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是現在這樣啊。那些個高高在上的公侯王爵,為了爭權奪位,父子相殘,兄弟鬩牆,朋友倒戈,先前最看重的那一套禮義綱常,現在跟路邊的雜草一樣!唉,其實說多了你也不懂。」講故事的男人說得累了,從懷裡摸出個酒壺猛灌了幾口,他咂摸了下酒味,品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這酒哪裡打的?不像我讓你打的那種酒啊,味道不太對啊。」
聽故事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他睜大眼睛搖搖頭,擺出一副茫然無辜的樣子道:「我不知道啊,就是在老地方打的,依舊是兩文大錢,打酒的胡掌柜親手遞過來的。」
按大晟《商律》,一銀錢值一百文銅錢,五銅錢值一文大錢。男人平日裡做些桌椅板凳之類的器件,手藝還算不錯,一天也能掙到七八文大錢。
男人被村里人叫做老宋,看起來比實際歲數顯得更老,他自稱只有四十五歲,卻已經兩鬢斑白。老宋早年木匠出身,腦袋一熱跑去當了兵,後來竟成了瞎子,雖眼盲,但他心中手上卻自有規矩,做出的木工活計雖說不上巧奪天工,但也從未失了尺度。
老宋好酒,據他說從會吃飯起便喝酒。他常當著眾人自吹自擂,說他做木工的手藝,可遠不及他品酒的本事;若是有一天讓他喝到世上最好的酒,他這一輩子也便是死而無憾了。
老宋又狐疑地喝了一口,然後「啪」的一下把碗摔碎倒地上,生氣道:「你不知道?你小子可別想蒙我,我的舌頭就是一桿秤。這酒倒算是好酒,像是十年陳的關外二鍋頭,可惜味道寡淡至極,因為有人摻了兩成半水在酒里,把它糟蹋了。你小子說實話,是不是皮癢了,串通外人蒙我?」
少年心裡倒是發虛,不由得往院門溜了幾步。酒里摻水確實是他搗的亂:他在酒館給老宋打酒時,跟村里酒館的掌柜老胡吹了幾句老宋酒仙下凡之類的話,結果胡掌柜很不信老宋喝酒的本事。於是他倆就打賭,故意把老宋常喝的村酒換了陳釀酒,又掂量著摻了點井水進去。若是老宋品得出何酒,摻幾分水,胡掌柜便送少年一個寶貝;若老宋說不出來,那少年接下來的三個月,就得每天傍晚到酒館劈一個時辰的柴。
眼看著老宋正在手作台上找趁手的東西揍人,少年腳底抹油,眨眼間已經溜出院門了,只剩下老宋在屋裡一個人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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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溜出院門,在村道上向酒館一路小跑。
少年名叫白清明,從小便跟著母親生活在這村里。他也許和一般楚國鄉下小孩沒什麼不一樣,至少八九歲的時候是這樣。他曾和村里其他的小孩一樣,梳著總角的小髻,像小牛犢兒似的一樣活潑;他也常常跟許多小孩一起跑到村外的河裡去鳧水,與同齡人戲水玩鬧,一直耍到落日時分母親跑到河堤旁,拿著竹竿把他往岸上趕的時候。
那是他打記事起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是美好的日子往往不長。到他十歲的時候,母親突然得急病死了,日子便慘澹下來。白清明自幼便沒見過父親,據母親說,白清明還在娘胎里的時候,父親被楚國官軍徵調走,就再沒了音訊。
生活總得繼續下去,於是白清明獨自度過了許多形影相弔的日子,那段時間他要麼整天待在河邊,呆呆的望著水天交際的那一條線;要麼爬到一棵很高很高的樹上躺著,聽著耳邊雛鳥嘰嘰喳喳的乞食。這一段時間裡,白清明心裡懷揣著不切實際的奢望,寂寞得幾乎快要發瘋。
後來,村裡有好心人牽線,讓無父無母的白清明就認了瞎子老宋作師父,學木匠活,一來二去兩個人都可以相互照看,白清明長大了也有手藝傍身,不至於成為一個痞子混混為禍鄉里。但說是學手藝,其實頭兩年也只能幹些跳水掃地、磨刀銼鋸的雜活,還有給老宋跑腿,這半年才真正學到一點木匠的手藝。
跟著老宋也不是什麼天大好事,只能說是有口飯吃。據說老宋年青時入行伍當過軍官,留下了不少臭脾氣;而且他常常酗酒,一喝醉就大發脾氣,只要是看白清明不順眼,他動輒便打,打到酒醒了為止。
白清明在無依無靠的那段日子裡,卻也練成了那麼一股子木頭脾氣,再怎麼打也不跑不哭,就用胳膊抱著腦袋硬抗,有一次疼得昏過去了也沒求饒一句。打上一兩個時辰,到白清明快扛不住的時候,老宋的醉意基本就消退了,酒一醒心就軟和下來,於是就抱著這無依無靠的孤雛大哭,甚至還磕著頭給白清明道歉。老宋清醒時勉強算是一等一的好人。
白清明挨打時也會想,酒醉的那個混帳老宋是不是另一個人呢?他有時候打酒時,也曾偷偷抿一兩口,卻從不覺得自己會變成另一個人?
等過了兩三年,白清明吃了幾年熱飯,身量高大健壯了不少,十三四歲便和尋常青年人一般高了,似一匹脫韁的野馬,使老宋奈何不得。這幾年白清明扛了不少打,屁股都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已經不是一般的耐打了。你倘若使出尋常氣力打他,他也不甚疼;需使盡十分氣力,才能打疼他,可這麼狠命打也未免太累。且把他打跑了呢,也沒什麼好處,反而不好支使白清明幹活,到頭來反倒是自己吃虧。老宋這幾年也自覺漸漸老邁,不在似從前那番恣肆縱酒、把酒當水喝了,酒量漸漸控制在每天一壺上下。
白清明踏進酒館時,正是傍晚。此時酒館裡有許多賣力氣的青年漢子,到酒館花上四文銅錢,便能買到一碗溫熱的黃酒,一邊喝一邊和身邊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大部分時間在聊女人。喝完了身上暖洋洋的,一下子便能忘卻做活留下的酸痛,好好歇息了。
白清明從這些人身邊擠到櫃檯前,看到胡掌柜正在和一個寒酸道人掰扯,他剛要打招呼,胡掌柜餘光便已經瞥到了白清明,笑眯眯道:「小明,來砍柴之前,怎麼不跟你的瞎師父討把好柴刀來啊?」
白清明得意的笑道:「胡大伯,我師父只喝了一口就嘗出來了:十年陳的關外二鍋頭,摻的兩成半水,對不對呢?」
胡掌柜樂呵呵地笑了起來,拈著八字鬍大聲道:「有人說你師父是酒仙下凡,這一世註定喝酒喝瞎的,我原還不信,今日一看原來是真的!」周圍村裡的男人們都鬨笑起來。
他接著從袖子裡掏出個長條狀的東西遞給白清明,小聲道:「我也不蒙你,我給你說的寶貝,是前段時間有伙土夫子來這裡喝酒,大約是走空了沒現錢,放在這裡賒酒錢。昨天聽說那些土夫子被官府捉去砍頭了,我才拿去找懂行的先生看了看。先生說倒是個古的,卻也不是啥值錢玩意兒,大概是什麼野墳里順便刨出來的。我願賭服輸,把這寶貝給你。」
說罷,便向那寒酸道人作揖道:「道爺,現在這寶貝不是我的了,道爺向我要了好幾天,如今便找這位小朋友討要去吧。」
白清明笑嘻嘻道:「我就知道胡掌柜的一諾千金,著實讓人心裡敞亮!」於是伸手接過。
接觸到那「寶貝」的一瞬間,白清明心頭忽的一緊,像是心被人緊緊攥住,但頃刻又回歸了正常。他不由得仔細端詳這東西,卻是個約莫一尺來長的、泛著幽幽古銅色的骨笛,通體晶瑩,笛身上有五個孔,沒有其他多餘的紋路。入手的質感很奇怪,十分堅硬且冰冷,也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骨頭雕成的。
既然是笛子,應該能吹響吧?白清明心裡想著,就把骨笛湊到嘴邊,想聽聽這玩意兒到底是啥聲音。
「小友,慢!」那道人一個箭步就衝到白清明面前,劈手便奪去那笛子,鄭重道:「我勸小友還是把這東西給我罷,你若吹響了這笛子,恐怕活不過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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