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利弊
李大龍如遭重擊,後退幾步,頹然坐在木凳之上,濁淚滾滾。
李米氏忽然恢復了氣力,站起身來,幾步來到李鐵柱和青蘭身邊,把李鐵柱從地上拉起來,口中不斷念道著:「鐵柱,你沒事吧,鐵柱……」
「我沒事,娘。」李鐵柱抹了抹淚,從地上站起來。
「這些殺千刀的畜生……」李米氏一手握住李鐵柱的手,一手握住青蘭的手,臉上老淚縱橫。
青蘭只是呆呆地站在那,眼神空洞,兩行清淚悄然落下。
李鐵柱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抹去臉上的淚,仿佛一瞬間變得沉穩了起來,低聲安慰道:「阿姊,別怕,還有我呢。」
李米氏忽然鬆開手,轉身來到陳淵身前,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陳公子,求求你救救青蘭吧,你是富家公子,四年的田賦對你來說不算啥,求求你給我家一點金銀,補上積欠吧!」
她的聲音撕心裂肺,連連磕頭,令人聞之動容。
李大龍睜開眼,喝道:「孩他娘,起來!」
李鐵柱兩步來到李米氏身邊,想要把她扶起來:「娘,你這是幹什麼?」
李米氏不斷掙扎:「你鬆手……」
陳淵從木凳上站起來,伸出兩隻手,與李鐵柱一起,扶起李米氏,溫聲道:「大娘,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事,慢慢說。」
剛才李富貴父子威逼李家之時,他一直坐在方桌旁,安靜旁觀,一言不發。
直到此時,才說出了第一句話。
李米氏這才從地上站起來,急聲道:「陳公子,求求你了,你就施捨一點金銀,讓我家度過這個難關……」
陳淵微微搖頭:「大娘,我身上沒有金銀。」
李米氏抬手抓住陳淵的手:「公子不是有鐲子嗎?那幾個鐲子那麼好看,肯定是用上好玉石打造的,你只要拿出來一個,就能救青蘭了……」
陳淵正要說話,李鐵柱握住李米氏的手,想要將其掰開,低聲道:「娘,別這樣,快放手,你怎能逼迫陳公子?」
李米氏緊緊抓住陳淵的手,乾枯的手背上青筋綻起,轉頭看向李鐵柱:「你和你爹救了陳公子,他又在咱家住了這麼多天,我要一個鐲子怎麼了?」
李鐵柱低吼道:「娘,這不是鐲子不鐲子的事!」
「李富貴早就和縣衙中的官吏勾結在了一起,逼阿姊嫁給那李文舉做妾,這假田契就是個由頭。」
「就算陳公子真的幫咱們家繳了這四年的田賦,也沒有用,李富貴還能再弄出二十畝、三十畝甚至一百畝的假田契,有的是手段,逼咱家就範。」
「那些貪官污吏還能藉機發一筆橫財,這就是個無底洞,根本填不滿!」
李米氏抓著陳淵的手慢慢鬆開,喃喃道:「那些官老爺總得講點理吧,陳公子,求求你了,看在鐵柱和他爹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救救青蘭,興許能管用呢,他們總不能把人逼得家破人亡吧?」
李鐵柱嘆了一口氣,強行把李米氏扶了起來:「娘,陳公子要是出這個錢,就是得罪了李富貴。」
「他沒有功名,又不是本地人氏,怎麼斗得過李富貴這個地頭蛇?」
「咱家不過是給陳公子餵了點從山裡挖來的草藥,陳公子這半個月來,教我和阿姊識文斷字,以後我和阿姊也算是讀書人了,這是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陳公子一點也不欠咱家的,李富貴已經盯上咱家了,怎麼能再把陳公子拖下水?」
李米氏愣住了,她推開李鐵柱的手,皺紋密布的臉上,淚水肆意流淌:「陳公子,我啥也不懂,鐵柱說得對,我們家的事,不該牽連了你。」
「誰讓青蘭生在獵戶人家,還生得這麼好看,這就是命,這就是命啊……」
「啊!」李大龍忽然站起來,一腳踢飛木凳,仰天大吼一聲,轉身走進北屋。
青蘭神情呆滯,眼神空洞,慢慢地轉過身去,走向西屋,動作僵硬,好似行屍走肉一般。
陳淵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依舊面色如常,並未說話。
李鐵柱雙手扶著李米氏,對陳淵微微躬身:「陳公子,對不住了,我娘心情激動,不是有意的,你別放在心上。」
陳淵道:「無妨,你把大娘扶回屋,好好歇息。」
「嗯。」李鐵柱應了一聲,扶著李米氏,走進了北屋。
陳淵目光環視一周,又看向虛掩的院門,起身走進了西屋。
青蘭躺在外間的竹床上,雙手抱在胸前,蜷縮成一團,眼神黯淡,臉上已經沒有了淚。
陳淵蹲在她身前,輕聲道:「青蘭姑娘莫怕,天無絕人之路,那李文舉會遭報應的。」
青蘭眼中綻放出光彩:「真的?」
陳淵笑道:「真的。」
他抬手輕撫了一下青蘭的頭,起身走進裡屋。
青蘭抬手伸向陳淵,卻抓了個空,手懸在半空,半晌方才落下,依舊蜷縮在竹床上,但眼睛裡卻多了一分神采。
……
圓月高懸,星斗滿天。
月光如水,灑進小院,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唯有槐樹蔭下,依舊一片漆黑。
深夜萬籟俱寂,唯有隱隱約約的蟲鳴,從山野中傳來。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槐樹枝葉輕輕搖擺,嘩啦作響,在朦朧的月光下,好似鬼影亂舞。
西屋的竹簾輕輕掀起,一道人影從屋中走了出來。
此人腳步極輕,悄然無聲,在月光照耀下,身材高瘦,濃眉大眼,正是李鐵柱。
他穿著一身麻布短衣,腳下一雙草鞋,手持一桿鐵矛,背上負著弓,腰間一壺竹箭,神情堅毅,目中透出淡淡的煞氣,看了一眼北屋和西屋,抿了抿嘴,走向院門。
就在這時,一道悠然的聲音從槐樹蔭下傳來:「月明星繁,可不是殺人之時。」
「誰!」李鐵柱面色大變,當即停下腳步,抬起手中鐵矛,轉頭看了過去。
槐樹蔭下的陰影中,陳淵緩緩步出,看著李鐵柱:「夜深人靜,你手持利器,可是要去找李家的麻煩?」
李鐵柱定睛看去,只見陳淵一身白色長衫,腳下一雙黑色長靴,長身玉立,劍眉星目,面帶笑意,不由愣在了原地。
這半個月來,陳淵一直穿著麻衣草鞋,李鐵柱還是第一次見到,陳淵身穿白色長衫的樣子,在月光照耀之下,氣質灑脫,飄然出塵,竟似仙人一般。
他悄悄鬆了一口氣,放下鐵矛,左右看了看,低聲道:「陳公子,你輕聲一些,不要吵醒了我爹娘和阿姊。」
陳淵微微頷首,壓低聲音道:「李家護院眾多,你一個人,可不是他們的對手。」
李鐵柱避而不答,看向陳淵的目光中,透出一絲失望:「公子換回了衣衫鞋履,可是要走?」
「李富貴與你無冤無仇,應該不會為難你,你離開青山村後,順著大路,走上八十里,就能到雲瑞縣城。」
陳淵笑了笑:「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是要去殺李文舉嗎?」
李鐵柱緊了緊手中鐵矛:「不,除了李文舉,我還要殺了李富貴!」
陳淵道:「你就不怕李家報復?」
李鐵柱稚嫩的面孔上表情猙獰,低聲道:「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絕不能看著阿姊嫁給李文舉那個畜生做妾!」
陳淵道:「李家是幾百年的士紳,那李文舉對青蘭姑娘看起來也是頗為痴心,願意以八抬大轎娶進門。」
「雖然青蘭姑娘嫁給李文舉做妾,名聲上不好聽,地位也低了一些,但從此錦衣玉食,也未必不好。」
李鐵柱搖頭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李文舉是個浪蕩子,仗著李家之勢,橫行霸道,壞事做盡。」
「他最喜歡壞良家女子的清白,然後娶進家裡做妾,等到玩膩了,便棄若敝履,動輒打罵!」
「李文舉一共娶了九個小妾,打死了兩個,有三個送給了別人做玩物。」
「他現在看似喜歡阿姊,但過不了幾個月,阿姊就會和他之前的小妾一樣,不是淪為僕人,就是送給別人,淪為玩物!」
陳淵雙目微眯:「這李文舉當真是禽獸不如,但李富貴今日臨走前,派了人在附近看守,你準備如何避開這些眼線」
李鐵柱猶豫了一下,道:「我家建在村外,不時會有野獸侵擾,還有一個後門,極為隱蔽,外人不知,能夠避開那些眼線。」
「公子要是擔心李家的家丁,可以和我一起走後門。」
陳淵笑道:「你倒是有心了,但就算避開了這些眼線,僅憑你一人之力,有把握殺了他們嗎?」
李鐵柱咬牙道:「我沒有把握,但我絕不能看著阿姊落入火坑!」
陳淵皺眉道:「這半個月來,我教你識文斷字,曾經給你講過范睢的故事,你可還記得?」
李鐵柱點頭道:「記得,公子說過,在海外極為遙遠之處,有數國共存。」
「范睢是魏國人,能言善辯,隨魏國中大夫須賈出使齊國,在齊王面前為須賈解圍,得到齊王賞賜。」
「但須賈卻心生嫉妒,密報魏國宰相魏齊,稱范睢通齊賣魏,魏齊把他打個半死,幸好范睢得好友相助,逃出了魏國。」
「他投奔秦國,當上了宰相,狠狠羞辱了須賈,十年之後,又逼迫魏齊自殺,是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陳淵道:「不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既知此理,為何行事如此魯莽?」
「李家勢大,家丁眾多,你一人前去,只是白白送死。」
「而你天資聰穎,若是發憤圖強,刻苦讀書,鑽研七經,日後定能有所成就。」
「我雖然是白身,又是外鄉人,在雲瑞縣無法與李家抗衡,但家中卻不缺錢財。」
「只要你放下弓箭鐵矛,我願意繼續教導你讀書。」
「待你高中進士,平步青雲,莫說重懲李家,便是滅其滿門,也絕非難事,如何?」
李鐵柱臉上露出猶豫之色:「那阿姊呢?阿姊怎麼辦?」
陳淵淡淡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你現在只是一個獵戶子弟,身無功名,救不了青蘭姑娘。」
「即便你今晚潛入李家,也只能死在李家家丁的刀劍之下,毫無用處,還不如保全有用之身,忍辱負重,十年之後,再為青蘭姑娘報仇。」
哐當。
李鐵柱手一松,長矛落在地上,低下頭,渾身顫抖不已。
他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刺破了手心,鮮血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染紅了黃土。
過了半晌,李鐵柱才抬起頭來,眼眶通紅,盈滿淚水,看著陳淵,低吼道:「陳公子,我家勤勤懇懇,打獵為生,不敢違法亂紀,也從不欺負別人,什麼也沒做錯,為什麼老天要這麼對我們?為什麼阿姊就要嫁給李文舉?為什麼?!」
陳淵神色平靜,淡淡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青蘭姑娘生得很美,而你又沒有力量守護住這份美,這便是你的罪。」
「力量……」李鐵柱喃喃道,「陳公子,我真能考中進士嗎?」
陳淵道:「當然,有我親自教導,你一定能考中。」
李鐵柱神情變幻不定,雙手鬆開,又攥起,反覆幾次之後,他忽然平靜下來,對陳淵抱拳一拜:「陳公子,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不能答應。」
說罷,他慢慢俯下身,撿起了地上的鐵矛。
陳淵皺眉道:「怎麼,我說得還不夠明白?」
「你現在去李家就是送死,而只要忍耐十年,你就能考中進士,報仇雪恨,還能光宗耀祖。」
「這其中利弊,莫非你看不清嗎?」
李鐵柱深吸一口氣,道:「公子說得很對,但阿姊待我極好,她雖然只比我大兩歲,但有好吃的,她都給我吃,過年裁布做新衣,她總是推託,讓爹給我多裁半尺。」
「這半個月來,她天天穿著那件灰綠色的裙子,那是兩年前過年的時候,娘給阿姊做的衣服。」
「雖然是冬天,但家裡窮苦,我長得又快,年年都要改衣服,娘只能用僅剩的一點布,給阿姊做了一件裙子,除夕的時候,在屋裡穿。」
「阿姊很喜歡這件裙子,有一點破損,就會打上補丁,平時根本捨不得穿。」
「這是她第一次連續半個月,一直穿這件裙子,我從來沒見過阿姊這麼開心,因為遇到了公子,公子願意教她識文斷字……」
李鐵柱頓了一下,轉頭望了一眼西屋,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又道:「我也很開心,在遇到公子之前,我很單純,什麼也不懂。」
「是公子教會了我識文斷字,給我講了很多故事,教給了我很多道理。」
「我以前天真地認為,這個世上有天理公道,有青天大老爺,只要勤勤懇懇,做善事,就能過上好日子。」
「這是爹娘教給我的,而我竟然真的信了,從來都沒想過,他們這麼勤勞,這麼善良,為什麼還過得這麼窮苦,為什麼過年連一身新衣都穿不上。」
說到這裡,李文舉臉上笑容斂去,低下頭去,聲音也變得低沉起來:「李富貴今天逼上門來,又得公子點撥,我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公道,沒有天理,沒有青天大老爺,只有力量,我沒有力量,就只能任人欺辱。」
他忽然抬頭來,目中淚水盡干,炯炯發亮:「但是,公子還教過我,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我不能看著阿姊受苦,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試一試,萬一我殺了李富貴、李文舉,那阿姊就不用給它做妾了。」
「如果我失敗了,無非就是一死,但我也曾拼死一搏,就算死了,我也無愧於阿姊!」
陳淵看著李鐵柱,李鐵柱看著他,神情堅毅。
他抱拳一拜:「多謝公子這半月來的教誨,鐵柱感激不盡,無奈辜負了公子的期望,還請公子儘快離開,以免李家找公子的麻煩。」
陳淵微微一笑:「你倒是有一顆赤子之心,自己九死一生,卻還擔心我的安危。也罷,我再教你一次,什麼是真正的力量。」
說罷,他抬手一抓,飛雲劍憑空出現在身前,劍身輕顫,在月光照耀下,寒光閃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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