篇稿子都過了嗎?」
「嗯,是的。」
「我記得我給貴刊寄過去的稿件總字數應該在……稍等……哦,一萬五千二百字上下。按照貴刊千字四百的稿費計算,我的稿酬應該在……哎呀,一時算不明白了。但總之應該不止這個數字吧。」
「是這樣的,為了更符合我刊的排版要求,也是為了故事能更精煉,我們進行了一些刪減,所以刪減後的字數一共是……稍等……」
「別等了。」程野打斷道,「我不接受刪減,我的文章,一個字都不能動。」
電話那頭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夏一鳴內心嘆了口氣,唉,出現了,比較棘手的情況。
像這種事情夏一鳴之前也不是沒經歷過,作者不接受編輯的改動,主要因為兩個原因,一是覺得自己的入刊字數少了會影響自己的稿費,二是因為對自己文字的自戀,不接受他人的改動。
這也不是當代作者獨有的,算是文人傳統,就比如說老舍年輕的時候發文章經常被編輯改動,於是怒不可遏地在自己的文章後寫道:
改我一字,男盜女娼。
也別說文人不在意稿費,魯迅投稿會逐字計算自己的稿費,看報社有沒有剋扣自己的口糧。
發現稿費對不上字數會去質問,報社告訴他,文章標點符號不算進字數,於是叛逆的迅哥再投稿時,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面對這兩位才華橫溢的名家,報社的做法是做出退讓。
但不是所有的作者都能有這個待遇。
就比如說幾個月前夏一鳴就碰到過一位不允許刪改自己文章的作者,當時他的做法是退稿,不接受刪改是吧,好,那麻煩另投他處。
你以為你是什麼名家啊?
現在的《故事會》正值春秋鼎盛,雖然80年代七百多萬冊的那種巔峰銷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那是時代原因,不代表雜誌沒落了,現在依然是每月銷量百萬的行業巨擘。
不缺讀者更不缺稿件,《故事會》對待作者待遇算得上十分優渥,千字四百的稿費是其它雜誌社的兩倍還多。但是也不會隨便做出妥協,該強硬的時候還是會強硬。
夏一鳴張了張口,下意識地想回絕,但想到那三個短篇的出色程度,話到口邊還是咽下了,轉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程先生,我想問一下,你是第一次投稿嗎?你之前有在其它文刊上發表過作品嗎?」
「沒有。」程野回答道,也不算撒謊,這輩子他的確還是個文壇處男。
「……你是學生嗎?還在讀書?」
「對。」
面對夏一鳴指出自己的學生身份,程野也不意外,畢竟寄件地址是學院路,這裡大學林立,滿大街的學生,對方做出這個判斷也很正常。
不過,他八成把自己猜成是大學生了。
程野忽然有點惡趣味的想法,先不告訴他自己還在讀高中,一來是怕對方覺得自己社會經驗不足想要剋扣稿費,二來是為了日後有機會驚他一下。
果然……夏一鳴下意識地點點頭,為自己推理準確感到得意。
但同時也意識到,學院路那邊都是名校,京城本地人,又是名校大學生,意味著家庭條件不錯,又有才華,這樣的人大概率是有些自戀的,不允許刪改文字,估計不單純為了錢。
人家在意的,應該是認可。而對於作者而言,稿費多少,一定程度上是能代表刊物對這個作者的重視程度的。
面對這種家庭條件不錯,又年輕有才華的作者,不能用以往的常規方式對待。你敢拒絕他,人家真不尿你。
夏一鳴又沉默了三秒鐘,「好,我答應你。雖然還是會有少量修改,但只是為了修正稿中的錯字,以及一些表達不暢的地方,刪改字數不會超過五十個字。你看這樣可以嗎?」
程野也默默鬆了口氣。
他的真實態度其實並沒有他表達的那樣強硬,不過是有棗沒棗打三桿子。
其實就是一種講價的手段,就好像買東西談不到自己理想的價格就作勢轉身就走一樣。
但如果賣家不肯妥協,他還是會厚著臉皮回來的。
畢竟現在的自己在意的始終只有稿費,文抄公也談不上什麼文人骨氣。
很慶幸的是,對方退讓了。
「可以。」
夏一鳴又和程野說了一些關於發刊和稿費的細節,便掛斷了電話,聽筒放下後,程野忍不住在空氣中猛地揮了下拳。
「耶!!!」
程野有些興奮,雖然成稿最終還沒確定,但可以知道的是,自己這一次能拿到六千塊左右的稿費。
六千塊啊!就算放在二十多年後,一個高中生,能靠一個晚上寫出的東西,賺到這麼多錢,也足夠令人激動的了。
更何況現在是99年,這麼多錢,是自己老爸老媽的月薪加起來的兩倍。
先慎著,不告訴他們,等匯款到了再說。到時候給他們一個驚喜。
程野心道。
什麼東西最能刺激作者的創作欲?除了讀者的好評如潮外,就是稿費了。
接到《故事會》編輯部的電話後,程野像是打了強心針,心情變得有些雀躍,腦海中有更多的好文章湧現出來。
他坐在書桌前,拿起一張紙,把自己現在能想起來的小說靈感一一記下,以免事後忘記。
程野列了一個目錄,然後在目錄里挑了幾個滿意的,再次動筆寫了起來。
作業就先不寫了,明天早上早點起床去學校抄吧。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做了摸煙的動作,這是他上輩子的工作習慣,因為巨大的工作量而心裡發煩的時候,菸草能讓他快速平靜。
不過高中畢業前自己是抽不了煙了……先克服一下吧。
程野用著自己那台有些頻閃的檯燈,一直寫到天光黯淡,窗外徹底地黑了下來。
「兒砸!」
程野正寫得興起,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叫嚷。
程野嚇了一跳,回頭看去,直接程玉志叼著根煙興奮地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什麼東西。
「爸,怎麼了?」
「我給你買了個好東西,你看看這個。」
程玉志表情有些得意,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了個檯燈,擺在桌上。
程野低頭看了眼檯燈上的品牌LOGO,是松下。
程玉志高興地說道:「我今天在舊貨市場淘到的,你看看,這不是和新的一樣?傻瓜才花三百多買個燈,我這才花了八十塊錢。」
八十塊其實也不便宜了。這年頭,日貨,尤其是電器,在國內市場溢價嚴重。
畢竟現在國貨太拉,再加上消費者的一種媚外心態,日貨是品質的代名詞。
看到自己一直想要的護眼燈,程野愣了愣,他能想像到,自己老爹一天的經歷:
先抽空跑了趟商場,想要為兒子買護眼燈,結果高昂的售價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於是又兜兜轉轉到舊貨市場,買了一台二手貨。
程玉志興奮地拉拽電線,給檯燈插上電,然後開始摁動開關,卻發現沒有反應。
程玉志一怔:「停電了?」
程野看了眼正在發光的頂燈,沒說話。
程玉志再次蹲下來擺弄插頭,卻依然沒有亮光。
看著程玉志有些焦急的表情,程野無奈地說道:「爸,你應該是被人騙了,舊貨市場有很多人搞以次充好的把戲。」
「不可能啊,買的時候我親眼看著這燈能亮啊。」
「應該是被掉包了。」
「……」
程玉志忽然像是泄了氣般,身子猛然一頹,半蹲在地上,背影顯得格外瘦削。
程野想安慰一下老爹,手伸出去,懸在肩膀上空,始終沒有放上去。
就在此時,非常湊巧的,房間一下子暗了下來。
停電了。
2000年左右,動輒停電還是個正常現象。那時的普通老百姓,家裡常備蠟燭。
黑暗中,程玉志的眼眶紅了,不過父子倆都慶幸的是,程野沒看到這一幕。
當了父親的人,連哭一場都是奢望啊。
「爸。」程野這時候開口道,「家裡現在很困難,我知道,不過你以後不用自己一個人扛了。」
「嗯?」程玉志忽然敏銳起來,「你什麼意思?你不想讀書了?我打死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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