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季遲遲未能到來,嚴寒凍結了時間,獸群也沒有如期而至。我們與往常一樣,圍坐在主屋壁爐邊取暖烤肉。

  撲鼻的肉香在屋內瀰漫,火光印在每張臉上,讓笑容看上去如此清晰。我們談笑風生,早已將屋外的嚴寒置之腦後。唯有角落的老父親顯得憂心忡忡,與這溫馨的氛圍格格不入。他額頭又添了皺紋,鬢髮也比往年更白,角落的幽暗讓他的蒼老臉頰更顯陰沉。

  他似乎並沒有胃口,我接過媳婦手中的烈酒,遞給父親。

  「阿爸,喝酒,在想啥呢?」

  父親接過酒壺,小酌一口後又陷入了沉思。他將酒壺放到身邊,繼續把玩起那伴他多年的木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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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齡大了總是容易多愁善感,我也不便多問,繼續撕咬起手中的羊排。

  「我們必須在今年冬至之前,做好離開的準備。」

  父親終於是開了口。

  眾人都停止大快朵頤,笑逐顏開,房間頓時安靜下來。

  「離開?去哪裡?」

  我和老二幾乎異口同聲的問。

  「南方。」

  「那裡全是沙子,去吃沙嗎?」

  老二雙瞳圓睜,咀嚼著口中的羊肉,說話時口中油脂順著嘴角滑落,滴在胸前。

  父親撇了他一眼。

  「你他娘的就知道吃。」

  老二用衣袖抹去嘴邊的殘油,把頭偏向一側,滿心不平。

  「本來就是。」

  父親拿起酒壺,喝了一大口。

  「只有穿過大漠,我們才有活路。」

  「村長不是說,這不是常態,等兩年氣候就會好轉嗎?人家都不走,就我們走,以後孩子長大怎麼討媳婦?」

  父親開始惱怒,用拐指著老二。

  「老子看你就是捨不得城裡那些姑娘!」

  父親當著弟媳的面說出這句話,實在讓他難堪,弟媳的臉立即陰沉下來,瞪著老二,她眼神流露出的委屈大於怨恨,讓老二不敢與其對視。見一下子得罪了兩個人,老二悻悻地將手中還沒吃完的羊肉拋進餐盤,便不再與父親爭論。

  老二肯定是愛弟媳的,只是欲望過於強烈,他實在不能把控。

  我媳婦給我使著眼色,示意我緩和一下氣氛。見我遲遲沒有動靜,就小心翼翼地詢問:

  「阿爸,真沒別的辦法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父親心情更為沉重。父親沉默片刻,用極其平淡的語氣回答:

  「沒有。」

  這聲音微小到幾乎不能聽見,像是這答案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

  父親認為世界很快將被冰封,一切生靈都會被凍結,唯有南方才存有一線生機。

  他是從何處得到的這個消息,我們不得而知。他對此為何這般深信不疑,我們也不得而知。

  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無論有多麼的不舍,我們也只能離開。

  應當家的要求,這一整年我們都在為此做準備。

  我們找到村裡的牧民,先用驢換了馬。父親見牧民獸欄缺了草料,見機要用我們的木屋換他們的羊,他苦口婆心,好說歹說,最終讓牧民以十隻羊和三個帳篷的價格達成了交易。

  我們沒有被直接從自己家裡轟出來,父親爭取到幾個月時間為搬走做準備。羊被我們全部殺掉風乾。

  我和父親又去了城裡,這次是我們最後一次去往濱城。老二沒能和我們一起,弟媳不讓。我們騎馬進城,選了一輛帶有頂棚,且能供兩匹馬拉的雙轅車。這車還算別致,承載量也夠大,光是這馬車就用掉我們大半家底。

  準備完這一切時森林又被染成了白色。我最後回望了一眼離我們漸行漸遠的家。一個伴我們成長了二十年的家,一個從破爛不堪的小木屋,被我們親力親為改造成現在這般溫馨的家,心裡的不舍比地上的積雪更為濃厚。

  我們並沒徑直向南而去,而是轉向西南。馬車負重過多,車上只能再坐四人,我與老二只得隨車步行。

  目的地在穿越草原後的一座城寨,也是草原上這條蜿蜒綿亘,如同銀蛇般的河流的上游附近。那裡被叫作「西塞」。

  河面雖已結冰,顧及到車上貨物過於沉重,也不敢貿然在冰上行駛。好在河岸地形相對平緩,我們沿河上行還算容易。

  草原「雪」跡斑斑不再生機盎然,青草變得枯黃,被雪花壓彎了腰,偶爾會遇見一隻沙狐從草堆冒出,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向你張望。

  旅途的第三天,平靜的清晨被幾聲狼嚎打破。我快速披上外衣,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老二也拿著長矛走出帳篷,帶著興奮的眼神。

  「還有雪中送肉這種好事。」

  我會心一笑,也抄起長矛。

  「走,上那個坡看看。」

  我倆爬上位於東北方向的草坡,趴在地上向遠處瞭望。

  「哎,這風向不好,是朝東北吹的。」

  弟弟嘆息道。


  我將雙手拿到嘴邊,一邊哈氣,一邊快速揉搓著。

  「沒事,你可以把自己當誘餌。」

  果然沒過多久,東北方另一個草坡就出現幾隻狼影。

  「一,二,三,四,五,六。六隻,有戲。」

  老二舒展著四肢,為豐收做準備。

  狼群沒發現我們,它們悠閒地走下坡,方向朝南。

  「再等它們近點,你就跑出去大叫,吸引它們的注意,我掩護你。」

  我對著他壞笑,正當他樂意地點著頭時,那草坡又出現了一群狼的身影,有大有小,再加上前面那六隻,數量足有二十隻左右。

  數量過多讓我倆沒了狩獵的把握。老二就開始了他的日常抱怨。

  「怎麼?狼群出來狩獵還帶幼崽的?」

  父親這時也撐著拐杖艱難地爬到了坡頂,與我們一起凝視著遠方的狼群。

  我低聲徵求父親的意見。

  「阿爸,殺不殺?」

  父親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指向正北方的一處草坡。草坡上又緩緩走下四五匹狼。

  這麼多,肯定是沒戲了。正當我失望的時候,父親用手壓住我和老二的頭。可惜這舉動實屬多餘,我們正北方那草坡頂上,一隻白色的狼正遙視著我們。它比其它狼的體型略大一些,顯然就是這群狼的王。

  它從坡頂躍下,不緊不慢向我們逼近。我不清楚它們是如何做到的,在那白色狼王向我們靠近的同時,其它那些狼也都突然轉向,朝著我們走來。

  父親立即起身,恨恨地剁了幾下拐後就往回走。

  「去叫她們上車。」

  緊跟在父親身後的我怯怯地問:

  「阿爸,上傢伙?」

  「上個屁,去看好馬。」

  我們跑下去後,他又補上一句。

  「等會千萬別去招惹它們。」

  若不是親身經歷,你永遠都無法想像,這群狼的行為完全不像動物。

  首當其衝奔我們而來的就是狼王和最前面那六匹頭狼,它們圍住我們和馬車並沒有攻擊我們,而是很規範的圍成一個圈。我和老二一邊安撫著受驚的馬兒,一邊警戒著四周。我與他背靠背,預防著可能對我們發動攻擊的每個方向。

  我這個方向正對狼王,當我與其對視時,心中浮現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它的眼神如此堅毅,讓人感到更多的是敬畏,而非恐懼。

  父親與我們的女人在車上將早已準備好的肉乾遠遠丟到地上,距離肉乾較近的狼僅僅只是嗅了嗅,而其餘圍困我們的傢伙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阿爸,它們不餓,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我女人在旁諾諾地問。

  父親繼續拋著肉。

  「現在走不了,你看那裡。」

  他指著我們剛才準備埋伏它們的草坡,坡頂除了四五隻狼還留在上面,其餘的則帶著小狼走了下來。

  小狼很快就找到肉乾的所在,開始大口進食。

  奇怪的是,在小狼進食的時候,它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匹成年狼去爭搶。我很驚訝,在這饑寒交迫的時刻,這群畜牲還能做到這般井然有序,這讓我敬佩。

  肉乾吃完了它們也不吵鬧,只是遠遠的盯著我們,那眼神充滿了渴望。這渴望的眼神讓我想起兩天前那隻沙狐,它卻沒有這樣的待遇。

  我們就這樣投餵到它們全部吃飽,它們才依次離去,最後離去的狼王看了我們許久,或許這是它向我們表示感謝的一種方式。

  我拍拍身上的雪,無奈地看著弟弟。

  「真他媽的是雪中送肉。」

  老二也憤憤不平。

  「哼,第一次被狼打了劫,說出去恐怕遭人笑話。」

  我們開始收拾物資,準備繼續上路,

  老二一邊清點著食物,一邊喋喋不休:

  「才出門三天,食物就少了三分之一,真他媽晦氣。」

  「知足吧你,得多虧那隻狼王的靈性高。就當舍財免災吧。」

  父親將帳篷扔到車上,正好砸中他後背,這顯然是故意的。

  「其實它們早就發現我們了。如果這些畜牲昨晚跑來襲擊我們,我們現在估計都進了它們的肚腸。你有多大概率聽到狼在清晨嚎叫?」

  食物少了許多,馬車也輕快不少,之後的旅途雪越下越小,積雪也慢慢化開,除了坑窪的地面使我們履步維艱之外,再沒遇到什麼兇險。

  「阿爸,都走了二十多天了,什麼時候能到你說的那個地方呀?你該不是記錯了吧?」

  父親捧著一張羊皮,上面繪製著地圖,他眯縫著眼,端詳了好一陣。然後又借著太陽確定了方向。

  「沒搞錯嘛。」

  他四處眺望。

  「咋看上去這麼荒涼?」

  「可不是嗎,看前面那片黃沙,該不是到漠北了吧?你的地圖是不是有問題?」

  弟弟熄滅了營火,開始幫我打包帳篷。

  「幹嘛非得浪費精力去那個什麼西塞?直接往南我們估計都穿過沙漠了。」


  「穿過個屁,你知道那片沙漠有多大嗎?以我們現在這個速度,三個月都走不出去。我們不去把馬車換成駱駝。誰來搬這些食物?」

  父親把地圖卷好丟給我。

  「況且直接南下也不安全,肯特山附近是獵牧人的地盤,他們成群結隊,殺人越貨,我們怎麼應付?」

  「那現在不是沒見著你說的那個地兒嗎?」

  「我就納悶了,以前這兒不是一片耕地嗎,咋變成戈壁了。」

  「以前是什麼時候?」

  「跟你大娘剛認識哪會兒。」

  父親口中的大娘是我生母,弟弟未成謀面。別說弟弟,就連我都忘記了她的模樣。也許父親還記得,當提及我母親時,在他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惆悵。

  「二十多年了啊?」

  「對對對。」

  父親開始顯得不耐煩,我們最好閉嘴,與他繼續前行。

  又經過一天旅程,總算看見了那座所謂的城。它看上去根本就沒有父親所說的那麼繁榮,我甚至懷疑父親根本就不明白繁榮是什麼意思。

  它靜靜坐落於杭愛山山腰下方,遠遠仰望而去,只能看見一些用黃土堆砌的土牆,沒見多少煙火氣。

  慢慢靠近後,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物體,它埋藏在土牆之後。它形同一頂巨大的菌菇。說來你可能不會信,它的菌蓋圓而平滑,並不厚實的菌蓋直徑幾乎有四五十米。這個巨大「鍋蓋」是由位於它下方的,三根螺旋交織在一起的菌柄所支撐。菌柄相互纏繞形成的莖杆極其粗壯,卻只有十來米高。連接地面的菌根與連接頂部的菌蓋,都向著三個不同的方向伸展開。連接菌蓋的好似傘架的那部分又隨機分出枝椏,枝椏彎曲著搭落下來又與根部匯聚到一起。地上的菌根承扇形散開,形成一層層類似台階的平台。看上去極為壯觀。

  礙眼的是沿著這些「台階」修砌的那些土屋,而且大部分都殘破不堪早已荒廢。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詭異的巨物,在走到它正下方之前都沒眨眼。我用手拍了拍地上的菌根,十分堅硬,與石頭無異。

  「阿爸,這是什麼玩意兒?」

  「菌樞。」

  「這麼大個建築,他們是怎麼建造的?」

  「長出來的。」

  我驚訝得難以置信,又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菌根,它堅如磐石,以我的力道顯然撼動不了它分毫。

  「石頭能從地里長出來?」

  「你娘告訴我的,我咋知道。」

  「我娘告訴你的?她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我出身二十幾年中,第一次對我的母親感到好奇。

  父親沒有再做回答,只是拎著一串魚乾從車上跳下來。他帶我們來到一所客棧,並在客棧門前栓好了馬。

  老二等人早已因為對這裡的好奇四處閒逛起來,只留我一人陪同著父親。我隨他進入客棧,裡面陰濕的空氣漫溢著酒香。稀稀疏疏幾張桌椅,坐著稀稀疏疏幾個人。

  父親走到櫃檯,詢問起客棧老闆的消息。夥計很快尋來他們掌柜,那人比父親更顯蒼老,當他看到我父親那一瞬間,那老者滄桑的雙眸慢慢變得濕潤,微微顫動的嘴唇帶動著那布滿皺紋的臉頰。

  他停定片刻,從泛黃的衣袖中,伸出一隻如同枯枝般的手放到胸前,顫顫巍巍指著父親。

  「梁康?」

  父親微微點頭,眼神中流淌著深深的懷念與悵惘。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滯,好像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兩顆久別重逢的心跳聲。

  「梁康。」

  老者沙啞的聲音大了許多,他伸出雙手向父親走來,父親也同樣伸出雙手迎了上去。他們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好似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光陰。父親手中的魚乾像一個古老的鐘擺,在空中不停搖晃。

  他們之間的情感,仿佛比這屋裡陳年的酒香更為濃郁。兩人相互捧著彼此的肩,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深深地望著對方,尋找著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

  良久,老者終於注意到我。

  「哦,這是秋生,我和婉瑩的孩子。秋生,叫阮伯。」

  父親一般都稱呼自己為烏龜,我為孫子,聽到「秋生」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冒出來讓我實在不習慣,甚至還讓我有些羞澀。要從往日那些粗魯的習慣之中剝離出一絲禮節困難重重。我不知所措之時選擇了雙手抱拳,並帶著木訥和僵硬的表情。

  「阮伯好。」

  老者向我走來,用枯黃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看著我的眼神也充滿悲憐。

  「可憐的娃。都這麼大了。」

  他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過去,但我對此卻毫無印象。

  幾句寒暄之後,相聚的地點轉移到了老者的房間。父親也在這裡說出了他的計劃。

  「自從土地沙化之後,先祖就再沒來過這裡,聯姻會也因此取消了多年。很多人也搬離這裡加入到了別的部落。」

  老者給父親和我倒滿一杯水,也盤坐下來。

  「你們要想穿越這片沙漠,可能只能靠你們自己咯。」

  父親嘆了口氣。


  「可惜她娘死得早,不然事情也不會這麼複雜。」

  「你有著他們的骨肉,他們肯定會接納你們,只是茫茫大漠,要找到他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在一旁雲裡霧裡,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什麼先祖?什麼骨肉?我們是要去找誰?

  「我聽婉瑩說過,他們來自於一個叫WLTHQ的地方。你可曾聽過?」

  阮伯微微點頭。

  「聽過。」

  他起身走向一個木箱,從裡面拿出一張巨大的牛皮,攤開在地上。父親和我都挪了過去。這張地圖可比父親那張大了許多,也更加詳細。上面畫了很多大漠南面的地形,甚至還能在上面看見大海的區域。這些地點都標註了名字。只是我當年並不識字,所以看不明白。

  阮伯在地圖上指著一個點。

  「WLTHQ就在這裡,距離我們有兩千多里。曾經也有駝隊在大漠中往返過幾次,只因收益太低,風險太大,他們慢慢放棄了這條貿易路線。若你們執意要去,還得尋求他們的幫助。」

  父親的固執堪比龜殼,他意已決,誰都不能改變。阮伯將牛皮贈予了父親,父親就此謝過。

  在阮伯的幫助下,我們在西塞生活了近半年,杭愛山周圍還是能抓到些小型動物,待到五月初,總算是做好了最後的準備。曾經的駝隊在牛皮上為我們標記好了他們熟知的所有補給點,想要穿越這片大漠,每一個補給點都至關重要,倘若錯過,後果不堪設想。

  啟程那天阮伯送了我們好遠好遠,他們彼此都清楚,再這一別,便是永恆。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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