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
轉眼到了周六。高三生自然是沒有人權的,周六照常上課,只是晚上沒有自習,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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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潮連續三天晚上2點睡,早上6點半就起,白天已經徹底變成行屍走肉了,看啥眼神都是空洞的。
語數兩門課更是直接倒頭就睡,被老師扔了好幾支粉筆,還被罰站了一節課。
課間操,班主任老王就找上門了,和張潮嚴肅談了一次話,告訴他如果再睡覺就要找家長了。
不過張潮一句話就把老王整抑鬱了:「王老師,我也不想的。但是自從上周日被劉旭陽打了一拳後,我就開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咋了。」
老王其實看得出來張潮純屬熬夜熬的,那兩個黑眼圈就出賣了他。但是上周他的做法有包庇劉旭陽的嫌疑,如果張潮鬧起來,自己肯定落不下一個好。
應付完老王的責難,張潮其實也很為難。這麼熬夜寫稿子身體肯定頂不住,但2004年不比2024年,手機都不算普及,想要穩定碼字對一個小縣城的高中生來說難度確實有點高。
回到教室,卻看到座位旁有個矮個子、馬尾辮,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在等自己。
張潮從記憶里把這女生揪了出來——蘭婷,學校文學月刊「晨鐘」的副主編(主編自然是老師),負責學校各種學生有關的文字活動。
蘭婷是小城頗有名氣的才女,從小學開始就是各路作文比賽的一等獎得主。還時不時在市日報的「作文園地」板塊發表個小豆腐塊。
直到初一,一個叫張潮的男生從鄉下轉學到城裡。從那以後,整整三年,蘭婷在各種作文比賽里,都被張潮穩壓一頭。
如果比賽只有一個一等獎,那一定是張潮的,她只能屈居二等獎。
如果比賽設置了不止一個一等獎,那張潮的名字肯定排在她前面。
好不容易到初三,一場全縣中學生現場作文大賽,一百多學生被拉到縣裡剛剛開發完畢、就要對外營業的風景區青雲山,在青山綠水中寫作。
這是縣裡為了景區宣傳特地舉辦的,因此規格很高,副縣長、縣宣傳部部長、縣文旅局局長都是評委。
蘭婷為了給自己的初中生活「完美收關」,不惜違反原則,通過家裡的關係,提前到風景區里遊覽了一遍,打好了腹稿。
比賽的最終結果,蘭婷果然獲得了初中組唯一一個一等獎。但是這卻成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場噩夢——
張潮竟然憑藉一篇在當時看來非常新穎的文言駢文《青雲贊》,直接讓評委決定為他臨時新設一個「特等獎」,而且是涵蓋了高中組。
也就是說蘭婷只是獲得了初中組的一等獎;而張潮,則是整個比賽的特等獎。
更讓蘭婷憤怒的是,賽後一等獎獲獎作文都被縣裡送去市的日報社,集體登在了報紙上。唯獨沒有刊登張潮的《青雲贊》——這篇作文被再次潤色完善以後,被電視台拍成了電視散文,在市台和縣台黃金時段播出了。
看到張潮的名字在片頭划過,蘭婷知道自己初中寫作生涯只能徹底被籠罩在張潮的陰影之下。
不過上了同一個高中,張潮卻低調起來,除了考試寫的作文,幾乎不再參加作文比賽。蘭婷沒有了最大的競爭對手,再現小學榮光,幾乎是以碾壓之姿掠走了所有作文獎項。
唯有在每次考試結束以後的範文展覽上,還能看到那個曾經耀眼的名字。
不過蘭婷始終沒有「放過」張潮,每逢有比賽或者徵文,都會親自來問張潮參不參加,但幾乎無一例外,都被張潮拒絕了。
但是這次,張潮不想拒絕。
「徵文題目是什麼?」張潮乾脆地問。
「嗯?」蘭婷明顯一愣,之前張潮都是問都不問題目,一口拒絕,這次難道真的準備參賽了?不想給高中生涯留遺憾?不過想參加肯定是好事,蘭婷連忙回答:「題目很簡單,以『親情』為主題,敘寫自己對父母、親人的真摯感情,要能體現出當代高中生的獨特體驗和思考。」
「有沒有體裁和字數限制?」
「這次是市裡的徵文,模仿『新理念作文大賽』,體裁不限,字數不超過5000字就好。」
張潮思考了一下才道:「我可以參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希望你能答應。」
蘭婷有點生氣,覺得張潮是在拿捏她,於是道:「怎麼讓你參加比賽還有條件?抱歉,我答應不了。你愛參加不參加吧。」說罷,轉身就要走。
張潮忙道:「別著急啊,我是真有事拜託你。這次我參加,稿子絕對保證質量,不拿獎提頭來見。」
蘭婷聞言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道:「好大口氣,參加比賽還能預支獎項,你以為你是國家桌球隊?說說看,你的條件是什麼?」
張潮道:「我記得學校的廣播室,是你管著吧?」
「是又怎麼樣?」
「裡面有一台電腦,用來放歌,也是你管著?」
「是又怎麼樣?」
張潮哭笑不得,不過為了自己的大計,只能耐下性子繼續說:「我最近要用電腦打點文章,如果我這次徵文的稿子你滿意的話,以後每天中午和傍晚,廣播站不忙的時候,讓我用一個小時電腦。」
蘭婷眯起眼睛,盯著張潮問道:「你在寫什麼?」
張潮道:「這就不能告訴你了。我自己的一點小文章,手寫太累了,打字輕鬆點。」
蘭婷想了一會,才道:「借是可以。但你的稿子一定要讓我非常滿意才行!」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那你好好寫,下周一我來拿稿子。張大才子,兩天時間總夠寫吧?」
「你先別走啊,等一下。」張潮攔住了蘭婷,從課桌抽屜里抽出作文本,就刷刷刷寫起來。
蘭婷道:「你在寫什麼?」
「你要的稿子啊!」
「?」蘭婷腦子宕機了,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他要寫什麼?寫詩?幾分鐘就要寫一首能參賽的詩?
蘭婷憤怒了,她覺得張潮是在耍她。其實她孜孜不倦想找張潮參加寫作比賽,目的就是為了能戰勝他一次,好祛除頭上的陰霾。
三年,她等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機會,張潮願意重新參加比賽。蘭婷其實已經寫了一篇她自己極其滿意的文章,即使拿去參加「新理念作文大賽」,也有機會獲獎——或者,至少能進入複賽。
想不到張潮竟然如此兒戲,簡直是侮辱她三年來的努力和付出。
就在蘭婷要爆發的時候,張潮已經寫完了,把稿紙往她手裡一塞,說道:「你看看。」
蘭婷勉強按壓住怒火,冷冷瞪了張潮一眼,才低頭看手裡稿紙。才看個開頭,她就愣住了——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
長福縣三中高三(2)班張潮
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
職稱、房貸、牛肉的價格
我躋身其中,最為持久
我是這對中年夫妻唯一相符的病症
共同的疾患,一十八年來
無時不在考驗他們的婚姻
我差不多就是耐性本身
我是疲憊的側面、謾罵的間歇
我是流水中較大的那塊石頭
將眼淚分成兩份
2004年1月10日
蘭婷反覆看了兩三遍,仿佛要把每個字嵌進自己的眼眶裡,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著張潮說:「這真的是你寫的?」
「你剛剛不是一直在一旁盯著嗎?」
蘭婷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頓,從牙縫裡蹦出來一句話:「我、不、信。你等著,我今晚回家就上網查。」
張潮無所謂地聳聳肩:「你查唄。沒查到的話,記得兌現承諾。」心裡想,這首詩在原時空當中,直到2015年,才被筆名「脫脫不花」的大學生寫出來,並且一舉奪得了當年的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特等獎。蘭婷在2004年就算把網絡和文學期刊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啊。
上課鈴響了,蘭婷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班級。
有了蘭婷的承諾「打底」,張潮輕鬆了很多,連下午上課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期間陳歡又過來暗示要還鑰匙了,不過被張潮打了個哈哈糊弄了過去。雖然應該能去廣播站打稿子了,但廣播站的電腦是沒網絡的,想發網上還是得去微機室。
下午五點,高三準時放學。家在縣城的學生基本都回了家,張潮也不例外。
不過騎著自行車飛馳在路上的張潮,內心有些複雜,有些「近鄉情怯」。在原來的時空當中,他從上大學以後,就越來越少回家。後來一路工作、考編、辭職、創業、創業失敗、當補習老師……
忙碌的生活幾乎把他淹沒了,與父母的聯繫也越來越少。後來每次回去,都客氣得像客人。
重生以後他幾乎立刻就投入到忙碌的高考複習和寫作當中,想要把自己的人生拉回到相對熟悉的軌道上,幾乎沒有時間去想回家的事。
陳歡騎著車從後面趕上來,與張潮並排,打了聲招呼道:「明天去體育館打球不?」
張潮這次回家計劃了不少事,所以拒絕了陳歡,不過答應他周天下午早點到學校一塊打球。
騎了二十多分鐘,就看到那個熟悉的小巷口。現在不少人家還在用柴火灶,所以裊裊炊煙正彌散在層層烏瓦上方,頗有詩意。
張潮深吸一口氣,推著車進了巷子,來到熟悉的大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又是熟悉的小院子和兩層瓦房。
父親應該還沒有回家,母親則在廚房裡忙碌。
張潮停好車,緩緩走到廚房門口,母親的背影就站在灶台前。時光回流二十年,她仍是烏黑利落的短髮,炒菜的動作也乾脆瀟灑。
張潮的眼眶濕潤了,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看到水池邊放著一袋豆角,就開始剝了起來。
母親回過頭,看到他正在剝豆角,笑了,道:「小少爺今天這是怎麼了,竟然主動開始幹活了?」
張潮極力壓抑著顫音,道:「沒啥,就是餓了,想早點吃飯。」
母親把剛炒好的蕹菜裝盤,遞給張潮,道:「飯已經燜好了,桌上有湯。餓了你就先吃,我再炒一個菜。」
張潮端著菜放到餐桌上,這是,小巷口又傳來一陣熟悉的摩托車發動機聲。張潮的眼眶有些濕潤……
張潮的父母,都覺得兒子今晚有些奇怪,似乎有滿腔話說,但又不開口。吃過晚飯以後,母親收了碗筷去洗,只留下父子二人坐在餐桌前彼此沉默。
「你,談戀愛了?」父親先開了口。
張潮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連忙說:「沒有,您想啥呢。」
「你今晚一愣一愣、心事重重的樣子,和我當年剛談戀愛一樣。」
「……」
「戀愛,也不是不能談,但要注意時機嘛,畢竟現在高三。」
「真沒有!」張潮有些急了,乾脆說:「我一模考砸了,分數估計不太好看。」
「……」這次輪到父親無語了,不過畢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師,什麼考試失常沒見過,還是很快調整好了心態,「才一模,離高考還有半年。」
「可是,如果我高考還是考得不理想怎麼辦?」張潮出言試探。
「那要看多不理想了。」
「如果,如果本科線都上不了呢?」
張父這次倒沒有太意外,他知道兒子是個大偏科,成績本身就比本科線高一些而已,失常了可不就上不了本科了。
「你等著,我去拿樣東西。」張父離開飯桌,回到房間,不一會拿出來一張紙,遞給張潮,「你看看。」
張潮其實在張父拿出紙來的時候已經知道是什麼。那是一份證明,證明張父在鄉村地區當老師超過二十年。
只是在原時空的2004年,這份證明是在高考完了以後,報志願時,張父才拿出來的。
「這是我前一陣去教育局開的證明,證明我的教齡用的。國家有政策,像我這種情況,你報提前批的師範,可以加20分。之前怕你不好好複習,就沒有拿出來。」
張潮頓時又有看到班主任老王把斯伯丁籃球沒收走的感覺。
在原時空里,這份證明最後沒起作用,因為自己的分剛好夠用。但現在就不一樣了,這20分很可能起到關鍵作用。
這時候張父又拿出一張紙,上面列了十幾個師範院校的校名和去年的文科錄取線:「這些學校都都不錯,你就算考失常了,加上我這20分,也能錄取。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安心複習就好。」
張潮一眼就看到自己原先學校的名字赫然其上。
時間線又試圖儘量把歷史拉回原來的軌道上?如果自己不寫那些文章,不做那些努力,而是好好複習,是不是也能考回原來的學校?
那自己做的這一切,還有意義嗎?是不是反而奔著失控的方向去了?
張潮一時間想不明白,不過還是向父親表了決心。然後匆匆揣上錢,就出門理髮了。
雖然無法預測後果是什麼,但他的文章已經發了,想追也追不回來。至於換了學校,會不會再遇到那個人……時間線,會給出答案吧……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自己的形象打理一下。
2004年的張潮,留著這時候男生普遍愛留的半長不短三七分,但是既沒有定型,平時也沒空打理,反而顯得油膩膩、邋裡邋遢的。
衣服搭配在2024年的眼光看來,也花里胡哨太土氣。這一切都讓張潮沒眼瞧自己。
張潮沒去熟悉的理髮店,那兒的老師傅這輩子只會光頭、寸頭、三七分三種髮型,勝在便宜。
他是去縣城唯一有點現代商業氣味的平街,找了一家年輕師傅開的髮廊,連說帶比劃,整整一個多小時,把師傅折騰到快瘋掉,才弄出了一個類似美式前刺,但又沒有那麼張揚的髮型。
定型以後師傅都愣了,沒想到被這個半大小子指揮著一陣操作,就在自己以為要剪出史上最丑髮型的時候,結果效果這麼好?乾淨、清爽、利落,讓眼前這個平凡的小伙子都顯得有點小帥。
張潮也很滿意,這個髮型讓自己精神多了,正要付錢,師傅卻不收,而是問:「小哥,這髮型你從哪兒看的?」
張潮暗笑——這髮型要過差不多二十年才火,那時候可以說滿大街都是——回答道:「自己瞎琢磨的。」
「你能不能留一會兒,我給你的髮型拍個照?」
「哈,這可是我私人造型,你要給別人剪?也不是不行,那以後我來理髮,要給我優惠。」
「沒問題,以後小哥來理髮,一律免費。」這師傅是算得清帳的,他一眼就看出這種髮型的流行潛力。只要未來半年內,縣城裡只有他會剪,那就能發筆小財。
張潮就算半個月來一次,那才多少錢?
沒一會兒,師傅就借來了一部相機,對著張潮的腦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拍了個夠,生怕漏了一個細節。
拍完以後,他還向張潮討教了細節。張潮倒也不吝嗇,他也希望這師傅多剪一些這種髮型,熟練一點,細節處理更精緻一點。這和寫作一樣,需要練手。
剃頭、修腳、彈棉花、寫小說、教書、開大貨,本質上都是手藝活。
和師傅溝通完,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張潮才溜溜達達回了家。父母看到張潮的新形象,都是一愣。
「你……你還說自己沒談戀愛?」
「呃……老爸老媽,你們聽過一句老話嗎:女為悅己者容。現在學習就是我的女朋友,我要取悅我的女朋友,有錯嗎?」
「……」
「老張,竹條你放哪兒了,這小子太久沒打,皮癢了!」
「媽,我回屋複習了!」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