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雷聲達的疑惑與偶遇/元封的煩躁與憂傷
「緣乃何物?所謂因緣果報,緣連結因果,由業而起。一切身、語、意的造作行動皆為業。心為業之造作,思為行蘊之上首。人世間有生、老、病、死、刑之五天使示現,將生前行善業者處生天上,前生造惡業者勝於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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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天銅寺的高僧巍然坐在人群中央,雙目微閉,面容安詳,木魚在他手中穩穩地敲擊著,發出枯燥而單調的聲響。
「善哉茉莉,生於貧苦之家,而勤修善業,多與善緣,往生必投生於天道善趣。」高僧的聲音如同晨鐘暮鼓。
按理說,分水堂的弟子應當齊聚一堂,但現場的人數卻寥寥無幾,勉強將高僧圍成一個侷促的圈。
三位堂主中,僅有雷聲達一人到場,他原本修長的身軀好像融化了,背也駝了起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細細的雨點輕輕飄落,紛碎地灑在仰天大道的石階上,伴隨著高僧的誦經聲,雨水在石階上匯聚成小小的水窪,映出黯淡的天空。微風拂過,夾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清香,使得這肅穆的場面中透出一絲生命的氣息。
弟子們的神情各異,有的面露悲傷,有的則毫無表情,還有幾人神情恍惚,似乎在思索著茉莉生前的點點滴滴。
雨聲如低語般在場中迴蕩,交織著高僧的誦經,仿佛在為茉莉逝去的靈魂送行。
雷聲達今早剛接見了武盟的人,前幾日四明宗堂主擅殺武盟督察衛的人,本以為要惹出天大的禍端,但沒想到武盟的人好像並不準備追究這件事,言語中諱忌莫深。
並且由於茉莉的屍體被發現,武林內事成了兇案,現在現場和相關調查都已被市議會手下的巡警所接管。
法事結束後,雷聲達路過分水堂,此前世外桃源般的寶地,現在因為之前的那場戰鬥而破敗不堪,在調查結束前,也無法進行修繕。
至於分水堂的堂主袁世傑,這幾日請了長假,始終不見人。雷聲達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見到袁世傑後,質問他之前那離經叛道的行為究竟意欲何為。
雷聲達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四明山的山頂,這裡便是四明宗的禁地望波崖。他們的掌門已經在此閉關了數月之久。他看向守在門前的內門弟子問道,「掌門還是沒有說他什麼時候結束閉關修行嗎?」
弟子合起手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沒有,雷堂主你也知道,掌門所做之冥想絕不可在未完成時有任何分心雜念,因此掌門閉關修煉時從不曾言語。」
雷聲達用些許焦急的語氣說道,「如若掌門開口與你交談,請務必向他轉達,請他速速出關,如今宗門變故叢生,若掌門他老人家再不出來主持大局,恐宗門將遭不測。」
這位弟子依舊秉持著剛才的那副態度,「好的,若有機會我必定轉達堂主的意思。」
雷聲達沮喪地嘆了一口氣,一揮衣袖,悻悻地往山下走去。他所走的這條山道可謂曲徑幽深,道兩旁鱗櫛櫛比的懸鈴木將這裡構建成一個天然的綠色迷宮。
正在此時,他兀得看到一個身穿四明宗工作制服的年輕男子正手舉相機,半彎著腰對山道一旁的樹進行拍攝。
雷聲達自然記不得四明宗的大多數工作人員,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四明宗招募的員工都是年長之人,從未有過這般年紀的男子,再加上對方舉止詭異,看著不像什麼善茬。
於是他頓時藉助輕功移動過去,揪住對方的後衣領將他拎到了山林的一處隱蔽之地,丟到地上,低聲呵斥道,「你是何人?扮成員工來我四明宗何事?」
年輕男子沉鬱的臉上沒有出現預料的慌張,他旁若無人地撿起掉到一旁的相機,用手撫掉上面沾上的塵土草屑,抬起頭對上雷聲達的雙眼,鎮定地說道,「我叫約翰。」
「大膽小廝,一個漢人報一個外名,這種拙劣的把戲以為我會信嗎?」
年輕男子在檢查之後重新將相機掛到脖子上,隨後平靜地回答道,「看來堂主對我這樣的小角色沒印象,不過也屬正常。」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連著掛繩的工牌,掛繩採用的編織工藝和上色是四明宗所獨有的,這些令人咂舌的小細節一直是四明宗所樂此不疲的。
「這是你?」雷聲達接過工牌,看著上面的照片,不禁有些啞然失笑,那赫然是一個約莫四十餘歲的老黑人。
「這當然不是我,」年輕男子直起身,雷聲達這才注意到對方比他想像的高,「這是真正的約翰,這幾天他失蹤了…..大抵也是死了,就像那位茉莉一樣。」
雷聲達記得自己宗門好像是有那麼幾個外籍員工,但對方從剛才開始的一舉一動都讓雷聲達不得不充滿戒心,「你倒對我們宗門的事情有幾番了解,不過你既渾水摸魚進來,肯定也早有預謀,趕緊將自己的目的如實供述,我尚可以讓巡警對你從輕發落。」
男子意外地笑了一下,「你還真是有意思,我還以為像你們武林中人講這些威脅的話開口閉口都是『饒你不死』呢。」
雷聲達有些摸不清對方的底,就像是一個怪奇的集合體,時而悲又時而喜,「莫要再給我逞這些口舌之利,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境地嗎?我的耐心有限。」
元封思索了下,他認為雷聲達就剛才的言行舉止也算相當正派,看起來姑且是個可信之人,並不像自己從前所想的武林人士那般。
況且自己現在落入對方手中,處於不利的境地,如果什麼都不說,想來也很難過這道坎,
「我叫元封,是庸城的私家偵探,這個叫約翰的四明宗員工委託我調查貴宗弟子茉莉失蹤的事,但調查行至一半,我的委託人也聯繫不上了。你也知道,以個人名義申請調查實際上在庸城的法律中是不被允許的。出於對客戶負責的職業道德與契約精神,我才出此下策混入四明宗。」
元封說完將自己掛在胸前的攝像機舉起,「我平時就用這個拍照取證。」
「你這說法有什麼依據?」雷聲達眯起雙眼,偵探顯然不是很相信元封的說法。
「自然是有的。」元封邊說邊打開手機,將自己和約翰後續關於茉莉的一些聊天記錄展示給雷聲達看。
「似乎你所言非虛。」雷聲達謹慎地打量起元封,「若是一般人知道前路兇險未卜,早就逃之夭夭。你倒是寧願行此險招,也要一路追查到底。也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有情有義?元封在內心發出沉重的嘆息,一如他收到約翰寄過來的遺物時帶著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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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快遞寄到了公司內,署名是約翰。在這之前元封已經在手機上與約翰失聯了整整兩天,自己過去的通話和消息都石沉大海般渺無回音。
所以當元封看到包裹時心裡閃過無數不妙的預想。黑色的防窺袋緊緊包裹著裡面的內容物,剛好讓元封一個人雙手抱起,不大不小,不重不輕,正如約翰生命的份量。
元封仔細翻看了下快遞單上的信息,包裹是一天前發出的,想來約翰寄出這個一定有所囑託,只是這份囑託元封不知為何到了自己手裡,自己又是否擔當得起。
元封像是被抽去了脊椎,癱軟地靠在地鐵的椅背上,對面的投影屏幕仍在播放著月壁雙劍的那首已經在新樂榜上占據第一位好幾星期的主打歌——縱意江湖,歡快輕巧的歌聲在此時整得他極其煩躁,他戴上耳機,阻止這兩頭賣弄風騷的母豬用那靡靡之音打擾自己清淨的耳廓。
剛巧在對面的座位上,還有一對年輕情侶正散發著他們愚蠢低賤的劣質荷爾蒙,像兩坨黏在在一起,不分彼此的稀狗屎,就差把座椅當成享歡的床。元封認為他們只配一起被衝下馬桶,到那潮濕陰暗的下水道里纏綿。
元封走出地鐵站,迎面而來的卻是出乎意料的湛藍天空。陽光灑下明媚的光線,照耀在他的身上,仿佛在嘲諷著他此刻的心情。明明現在的庸城是雨季,然而偏偏在他最需要一場痛徹心扉的雨來沉澱情緒時,天空卻犯賤地放了晴,這讓元封由衷地不快。
元封沒有耐心地邁著大腳步穿過社區長長的巷道。武器授權店的老闆看到元封,滔滔不絕地兜售起他剛拿到授權的新虛擬武器。「我大概不考了。」元封扭過頭,回以冷漠的目光。
接下來是熟悉的那位秘籍奸商,元封看著地上那堆琳琅滿目的武功秘籍,對旁邊一位正從眼睛中投射出熱烈光芒,挑選著秘籍如同覓得至寶的年輕學生說道,「忘掉你的武俠夢吧,這裡擺出來的都是一坨騙錢的狗屎。」
元封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滿意地聽著那個早該被受坑害過的可憐顧客拿鞭子好好賞一頓的賤種於身後傳來的陣陣粗野叫罵,每一個腳步都踩出歡快的音符。
走到盡頭那家仿生人偶店,元封沒等老闆攬客,便主動開口道,「HG19,一個彈匣。」
「好嘞。」老闆殷勤地答應道。
「別給我整別人打過的,給我換個全新的,不需要語音。」元封揚起下巴點了點那個被綁著的人偶。
元封架起步槍對準人偶,子彈伴隨槍口的火焰傾瀉而出,將人偶的皮肉撕扯得上下翻飛,體內的假血也隨之飛濺,落到元封的臉上。元封用袖口擦去臉上的血滴,無趣地放下槍,內心沒有泛起一絲漣漪,重新抱起地上的包裹往家裡走去。
電梯如同往常一樣緩慢而沉悶,金屬的門在每層的停頓間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可這一次,元封心中卻暗自祈願它能再慢一點,再慢一點。
他握著手中的包裹,指尖感受到那包裹的邊緣,質感冰冷而堅硬,仿佛傳遞著某種無形的重量。這個包裹對他而言,宛如一個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裡面隱藏的神秘就會傾瀉而出。
電梯依舊緩慢地向上移動,透過玻璃的燈光投射在他緊繃的臉龐上,映出他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元封的腦海中浮現出過往的種種,就在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某個轉角,那裡潛藏著不可預知的結果與後果,等待著他的選擇。
房間裡瀰漫著一片沉沉的黑暗,空氣渾濁得令人窒息。由於唯一的空氣潔淨機早已故障,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積聚的濃烈氣味始終無法散去,像是無形的陰影籠罩著一切。
元封通過聲控打開了客廳的吸頂燈,將手中的包裹放到桌子上,疲憊地往沙發上一躺,身體深深陷入那柔軟的織物中,仿佛連靈魂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長時間一動不動,像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他目光呆滯地望向窗外,耳邊只剩下周遭的安靜和偶爾傳來的機械轟鳴聲。
不遠處,一輛畢方S8飛車呼嘯而過,電機聲刺耳而尖銳,打破了這一片寧靜。
元封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念頭:這輛車的價格,自己現在的工資需要整整一百二十八年零八個月才能買得起。想到這裡,他不禁苦笑,約翰大概連這條路都走不完。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外包裝雖然簡陋,卻仍舊透出一股熟悉的安慰。
這種西方傳來的廉價刺激方式至今仍未被徹底取代,仿佛是人與人之間唯一能夠輕易分享的苦澀。他點燃煙,煙霧繚繞間,心中的焦慮漸漸被緩解,仿佛在這種瞬間找到了些許依靠。
隨著最後一點菸草燃燒殆盡,元封終於下定決心拆開這個包裹。
裡面的東西實際上非常簡單,一套制服,一封信,一個光碟,但擺得卻相當亂,制度被揉成一團,導致裹在裡面的信變得皺皺巴巴,元封想這應該是約翰在情急之中打包好的。
這封信並不是給元封的,上面潦草地用英文寫著一個女人的署名和地址,元封推測是約翰早就寫好,卻一直沒能寄出來的。
元封簡單整理後,將所有東西一一擺開,四根手指同時暴躁地敲打著桌子。這制服元封已經檢查過了,只是單純的工作制度,信和光碟都被衣服包著,應當是當時約翰想寄出這些東西又害怕單獨寄出不保險,就在一時沒有合適東西的情況下選擇自己的制服作為最原始的保密措施。
這封信代表著約翰最後的留戀,大概率是希望自己轉交給他母親的,畢竟他沒有配偶。也就是說,約翰唯一想要交給自己的,只剩下了這個光碟,這個光碟代表的是約翰最後的期望。
但可惜的是,元封現在剛好沒有合適的設備讀取這老舊的光碟,他只能將光碟小心地藏到房間的一個隱秘保險柜內。最後拿起信,準備先完成約翰的囑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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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是一位行動已經顫顫巍巍的黑人老婦,依靠骨架而撐起的虛胖身軀靠在門框上,眼眶和眼球幾乎要合攏在一起,就像肯亞草原雨季後的泥水潭,骯髒與塌陷內蘊含著唯一的清澈。
她看到元封的相貌先是吃了一驚,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又閉合,用帶著嚴重口音的漢語說道,「請問你是誰?你、是、誰?」
「No biggie,I could speak in English.(沒關係,我可以說英語。)」元封用自學的、勉強能夠交流的英語回復道,「My name is YuanFeng.I am a friend of John’s.(我叫元封,是約翰的一個朋友)」
「I see,(我知道了)」約翰母親放下警惕,吃力地用手按著門框,撐起自己的身體,為元封讓出一個剛好能夠通過的位置,「please come here.(請進來吧)」
「My pleasure.(非常感謝)」元封謝過對方,卻發現入門處並沒有準備室內用鞋和鞋套,尷尬地立在門口處,這位老嫗見狀擺了擺手,示意元封並不用在意。
「I had heard Jack talk about you.(我曾經聽約翰提起過你)」老婦人用嵌著黑色雜質的指甲,抓了抓自己的額頭,看著元封的臉說道,「a very special friend,he said.(他說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朋友)」
「Really?(真的嗎?)」若換平時的元封可能會覺得竊喜,但當下的他只覺得這些話每句都對自己無比沉重,像壓在胸口的石頭,越來越讓他喘不過氣。
「Of course,(當然)」約翰母親看出元封的表情有些陰鬱,「Are you OK?Kid.(你還好嗎,孩子?)」
「Not bad….(還行….)」元封觀察著客廳的環境,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客餐廳,能直接看到旁邊虛掩著門的臥室和一旁的廚房。
餐桌上的速食意面吃到一半,從已經有些稀的肉醬可以看出這是從冰箱內拿出來後重新加熱的。
「I'm just delivering a letter for John today.(我今天只是來轉交約翰的信的)」元封不是很願意繼續在這裡待下去,雙手將自己重新撫平後的信鄭重地遞給給對方,「I’m afraid I have to leave now.(我現在要走了)」
「Oh,非常感謝你,」老婦人用她那乾癟的、能清晰看出骨頭和血管紋路的手接過信。
「But why didn『t he call me?(但是他為什麼不直接和我說呢?)」老婦人用奇怪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望著元封。元封眼神閃爍,躲避著這似乎將要灼燒穿他瞳孔的視線,沒有回答,他越來越懊悔親自來到這裡遞交這封信件,只想趕緊轉身離開。
「Hold on a second.(稍等一下。)」老婦人用溫和的聲音叫住元封,扭動著略顯肥碩的身軀往廚房走去。
她打開抹滿油漬的柜子,將一個個圓滾滾的橙子往布袋裡裝,隨後雙手提著袋子,把這份既甜又苦的負重交給元封。
元封接過袋子,如釋重負地走出房門。他沒有立即離開,一個人坐在樓梯的台階上,漫無目的地從褲兜中摸索出手機。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意志推動著元封,讓他鬼使神差般地打開了之前自己上傳到網站上的那部微電影。元封不斷下拉刷新網頁,但無論加載的圓圈轉動多少個輪迴,評論區中依舊只有唯一的一條留言。留言寫道「很棒的電影」,同時在後面跟著一個大拇指表情。
元封認得這個帳號。
元封再也沒有精神支撐下去了,他悄悄又往下走了兩層樓,然後在其中一級坐下,支起兩隻胳膊,頭垂在雙手上,低聲哭泣起來。
袋子裡的橙子散落一地。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