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門破
夜已深了,天空似乎被一整團極大極厚的,黑綢緞似的黑雲給裹住了,再看不見一點點天光。而在這高大關城外的天地之間,也只有獵獵作響的悲風會偶爾呼嘯,打破死一般的寂靜。
這裡是天門關,是守衛帝都的最後一道關隘。天門關高大的城樓正對著的平原上,相距不到一里,便是叛軍的營寨。他們篝火的火光在平原上一直延伸,一直伸長到看那不到的地平線上。
蒼灰色的城牆之上也有微弱跳動著的火光,那是守關軍隊的火炬,在高處被風吹得飄搖。城牆的垛口後,有許多士卒耐不住守夜的睏倦,癱倒在堆著砂石的麻布袋旁,背靠著女牆小憩。
這些守關的軍士,便是勤王的所謂忠義之師了。他們本分屬不同諸侯麾下,如今統一調度起來,卻是聯絡不暢,管理混亂。本來規定的三班輪值,卻因人員不明而輪值混亂,有些軍士甚至連續值守兩班,所以便有了不少疲憊不堪打盹的軍士。
一位身材高大,白盔白甲的青年將軍從城牆上大步走過,身後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弓箭手。他們用不輕不重的力度敲打在士卒們的頭盔上,來打醒睡夢裡的守關士卒。軍士們被叫醒後,看清來人的身份,忙低下頭回到自己的位置,老老實實地繼續站崗。
「蘇將軍!」一名千夫長火急火燎地趕來,跑到蘇將軍身前時一個踉蹌:「手下的人不懂事,懈怠了軍紀……」他的面色潮紅,聲音有些發顫。
蘇將軍微微頷首,溫和道:「不怪他們,這其中的內情,我是知曉的。兄弟們連日值守,疲累了些,歇息一下也是無妨的。我看你們的甲冑,是楚國的軍士吧?不知可認得白將軍?」
那千夫長聽此,心中一喜,忙道:「是,我曾是楚侯手下親衛,這次跟隨我家白將軍一同平叛。早聽聞蘇將軍少年英雄,竟還如此體恤士卒,真是我天門關將士的福氣啊!」
卻又聽得蘇將軍淡淡地道:「我平素聽聞白將軍治軍嚴謹。而你呢,陣前飲酒,軍中聚賭,軍法當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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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長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他確實剛偷飲了幾口,也私下和自己營里的兄弟賭了些小錢。但這些都是行伍弟兄之間的私事,卻如何為這姓蘇的得知,而且便要砍頭?
「我是楚候直屬,沒有楚國的手諭,你不能殺我!」
蘇將軍掏出一枚金色的物事,那夫長看去,呼吸便幾乎停止了,那是一枚金制的虎符。
「先斬後奏,皇權特許。我能殺你,而且為正軍紀,必須殺你。」
夫長的聲音漸漸變為嗚咽,最後完全聽不見了。隨後,這位千夫長被幾個步弓手拿下,定於明日處斬。
解決完這件小事後,蘇將軍繼續在城牆上巡視。方才見證了將軍的殺伐果斷,士卒們都不自覺握緊了手裡的武器,握得手心冒汗。
將軍名蘇見深,其實還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永遠一副冷麵孔,行動間帶著上層軍人世家特有的那麼一股子貴氣。但他又絕不只是個承蒙祖蔭的公子哥兒,他剛從北部邊境調來,在叛軍到來之前他正北境鎮守,與蠻族人在馬背上戰鬥了數年,經歷大小數十仗全無敗績,是蠻族人公認最難纏的中原將軍。
據說他是皇帝親自拔擢,在平叛前線失利的情況下,被特命為天門關的守將。那金色的虎符,是當今皇帝親自授予他的,見之如皇帝親臨。他手裡有一半,皇帝手中一半,合起來便可號令天下軍馬。
而這次的叛軍,也不同於以往泥腿子造反的烏合之眾,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諸侯叛變。
離國公覬覦神器已久,在離國境內養兵十年,野心隨兵力漸漸膨脹,近年來屢屢挑釁皇家。靈帝十一年入天都城朝覲靈帝期間,離公多次派人私下向禮官詢問天子禮器之規格;靈帝十三年春,離國公派人入王都述職,返回離國途中,踐踏王幾剛種下的禾稻,此為極大不敬之舉。朝中御史聯名上書,欲削去離國公爵位封地,交付朝中治罪。其中有御史收受過離公五千金,暗中知會離公此事。
於是在六月初,禾稻分櫱的時節里,離國公便扯起大旗,打著「清君側,正天道」的名義來行反叛之事了。
其他諸侯國見離國起事,倒也很快組織起來勤王的軍隊,由王師調度,一同平叛。
起初蘇見深以為,王師聯軍數倍於離軍,全由不亞於他的帝朝名將調度,又占盡堅城險關,就算不能很快擊潰離軍,但至少能打持久戰。拖到冬季到來,風雪襲來,離軍糧草供應受阻,又無禦寒冬衣,叛軍必然會倉皇退軍。誰能想到,離軍的戰鬥力超出了王師聯軍的想像,前線連連失利,數位帝朝名將戰死。
奇怪的是,離軍雖然攻下了不少城池,但進入城池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整備的數日裡,他們用銀錢向百姓購買軍糧、水草,把他們的戰馬餵飽,把他們的武器磨利,然後便立刻開拔進攻下一個城池,不留下一兵一卒守城。
與其說他們是在「攻城」,不如說他們只是經過這個地方而已。他們的目標只有帝都天都城,而金錢、領土對他們就像泥土一樣,他們就像是沒有欲望沒有恐懼的攻城機器。
蘇見深回到城樓上,望著關外平原上的叛軍陣營里的火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實在想不明白叛軍首領,也就是那位世襲公爵——離國公的真正目的。離國公曾是他父親的同袍弟兄,他年幼時經常隨父親赴離公的家宴。離公沉默少言,實在是個中正嚴肅、端莊古板的人,若說這樣一個人會造反,他一開始也是不可置信的。
在火線上任前,他倒也是聽說過一些將領之間的傳言,傳言道:王師屢次失敗的真正原因,是離軍陣中有巫師相助。巫師在戰場上操縱天象、引動風雷,甚至可以用符水讓離國的軍士失去痛覺、刀槍不入。
對於這些亂力怪神的東西,蘇見深聽的不少,但他從來不信這樣的力量可以為人所用。如果把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作為戰敗的藉口,那名將們一代代所學所用的用兵之法就成了笑話,甚至連武人這個職業也都成了笑話。
蘇見深決不能接受自己的一生是個笑話,出自將門之後、從小習武的他骨子裡是個很驕傲的人。他要誓死守住這座天門關,就連生死都是次要的事。
他這些天幾乎翻爛了天門關的結構圖,心中設想了無數敵軍可能發起的攻勢,對任何一種攻城之法都想到了堪稱完美的應對之法。他自己帶來的部曲不必說,諸侯們再各懷心思,也一定不願看到離國打進天都城,挾天子以令諸侯,所以諸侯手下的這些軍士一定會盡力。而天門關本身就是一座雄關,是無可置疑的天下第一關,敵人若要攻進關來,難如登天。
據設計天門關的工匠說,天門關是不可能被正面攻破的。天門關城牆高有七丈四尺,厚有兩丈四尺,用的是上好的青石城磚,砌牆的粘合劑是糯米砂漿,粘合緊密,就是刀片都插不進去。況且,內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線組成重疊並守之勢,城台、箭樓、角樓星羅棋布,敵人攻不到城下,恐怕便已成了刺蝟。
火攻、雲梯、掘地、引水、下毒之法,他都曾想到,但都難對天門關產生威脅。蘇見深有時也很好奇:離公會用怎樣的辦法,突破這座天門關?
「鐺——鐺——鐺」打更的軍士敲著梆子,不知不覺已至三更。蘇見深站在城樓上向外望,離軍的陣地中火光早就暗淡了,天幕上也沒有一點星光,城樓外的一切都是黑的,黑的讓人心裡發毛。
也許是征衣有些單薄,蘇見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接近黎明之時,在睡著的最安穩、醒著的最睏倦的時候,天門關外的夜幕中仍然是看不到一點星光,死一樣的黑暗仍然詭異的保持著。
忽然天上出現了火光。起初是火星似的那麼一小點白光,之後慢慢變大成為一個極大的火球,原本漆黑的夜空瞬間猶如白晝。在極尖銳的爆裂聲中,天門關的所有人,不論醒著或是在夢中,都無比清楚地聽到了這一聲爆鳴。站在關牆上的守軍,只要抬頭看天的,便成了瞎子。
隨即到來的是無限大的破壞,爆炸聲、崩塌聲、燃燒聲和無數人的慘叫聲接連響起,最後是戰爭的號角和喊殺聲。
從大晟建朝立國之初修築的天門關,用以防衛帝都天都城的不破壁壘,無論是蠻族入侵、農民起義,或是藩鎮作亂,都從未被攻破過。人們都願意相信,這天下第一關會像傳說中的擎天之柱一樣,永遠庇佑著天都城。
但古代的聖賢也曾教導過他們的弟子:萬事萬物皆有盡頭。
沒有永遠屹立不倒的山,沒有永遠奔騰不息的河。山河如此,更不用提這麼一座小小的關隘了。
當然,也不會有永遠延續的王朝。
晟朝靈皇帝十三年八月底,從未被攻破的天門關為天地異象所毀,關內守軍一時死傷摻重。離軍卻毫髮無傷,反而趁亂攻入關內,關內六萬守軍戰死,守將蘇見深下落不明。
次月初,離軍浩浩蕩蕩地湧入了帝都天都城,城內的羽林軍進行了象徵性的抵抗後,被宣布遣散,由離軍負責天都城防衛事宜。
離國公昂首闊步登上太極宮八十一層玉石台階,在諸大臣恐懼的眼光中劍履入殿。晟朝靈皇帝親自端著他的衣袂,授其離王冠冕,加九錫。在大晟始皇帝立朝後二百七十六年,晟朝出現了第一個皇帝親封的異性王。
各諸侯們於是看清楚了舊時代的覆滅,紛紛收起了曾經的偽裝,開始了瘋狂的窮兵黷武。以往以禮樂維持的舊秩序轟然倒塌,而新秩序將由無數人的白骨重新堆砌。
亂世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