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5章 要說謝謝嗎?
第1095章 要說謝謝嗎?
天空被五顏六色的焰火照亮了,它們有時是盛放的花朵,有時是飄落的雪花;有時是向四面八方逐漸擴散開來的一道道波紋,而有時則乾脆變成了松鼠、兔子或飛鳥的模樣,讓這些渺小生靈有生以來頭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觸摸星空。
妖精們圍著篝火又唱又跳,不喜歡火焰但又喜歡湊熱鬧的魔法草藥隔著一個謹慎的距離為之歡呼喝彩,被舔得一乾二淨的空盤子端下去後,很快又有新的食物出現在餐桌上,橡木酒桶中的美酒如溪流般汩汩湧出,在草地上匯聚成甜美的湖泊,卻永遠也不會見底,仿佛它們都被賦予了魔法的神奇效力,乾淨的盤子會自己補充食物,而空了的酒桶也會自己盛滿美酒。
這場宴會逐漸來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但盛大的熱鬧景象還缺少一些華麗的點綴,於是在天界忒彌絲那裡碰了一鼻子灰的愛麗絲終於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氣呼呼地從林格那裡搶走了保存煙花的木箱,然後帶著幾個愛湊熱鬧的傢伙——謝米、蕾蒂西亞、小羊以及小太陽——跑到了櫻草花田的邊緣,開始往夜空發射煙花。
她們似乎把這當成了一種有趣的遊戲,或者說是一場比賽,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她們互相炫耀誰發射的煙花比較高、比較遠、比較大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某隻小蝙蝠對愛麗絲作弊的憤怒控訴。雖然不知道天才玩家是如何在放煙花這種事情上作弊的,但總之很符合她的本性,所以眾人也只能感慨一句真是個沒有底線的傢伙。
林格坐在一處小山丘上,安靜地欣賞著夜色下的焰火表演,煙花的盛放總是一瞬間的事情,而熄滅又是如此遽然,明滅不定的火光落在年輕人的眼眸中,忽明忽暗,看起來就像有很多顆星星同時在裡面閃爍似的。在他的左右兩側,粉發女孩和銀髮女孩原本還在較勁,你一句我一句地針鋒相對,但當煙花炸響的噼里啪啦聲不斷傳來後,她們也逐漸安靜了下來,學著像林格那樣仰起頭,用或好奇或震撼的目光,注視著這對她們的記憶來說絕無僅有的一幕。
梅蒂恩知道煙花,也在書上看到過類似的描述,但林威爾市的夜空總是被塵埃與陰霾覆蓋,很少有人想用煙花慶祝什麼,所以她是第一次欣賞煙花表演,對此感到好奇;天界忒彌絲的目光延伸至兩個古老的宇宙,親眼見證過一幕幕對凡人來說堪稱奇蹟的景象,但她不知道煙花,所以也是第一次欣賞煙花表演,對此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
好奇心來自生命對記憶中一切似曾相識之物的追溯,是他們在宿世的血脈中追尋自己;而震撼感則來自於一種自身難以想像的奇妙的概念,無論它有多麼渺小、多麼卑微、多麼不值一提,只要從未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那麼總能讓你感到驚訝的。
所以,凡人在聆聽長者的訓誡時,不禁想像他們所說的高山、懸崖與遠洋是為何物,直到親眼見證時才恍然大悟,並對自己早就通過另一種方式認識了它們而感到自豪,這是已知的未知;所以,凡人在探索這個廣大的世界時,要為每一樣所見的事物都取上名字,直至從泥土裡翻出一隻從未見過的小蟲,哪怕輕輕一捻便可將其殺死,依然會發自心底感到一種惶恐、顫慄與對神明偉力的敬畏,那是可知的未知。
已知的,可知的,未知的,共同構成了我們宇宙中的全部。
然而,抒情式的或哲理性的言語說到最後,也抵不過兩個小女孩異口同聲的稱讚——
「好美。」
這就是說,當生命面對一種已知的未知、或可知的未知時,他們的感性抒發遠遠超過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意識到自己和對方說出了同樣一句話後,梅蒂恩和天界忒彌絲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瞪了對方一眼,被夾在中間的年輕人不禁失笑。
「你們應該成為好朋友才對。」他說道。
這不是沒有根據的臆測,也不是某種不切實際的期待,而是基於對雙方都有深刻的了解後做出的判斷。畢竟一對年齡相近(至少外表看起來如此)、性格相近(至少她們都有不服輸的一面)、甚至連生平經歷都如此相近(她們都曾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女孩,就理所當然會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在年輕人看過的不少童話和繪本,故事就是這麼理所當然地發展的。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天界忒彌絲面無表情。
「不是我們在做夢,就是你在做夢,林格。」梅蒂恩一臉同情地看著自己的兄長。
好吧,故事中沒有提到的是,她們也可以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對宿敵。
年輕人意識到這一點後,無奈地笑了笑。
「好吧,我不會要求你們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他重新調整了自己的說法,一邊開口,一邊伸出兩隻手,分別撫上了兩個小女孩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那比星光還要柔順的綢緞。梅蒂恩愜意地眯起了眼睛,就像一隻正舒服地享受著日光浴的水獺;天界忒彌絲起初還掙扎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適應,但看見梅蒂恩的表情後,她就像被激起了某種奇怪的競爭意識那樣,默默地忍受住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年輕人仿佛沒有注意到她們各自的反應,依然仰頭觀賞著夜空上的焰火,輕聲道:「但是,今晚是離別的時刻,明天我們就要走上各自的道路。一對即將分別的人,哪怕僅是陌生人,也會友好地祝福彼此,何況你們應該沒有陌生到那種地步吧?」
事實上她們的關係遠比旁人眼中更加親密。
畢竟,一個是女神最後的子嗣,與祂擁有同樣的容貌與同樣的名字;一個則是女神留下的鑰匙,被祂寄託了所有的心愿與希望。如果故事不曾欺騙人的話,那麼在過去那段漫長的歲月中,天界忒彌絲除了暗中觀測世界文明的走向,留意魔女結社的動作以外,應該也無時不刻地監視著金蘋果的下落吧?她對她的熟悉,是從鏡星誕生的時候便開始的,怎麼如今反倒表現出一種明顯的敵意呢?
梅蒂恩也是,她平時總是那麼熱情友善,和誰都能交上朋友,便是當初在福音教院中遇到的光子精靈三姐妹中的小妹貝敏,這麼討厭人類,也沒有說過她的半句壞話,怎麼今天卻熱衷於和天界忒彌絲較勁呢?總不可能真是覺得她要搶走自己的兄長吧?
年輕人思來想去,覺得真正的原因,應該與女神大人有關。女神大人長眠之前,唯獨留下了金蘋果作為最後存在的證明,因此對極度依賴祂的天界忒彌絲來說,金蘋果並不是什麼心愿和希望的延續,恰恰是女神長眠的象徵,每當看到她,就會想到那痛苦無助的一幕;而對梅蒂恩來說自然也是如此,因為女神陷入長眠的消息是天界忒彌絲帶來的,在粉發小女孩眼中,對方難道就不是帶來噩耗的使者,只會像報喪的烏鴉那樣停在死者的墓碑上嗎?
雙方都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偏見,但都偏偏無法改變——或者說不願改變,畢竟,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是同樣的頑固,同樣的倔強。
想要讓她們暫時達成休戰協議,非得有一個分量足夠的人發話才行。
那個人可以是聖夏莉雅,當然也可以是林格。
「既然林格都這麼說了,」梅蒂恩哼唧兩聲,首先放下了矜持:「那我就暫時和你做朋友吧。恩,是暫時的哦,持續到我們離開的時候。」
「既然林格先生都這麼說了,」天界忒彌絲小臉緊繃,兩隻手乖巧地放在了大腿上:「那我就暫時和你做朋友也不是不行,不過這件衣服我是不會還的。」
「你——」
梅蒂恩眉毛一豎,剛想反唇相譏,但是忽然瞥見兄長輕輕向自己搖了搖頭,她頓時熄了吵架的念頭,只是扭過頭去,抱著雙手,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隨便你,反正我也不缺這一件衣服!」
但年輕人不是只偏袒某一方而已,他又看向天界忒彌絲,同樣向她搖了搖頭。銀髮女孩頓時一怔,反應過來後委屈地低下頭,兩隻手揉搓著柔軟的衣角,上下嘴唇輕輕碰撞了一下,發出來的聲音微不可聞:「對、對不起,我只是、只是……」
只是真的很缺這一件衣服而已。
對梅蒂恩來說,可以隨隨便便分出一點送給別人的東西,對她來說,卻是需要表現得足夠可憐、足夠委屈和足夠孤獨,才能從別人那裡施捨得到的一絲憐憫。她不願意承認,不想在這個各方面都自己很相似的女孩面前露怯,所以才毫不領情。但是對於林格,她卻無法產生那種倔強的情緒,準確地說,她隱約之間,有點害怕這個年輕人。
害怕的另一層意義,便是嚮往與憧憬。
梅蒂恩因自己遞出的橄欖枝不被接納而氣惱,天界忒彌絲因羞於說出真正的心情而委屈,一時間,兩個小女孩較勁到最後,受傷的反而只有自己。
對此,林格安慰她們的方法是——
「躺下來吧。」
年輕人說道,同時以身作則,身體緩緩向後倒去,躺在了柔軟的草甸上,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草叢中,盛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朵,當它們柔軟的花瓣拂過年輕人的臉頰與鼻尖時,他嗅到了一種恬淡的、輕盈的幽香,於是對身旁的女孩們重複了一遍:「你們也躺下來吧。」
這有些莫名其妙的邀請讓梅蒂恩與天界忒彌絲都忘記了剛才的矛盾,對視一眼,面面相覷。但粉發小女孩習慣了遵從兄長的話去做,因此猶豫過後很快付諸了行動,而天界忒彌絲自然不會允許自己輸給宿敵,兩人一左一右,分別在林格的身邊躺下,將腦袋枕在了柔軟的草叢中,將背部託付給了暖和的草地上,同時,也將漫天的星斗與璀璨的煙花,都容納在了自己微小的眼眸里。
「哇!」
兩人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從這個角度看去,原本遙遠不可觸摸的焰火,似乎變得近在眼前了,甚至給人一種置身其中的錯覺。每一朵火花在幽寂的夜幕上盛放然後凋零,她們似乎都能感受到它的溫度,聽見它的心跳,甚至看見它們在墜落的灰燼中逐漸重生的模樣,就像真正的花一樣,在冬天時凋零,在春天時重綻,伸長莖稈,抽出枝條,結成花苞,展開新蕊……
梅蒂恩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其中一朵火花,在它存於世界的須臾一刻中,體驗它的心情。天界忒彌絲沒有這麼感性的舉動,但眼眸中依然光彩熠熠,仿佛能夠傳遞出某種激動的情緒。
「個人、文明、世界、命運……我們所知曉的一切,都和眼前所見的煙花一樣,只要稍微換個角度,就能看見許多美妙的風景。」林格枕著雙手,極少見地展現出一種灑脫和隨意的形象,輕聲笑了一下:「當然,也少不了那些放煙花的人就是了。」
遠處又一次傳來了愛麗絲大呼小叫的聲音,夾雜著蕾蒂西亞的呵斥、小太陽的喝彩、謝米的大叫以及小羊的咩咩聲,山丘上反倒安靜了下來。
兩個小女孩都沉默下來,無言地看著夜幕。過去好一會兒,林格的右手邊才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著不甚熟練的道歉聲:「對……對不起。」
聲音輕飄飄地在風中散開,被焰火的噼啪聲掩蓋。林格的左手邊又是一陣安靜,然後有人輕聲應道:「謝謝。」
「什麼?」天界忒彌絲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是……謝謝?」
梅蒂恩笑了一聲:「是林格告訴我的,他說過,想要說對不起的時候,就用謝謝來代替吧。」
天界忒彌絲若有所悟,這是人類中某種特殊的情感嗎?她不太清楚,但既然是那個年輕人說的,想必有其道理,於是女孩很順從地改變了說法:「那我也……謝謝你。」
她的道謝就跟道歉一樣不熟練,停頓了半秒後,又接了一句:「還有,謝謝你,林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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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